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馬克思是經濟學家、哲學家,他這兩個身份大概是密不可分的。
美國學者大衛·哈維說,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引用了豐富的文學遺產。書中隨時會冒出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歌德、彌爾頓、雪萊、巴爾扎克、狄更斯,以及古希臘哲學和神話、流行文化中的人物(吸血鬼、狼人、下金蛋的鵝)。

左圖:美國學者大衛·哈維右圖:美國評論家、作家埃德蒙·威爾遜
埃德蒙·威爾遜的《到芬蘭車站》中稱馬克思為“商品的詩人”,他說《資本論》不但具有科學性,而且也具有藝術性。“真正使這部作品成為一個完美總體的,是馬克思的詩人氣質,早在學生時代,他就已經顯露出非凡的詩才。《資本論》之所以充滿迷人魅力,除了其論證貼切中肯而發人深省之外,主要也是因為它基本上乃一本充滿想象力的藝術杰作。馬克思是個罕見的偉大諷刺家,他無疑是斯威夫特以后最偉大的諷刺天才。馬克思和其他許多博學的經濟學家不一樣,他善于運用游戲詩文。”
馬克思創立的是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馬克思24歲時,他一個同時代人寫到他時說:“想象一下,盧梭、伏爾泰、霍爾巴赫、萊辛、海涅和黑格爾融合成了一個人,你就得到了馬克思博士。”《凱恩斯傳》作者羅伯特·斯基德爾斯基說:“馬克思是那些沒有讓對他們的希望破滅的杰出年輕人之一。他創造出了最強大、最融貫、最有影響的世俗思想體系,解釋了人類的過去、分析了其現在,并預測了其未來。他融合的是關于歷史階段的辯證理論,關于歷史的唯物主義理論、對資本主義文明的經濟和道德批判、對必將崩潰的資本主義的經濟學證明、對革命行動的號召、對共產主義的預測。他的體系最成熟的表述見于他的巨著《資本論》。”
英國布里斯托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特瑞爾·卡弗曾經說:“從理論上說,馬克思在撰寫他的杰作《資本論》時處于他的能力最強的時候。不幸的是,這部著作論題廣泛但深奧,有很大的篇幅討論的是現在已經過時的經濟學形態。但只要耐心一點,就可以追尋這部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性闡述,它詳盡地闡述了資本主義生活形式,包含大量當代和歷史性的實例,因此非常可信。因為馬克思在研究時不在乎學科界限,他這部豐富的文本觸及了我們能列舉的、從人類學到動物學等所有科學和學科。在形成這套當代社會理論時,馬克思評論了現實的本質、知識、科學、行為、文化、藝術和宗教。”
1939年,英國哲學家以賽亞·伯林出版了《卡爾·馬克思:他的生平和環境》一書。他在書中說:“馬克思是偉大的新信仰的創建人之一,他用單一、明晰、熱情堅持的原理來解釋世界。”“《資本論》是馬克思一生中的最高(crowning)成就,展示了一種新的、革命性的歷史學寫法。在這樣一個消滅敵人的方法不會因其莊嚴、緩慢而減損其效率的時代,卡萊爾和叔本華被迫逃避到遙遠的文明或理性化的過去,其大敵尼采被逼得歇斯底里、發瘋,唯有馬克思一直牢不可破、難以對付。跟古代執行上天授予的使命的先知一樣,他因為對未來理性社會有著明確、肯定的信念,所以內心很平靜,他到處都看到了衰敗和滅亡的跡象。在他看來,舊秩序在他眼前搖搖欲墜;他為加速這一過程,為縮短終結前最后的痛苦所做的工作比任何人都多。”
馬克思的經濟學是為他的政治理想服務的。去年,哈佛大學教授路易斯·米南德在《紐約客》上撰文說:“馬克思是一位哲學家。他的哲學致力于人類的自由。馬克思是一位啟蒙運動派思想家:他希望一個理性、透明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類從外力的控制下解放出來。馬克思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他相信我們能夠把世界變成為所有人的利益而生產產品的世界。資本主義社會把生產變成購買的勞動力并用于擴大他人的財富,這妨礙人性的全面實現。資本主義注定會自我毀滅,工人階級的革命將帶來歷史的最后一個階段:共產主義。《資本論》之所以看上去更像一部經濟學著作而不是哲學著作、書中之所以充滿表格和圖表而不是三段論推理,是因為馬克思說的,哲學的目標是為改變世界而理解世界。他說黑格爾的哲學是用頭立地,他要把它倒過來,用腳立地。也就是說,他要為他的理論找到證據。所以他在大英圖書館花了那么多時間,研究關于工廠狀況的報告,關于工業生產的數據,關于國際貿易的統計。他要英勇地證明現實跟理論是一致的。難怪他寫不完這本書。”
美國經濟學家羅伯特·海爾布隆納在1953年出版的《世俗哲人》一書中說,馬克思是一位讀盡所有經濟學家著作的經濟學家,一位一絲不茍的日耳曼學究。《資本論》的偉大之處在于,它跟所有道德考慮徹底脫鉤。書中的敘述充滿怒火,其分析卻冷靜、合理。他建立了一個所能想象到的最嚴密、最純粹的資本主義。在此精粹的抽象體系中,所有現實生活中的明顯缺點都被移除。他在這個環境中展開探尋,若能證明,即使是盡可能完善的資本主義也會走向災難,那就更容易推論出現實的資本主義必然要走上同一條路,只是速度更快。馬克思的分析仍是資本主義體系遭遇過的最嚴肅、最敏銳的檢視。馬克思主義的革命家沿著道德路線搖頭抨擊利潤動機的不義,但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學家則不然,對其熱情可以加以冷靜評估。同理,其嚴峻的發現也依然中肯。
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拖德·布赫霍爾茨在《天才的回聲》一書中說:“按照馬克思的說法,沒有一粒原子的價值出自資本家之手。馬克思只是簡單地想到了女裁縫賈絲明或錘擊鐵砧的鐵匠,認為是他們創造了價值。馬克思遺漏了什么嗎?他忽視了創意和企業家精神。要創造財富可不只是需要看得見摸得著的投入。企業家精神就是愿意承擔投資風險的精神。為什么生活在共產主義體制下的俄羅斯需求美國制造的粗斜紋棉布牛仔褲?不是因為蘇聯缺乏棉花或生產高品質布料的工人,而是因為他們缺乏想象力、積極性和方法指導。這些無形的因素使得成功的公司和國家脫穎而出。馬克思忽視了冒險和等待對社會的價值。因為要投資,資本家放棄了購買物品所能帶來的即時滿足。他的投資回報就是等待,也就是將他的快樂延遲。”
1980年,哲學家彼得·辛格出版了一本關于馬克思的小書。他在書中列舉了馬克思所做的預測:工人和資本家之間的收入差距將擴大,獨立的制造商會被迫降為無產階級,工資將繼續維持在維生的水平,利潤率下降,資本主義將解體,在發達國家將發生革命。辛格認為這些預測大部分都錯了。到2016年,就很難輕視馬克思的這些預測了。
英國歷史學家斯特德曼·瓊斯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癡迷于階級問題,忽視了其他身份形式的力量。其中之一是民族主義。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工人階級的運動是國際性的。但今天我們好像在脫歐的英國選民中看到了向民族主義的回歸,在美國看到了民族主義的飛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