“尼羅河是我更快樂的童年,多瑙河是我的重生。”
——塔里克·艾爾塔也布
2016年8月,埃及詩人塔里克·艾爾塔也布應邀出席青海國際詩人帳篷圓桌會議期間,接受了筆者的采訪。這位從尼羅河移民到多瑙河的阿拉伯詩人的生活與寫作的經驗,值得推薦給中國的讀者。
朱又可:因為你出生在開羅,在尼羅河邊,我想請你講講你和尼羅河的故事,你的成長的故事。
塔里克:我的母親是埃及人,爸爸是蘇丹人,我小時候也是出生在埃及,在尼羅河邊成長的。在我的詩中經常出現尼羅河,還有我的城市。我的第一本小說也是關于我從一個城市到一個城市,從一個村到一個村,再回到這個村的故事。我十六歲去找工作,我寫了很多城市,因為我去過很多城市。
朱又可:你能不能給我講一講你童年的故事?
塔里克:我小時候出生在開羅城旁,叫太陽之城的地方,我的奶奶就是住在這個地方, 全是古老的建筑,是這個城市非常古老的一部分。這里是挨著地中海的,所以我的童年能夠看到,一邊是沙漠,后面就是地中海,是綠色的,又是非常古老的城市,所以我在一個地方能夠看到三種不一樣的景色。我以前特別瘋狂。
朱又可:怎么樣一個瘋狂法呢?
塔里克:我當時在地中海旁邊住的時候,我不能去海邊玩,因為海里邊特別熱特別危險,而且沒什么人去。但大人也不會看著小孩,我們就等到他們睡午覺,兩點到四點,我爸媽睡著的時候,我和比我大三歲的哥哥一起去游泳。游著游著我的拖鞋就掉了,掉了就想抓,海浪撲過來我就退后,海浪下去我又往前抓。我抓著拖鞋,把底褲都弄濕了。這樣回家爸媽肯定會發現,我們就跑到那個馬路中間去,把短褲放在路中間,看著車過來過去,這樣就把短褲碾干了。因為地特別熱,碾干之后底褲都飛起來,又黑乎乎的。回家之后就被我媽發現了,我媽媽就說,你們等著,我找你爸打你們。我爸每次就是說要找什么東西打我們,每次說找到東西打我們的時候,旁人就說別打。這樣我爸爸從來沒有打過我們,從來都是嚇唬我們。當時還沒有上學,挺瘋狂的。你想不想再讓我講另外一個故事?
朱又可:當然。
塔里克:當時我媽媽和我的姨姨住在一起。有一次小姨給我五塊錢,讓我去理發店剪頭發,那是非常貴的,五塊錢一次。我和哥哥就說不去專業剪發,就去街邊一塊錢搞定。一人一塊錢搞定之后我們就去租單車騎,騎完回到家,頭發亂七八糟,因為街邊店一點都不專業。特別逗,我們回到家,小姨說,你們這是什么情況,怎么剪成這樣子?她說走,一邊夾著一個一邊拎著一個走,把我們夾到理發店。那理發店的人特別善良,就知道我們干了什么,他讓我們坐在那兒,給我們免費剪好。挺好玩的吧,我們以前干過的事情。
朱又可:能講講你父母的情況嗎?
塔里克:是這樣的,當時我爸爸是從蘇丹去了埃及,我奶奶的一個表親戚家里,他倆是朋友。在我表親戚家,他看到我媽一見鐘情,第一次見就說他要娶她。但是我的那個表親戚說不行,她是他的,他要娶她。我奶奶就說,你們找自己的爸爸說,得到批準之后再過來。我爸爸就是比那個人早了兩天,他就跟媽媽結婚了。但是我爸爸也因為這個跟我爺爺鬧翻了,因為我爺爺家在蘇丹是特別有錢的一個大戶人家。我爺爺說,如果你要是為了這個女的去埃及的話你就別回來,你就不是我兒子。這樣,他就沒再回蘇丹了。爸爸媽媽結婚之后,爸爸經常跟我講我爺爺多有錢,我不相信,我說我們家那么窮怎么可能有錢。我家有六個孩子,三個男孩、三個女孩,我是中間的,我是第三個男孩。這就是我爸媽的故事。
朱又可:后來你和你爺爺見面機會多嗎?
塔里克:我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因為我爺爺拒絕見我們,我爺爺很生我爸爸的氣。但是我二十歲的時候,我去了一次蘇丹,當時我爸說,誰愿意跟我一起去,去待一個月。當時埃及都已經熱成什么樣了,蘇丹更熱,別人都說不去,我就跟著去了,待了一個月。先坐火車再坐船,一共航行三天,尼羅河上面特別美,我們就在那個城市待了一個月,但是我沒有見到我的爺爺。
朱又可:那你在埃及待到多大?就是待到三十多歲才離開埃及的嗎?
塔里克:我在埃及待到二十五歲零十天,我記得整整零十天,我在維也納待了三十三年。
朱又可:你是在開羅大學畢業以后去的維也納?
塔里克:是這樣,我在開羅大學畢業,又繼續讀研究生,但是我讀研究生的時候,突然說因為我戶口本上寫的不是埃及人,是蘇丹人,必須要付學費。我就申請維也納在蘇丹辦的一個藝術學院,在那里我被維也納接受,免學費,讀了博士學位,讀的是金融和社會學。
朱又可:我想知道因為你爺爺不愿意見你父親,那么你父親后來做什么工作來養活你們家呢?
塔里克:我爸爸在軍隊,他是邊防戰士,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家在海邊有一個小房子的緣故。
朱又可:那你父親在軍隊工作了多少年呢?
塔里克:一直到退休,一生都在軍隊,他就在開羅。
朱又可:那你父親在軍隊的級別呢?
塔里克:好像是一等兵。
朱又可:你父親在軍隊工作,他的薪水在埃及算不算高?
塔里克:雖然他的薪水不是很高,但是有很多福利,在軍隊里比如說有房子分配,還有就是孩子上學全部免費。
朱又可:當時你為什么要去維也納呢?
塔里克:因為我們的官方語言是英語,第二語言是法語,很多人都去英國和法國,但是我不想去,因為我想去一個全新的地方,最北邊的地方,于是我就申請了德國和奧地利,奧地利說可以給我免費,我就選擇去奧地利。我到了之后發現三個讓我驚訝的地方,第一個是語言方面,他們說的德語我什么都不會;另一方面就是氣候,覺得太冷了,都是零下;第三就是經濟方面,雖然我不用付學費,但是吃住很貴。
朱又可:那你在奧地利已經三十三年了,你在那里做什么呢?從學校畢業以后做什么?
塔里克:我畢業之后在三個大學工作,第一個大學我是教阿拉伯語還有開羅的方言,第二個大學我教的也是語言,第三個大學我是教翻譯,是從阿拉伯語翻譯到德語,還有教一些金融方面的課程。
朱又可:都是在奧地利嗎?
塔里克:都是在奧地利,三個大學一個在北、一個在南、一個在維也納。我也教文學,就是一個學期一個學期那樣教,不固定。
朱又可:你在維也納生活在多瑙河邊?你能講講你和多瑙河的故事嗎?
塔里克:我剛去奧地利的時候生活比較拮據,唯一不需要花錢的就是在多瑙河邊散步。我一圈一圈走,我就寫作,寫了很多東西。我每次走在多瑙河邊的時候就會想起埃及的尼羅河,小時候尼羅河帶給了我們歡樂,尼羅河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是非常美好的。我們一旦有什么節日就去那里玩。
朱又可:剛到奧地利有哪些有趣的經歷?
塔里克:我剛去奧地利的時候特別喜歡去那些音樂廳之類的地方,去看音樂劇、聽演出,但我就是聽不懂,因為語言是一個障礙。我就不用耳朵,只用眼睛看別人,看別人在笑,那就知道說的是什么好的事情,看別人有點不太開心,就知道是不太好的事情。我不用我的耳朵,我就用我的眼睛來捕捉人的神情。我看到你在笑,我就能捕捉到一些東西,比如你的情緒波動高還是低。一開始我是這樣的。當時沒錢,我就找工作,我找了一個賣報紙的工作。別人說,你原來是個記者,一個媒體工作者,很牛。我說不是。因為我不懂他們的語言,所以我就賣報紙。我當時在冬天的時候四點工作,從四點到十點,我的語言課是八點到十二點,我要工作五個小時,拿很少的錢。我一到十點,工作完之后就跑了,聽上一會兒課。我錯過很多課,外面特別冷,在房子里就特別暖和,一暖和就想睡覺,我經常睡著。我的老板,老是查點,一天去三次,他五個小時去三次,他想讓我們叫賣雜志,但是我不喜歡叫,我喜歡你愛買不買就放在這兒。那個老板就說,如果不叫賣的話就不給錢。我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寫作的,因為我覺得非常孤獨,寫作像一種藥,通過寫作來幫助自己。我開始寫短篇小說和詩歌,當時沒有想過要發表,就是寫給自己。后來有一天倫敦的一個阿拉伯語文學雜志刊登征文啟事,詢問有沒有誰生活在歐洲寫短篇小說的,可以發表。我就把它寄過去,之后馬上就發表了。編輯說還想要寫更多的,我就把我寫的全部拿出來,寄給埃及、寄給敘利亞、寄給摩洛哥還有約旦等國家,我給的那些全都發表了。一年都不用工作,就是吃稿費。
朱又可:開始寫短篇小說和發表是哪一年?你當時多大了?
塔里克:我是去奧地利兩年之后開始寫,大概1984年去的奧地利,當時我已經寫了一些,1986年我就開始持續性的、規律性的寫作。
朱又可:就不再找別的工作了?
塔里克:我當時是在一個電視臺的廣告部工作,因為我那個工作是很簡單的,不用很多語言,就是給名片,給廣告推銷。后來我就去當導游之類的,剛到奧地利的阿拉伯國家的人不知道怎么生活,我教他們怎么租房子等等各種經驗。我當時本來是只打算干一個月,就又干了一個月,再干一個月,后來就干了十一個月。我覺得邊上學邊工作比較麻煩。我1985年認識我妻子,我妻子就幫助我,我妻子當時是學生,在讀博士學位,她幫助我做各種事情,一開始非常難,后來慢慢好了。
朱又可:你妻子是阿拉伯人還是?
塔里克:我妻子是奧地利北部的人。
朱又可:因為你生活在尼羅河,后來又到多瑙河,這兩條河流流經的文化非常不同,兩條河流非常不同,你在奧地利有沒有感受到對非洲阿拉伯人種族歧視的壓力?
塔里克:我從來沒有遭受過直接的種族歧視。但有一次我在街上走,有一個小孩說了一些不好的話,可能是用一些不雅的稱呼稱呼我。我覺得我在奧地利——很多人就覺得我們這些人好怪,怎么這樣子——我雖然是一個外來者,但我想要融入他們的文化,而不是覺得他們就是他們,我就是我。我想,我融入他們,嘗試去理解他們,他們也會理解我的。還有一次,我在火車站那兒等我的朋友,當時就有一個人非常禮貌地問我能不能出示一下我的證件,因為看著就我一個外國人轉來轉去。我沒有遭受過直接的歧視,但是種族歧視我見過很多,我也寫過很多,我的第一篇小說和第二篇小說都是關于種族歧視的,我也看到我朋友遭受過種族歧視。
朱又可:你覺得作為阿拉伯人從非洲來到奧地利,融入當地文化容易嗎?
塔里克:融入哪個文化都是很難的,有些時候政府包括一些雜志或者是新聞就會夸大問題。我覺得有兩種人,一種是非常包容的、非常歡迎的,另外一種人就是有排外傾向的。所以很多報紙報道新聞,如果一個外國人形容一個蘇丹人,他們會說你的國籍,什么國的人殺了誰,如果是本地人的話,他會說一個家庭出現了這個問題,是家庭的危機,就說得特別輕微。還有現在選舉,各個黨派都會說,外國人太多了,我們國家會不好,外來人搶掉我們的工作,增加犯罪率等等,這樣給人洗腦不太好。
朱又可:兩條河流對你的影響是什么?你在尼羅河邊上待了二十五年零十天,三十多年又在奧地利,它們對你的影響,包括對你寫作的影響是什么?
塔里克:兩條河是一樣的,只不過它們是代表不同的時期。尼羅河代表的是我的童年,更快樂的童年。我覺得在多瑙河邊其實也是一個重生。你到另外一個世界,每次你到一個新的國家,你什么都聽不懂的時候,你就是一個小孩。我說人們也是在模仿這些河流。像我爸爸是從南方到北方,就像尼羅河從南到北這樣流一樣。我也是從南方的埃及到北方的奧地利,也是模仿河流的樣子。水是透明的,就像我的寫作一樣,當你寫得非常有深度的時候,它就是透明的,非常透明和柔軟,就像生命一樣。其實寫作就像水一樣,怎么說呢?因為生活已經夠復雜了,而很多人還要寫得更復雜。我就不這么認為,我覺得面對那個更復雜的東西,我寫作的任務就是把那些復雜的變成非常簡單的東西,像水一樣純潔的東西。就像小孩的步伐一樣,小孩的步子一步一步這樣,我就覺得別人看了就覺得特別好,帶回了純真的東西。但有些人寫東西就是,這是筆,這是水,這車停住,這是哲學的樣子,這樣寫就覺得寫得太好了。我都不懂為什么要寫得特別復雜,我覺得那樣不好,我覺得最好的是寫得簡單,最簡單。就像水一樣,就像你們喝那些水,它變得那樣純凈。
朱又可:那你后來的寫作也用德語了嗎?你寫詩是一直用阿拉伯語還是兩個語言都用?
塔里克:我用各種語言思考,但是我只用阿拉伯語寫作。因為我思考的時候,想法更重要,各種的語言都匯集到我腦子里,產生一個新的世界,但我只用阿拉伯語寫,那是我的母語。我用德語寫的時候,就思考這個語法對不對,我就關注語法而不關注于我的想法,所以說我只用阿拉伯語寫作。但是我找一個人翻譯,我找一個特別精通這個語言的人,我坐下來跟翻譯一起一句話、一句話地對。因為有時候我寫的一句話完全是相反的意思,我就提醒他說這個是相反的意思。我是一句一句找別人翻譯。
朱又可:那你的文章也在奧地利發表嗎?用德語出版嗎?
塔里克:我在奧地利出版是我妻子給我翻譯,我妻子翻譯了五本書,第一本書是關于我的童年,關于我的二十五年。我說二十五年的生命都放在一個行李箱里面,到奧地利的時候再打開,我放各種照片和衣服進去,再把這個世界填滿。我的一首詩被我妻子翻譯成德語之后,發表在奧地利最棒的文學雜志上面,影響力很大。后來他們邀請我去朗誦,達成協議,每次我出新書就邀請我去朗誦。最近一次是上個月,一百五十個非洲詩人,他們只邀請了四個,我就是其中一個。
朱又可:用阿拉伯語朗誦還是?
塔里克:我用阿拉伯語朗誦,但是有時候德語我也會讀,我妻子給我糾錯。但我只用阿拉伯語寫作,因為我知道這個語言。
朱又可:關于多瑙河和尼羅河的環境保護和污染的情況,你能告訴我嗎?
塔里克:尼羅河的環境保護意識比較淡薄,垃圾扔進河里,捕魚業是直接扔炸彈把魚炸出來。但是在多瑙河,這方面的管理好很多,如果你扔東西到河里的話,你是要被罰的。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是,歐洲核彈、原子彈之類,對多瑙河空氣污染和水的污染都非常嚴重。我覺得尼羅河是慢慢地被污染,尼羅河里有很多旅游業帶來的垃圾,很多船停在那兒,他們把什么廢物都排到水里面去。我們不應該這樣,但是我們全部這樣,還有很多工廠、制藥廠等等,全把廢物、廢水弄到河里去。
朱又可:三十年來,你看到的多瑙河是變得更好了還是變得不好了?
塔里克:多瑙河它是變得更好了,對水的利用更好了。比如說我們每年有持續三天的多瑙河的節日,多瑙河音樂節,各種有名的歌手來唱歌。我覺得這樣比較好地利用了這個水資源,是進步了。在多瑙河邊有一個自行車道和馬路,過了馬路才是房子,但在尼羅河邊直接就是房子,這是差別。
朱又可:你獲得奧地利的很多文學獎,那么你和奧地利文學界的人的關系是什么樣的?他們把你作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是作為奧地利詩人還是作為來自埃及的阿拉伯詩人?
塔里克:兩種都有,是阿拉伯詩人也是奧地利詩人。我出的書更多是阿拉伯語的,所以我跟二十二個阿拉伯國家的詩人更親近,但是因為我生活在奧地利,奧地利也用德語出版我的書,我在奧地利也有很多畫家、攝影家、文學家朋友。
朱又可:現在歐洲的移民潮,這么多難民移民到歐洲去,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你認為有什么好的方法嗎?
塔里克:這是很復雜的,這是現在非常大的問題,因為越來越多的人移民過來。為什么?因為敘利亞還有伊拉克一直有戰爭,戰爭迫使這些難民逃離到北方去。奧地利的歐洲人,有些是愿意幫助他們的,有些人是排外的。歐洲人應該給他們好的避難所,但是歐洲人怕他們搶走工作,所以排外。有些人說他不管。這個事情還關乎他們的政治問題。我覺得戰爭是根本問題,沒有戰爭的話那些人也不會逃到歐洲去。
朱又可:謝謝你。
塔里克:也謝謝你。
塔里克·艾爾塔也布,1959年出生于埃及開羅,祖籍蘇丹,現居奧地利。已出版十三部著作,被譯成德、英、意、法、西等八種語言。獲得2007年羅馬尼亞國際詩歌大獎,2008年被任命為歐洲跨文化對話年奧地利大使,并獲得奧地利共和國國家榮譽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