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賽
圖書館是關于自由,閱讀的自由、思想的自由、交流的自由,是關于教育,關于娛樂,關于制造一個安全的空間,關于自由獲取信息的通道。——尼爾·蓋曼
從4月21日起,由大英圖書館和中國國家圖書館聯合舉辦的展覽“從莎士比亞到福爾摩斯:大英圖書館的珍寶”(Shakespeare to Sherlock:Treasures of the British Library)將在國圖展出兩個月。
乍一看多少有些失望,因為英方的展品其實只有11件,其中《大衛·科波菲爾》的早期印刷版本還是后來加進去的,另外70多件展品則是中方提供的。
據英方主策展人亞歷珊德拉·奧特介紹,英方一開始的計劃,就是從大英圖書館1.5億件藏品中,挑選10位英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的藏品。但應中方的需求,在狄更斯的手稿《尼古拉斯·尼克貝》之外,加入了《大衛·科波菲爾》的早期版本,因為這是狄更斯最為中國讀者所熟悉的作品。
拜倫、華茲華斯、夏洛蒂·勃朗特、查爾斯·狄更斯、柯南·道爾的手稿,在中國讀者中有多大的號召力?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欣賞這些藏品的價值呢?
“也許有人在大學里學過英國文學,也許有人小時候讀過狄更斯,也許有人看過邦德電影,會有興趣看一下作者的手稿。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期待。他們也可以從不同的層面切入這些展品,從一首詩,從一個作家書寫的方式,從一本書的紙張/裝訂,或者從翻譯的歷史切入,比如拜倫的詩,一開始只有很少的中文譯本,直到20世紀才有完整的中文譯本,我們希望人們能夠思考這種對話。”亞歷珊德拉·奧特說。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會對這些手稿產生情感連接,但它們身上確實隱藏了豐富的信息,關于作者,關于當時的社會情況、環境等等。”
比如,夏洛蒂·勃朗特修訂版本的《簡·愛》是她個人最鐘愛的一件展品。這份書稿來自喬治·史密斯紀念遺產,史密斯是《簡·愛》以及勃朗特其他小說的出版人。這份修訂手稿上能清晰地看到幾處油墨指印,說明它曾經出現在印刷工廠里,而指紋很可能來自當時的印刷工人。手稿上還有印刷工的名字,正是這些人把她的手稿變成了印刷品。
第一章上方有一行被劃掉的簽名:柯勒·貝爾(Currer Bell),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筆名。她認為以男性的筆名出版,人們會更嚴肅地對待她的作品。事實上,這本小說出版之后,圍繞作者的性別和身份曾有過很激烈的爭論,甚至一度成為丑聞。
“從手稿中,能看出作者創作和出版過程的細節,能看到19世紀的創作環境對作者的身份認同的影響。19世紀的讀者對這本書的理解,與我們今天對這本書的理解,會有很大的不同,這是非常有趣的部分。”
另一件不斷被提及的展品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二版四開本)。如果說,手稿更多揭示了創作的過程,早期印刷版本則可以告訴我們,當時的人們最早是怎么讀到這些作品的。這本《羅密歐與朱麗葉》是莎士比亞在世期間出版的,而買下這本書的是當時的英國國王喬治三世,后來又由他的兒子喬治四世贈予當時的英國圖書博物館,也就是現在的大英圖書館。
這本《羅密歐與朱麗葉》與《牡丹亭》(明代茅瑛刻套印本)的并置,是主辦方暗含深意的一次“對話”。湯顯祖比莎士比亞年長14歲,但兩人死于同一年。兩人雖然相隔萬里,但同樣書寫愛、死亡與人性,而他們的生平與當時作品的出版之間,也有許多有趣的平行。


1.大英圖書館館長卡羅琳·布雷澤
2.“從莎士比亞到福爾摩斯:大英圖書館的珍寶”展覽的主策展人亞歷珊德拉·奧特
3.“從莎士比亞到福爾摩斯:大英圖書館的珍寶”展覽現場
資訊:拜倫手稿(《唐璜》第6、7部分)。手稿中有大量的涂寫、注腳、修改,還有他對當時一些評論者的回應,都用了不同顏色的墨水,稿紙中間還有明顯的折痕。據亞歷珊德拉·奧特介紹,拜倫在靈感來敲門時,總是隨意抓起手邊的紙,把那些詞句記錄下來,他也喜歡折疊紙張,把它們放在口袋里,以便隨身攜帶。這份手稿被包裹在一張棕色的棉漿紙中,這是他出門旅行時保護作品的一種方式。
還有一些作家的手稿,簡直就是個性的展示,比如柯南·道爾的字整潔端正,幾乎沒有涂改之處,大概與他行醫的職業有關。而弗萊明的字則飛揚跋扈,像一只只大螃蟹在爬動。
作為一個參觀者,面對這些來自久遠時代的書籍、手稿,我更多的感慨則在于,這些展品提醒我們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閱讀如此重要,書本如此重要,連它的外觀都無比重要,紙張、尺寸、裝訂、字體,它們都直接塑造故事和人們對故事的體驗。一本書會被閱讀、標注、折痕、磨損以及一再地重讀,一個人與一本書之間的關系,不是以小時、分鐘來計算,而是以月、以年計算。
在那個信息稀缺的時代,圖書館是作為一種可信任的信息來源而存在的。當我們談論圖書館時,我們想到的是一排一排幽深的書架,我們談論的都是一些古老的價值:關于自由、關于教育、關于研究、關于深度的閱讀與嚴謹的思考。
今天,信息獲取變得如此容易,據谷歌前CEO艾瑞克·施密特的說法,人類每兩天制造的信息,相當于自文明開始到2003年之間創造的信息的總和。我們的閱讀量前所未有地增大,但大部分的閱讀發生在智能手機上,我們花費大量的時間在微信公共號、“今日頭條”上,在各種名目的知識膠囊里。智能手機與輕閱讀、短視頻的浪漫史成了時代的寵兒與風險投資競逐的對象。在一個如此追求快速、效率、輕淺、共享、即時更新的數字時代,一個圖書館存在的價值又何在?
在采訪大英圖書館館長卡羅琳·布雷澤時,我問她,對于一種傳統的閱讀文化的衰落,是否感到傷感?
她說,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滿足人們對信息的需求。無論在哪個時代,信息都是有價值的,而正確的信息有著巨大的價值。“我不關心是從紙書里,從互聯網,從雜志,還是從YouTube上,我們的工作都是一樣的,幫助讀者獲取這些信息。”
她說,就個人而言,她仍然熱愛書籍,她喜歡在紙張上閱讀小說、學習烹飪,出門旅行的時候,她更愿意帶一本厚厚的旅行指南,有地圖可以展開,可以觸摸,可以查看。
但她很清楚,對年輕一代而言,他們不僅讀文本,也聽聲音,看視頻,他們更愿意玩游戲,而不是以閱讀為樂趣。但是,她說:“文本仍然內置于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之中,它仍然是非常重要的技巧。我認為讀寫能力(Literacy)比任何時候都更重要。”
“正因為人們有如此多的不同渠道,我們要重新思考讀寫能力,尤其是數字的讀寫能力。在過去,信息不易獲取,圖書館作為一種可信任的信息來源而存在。今天,信息獲取變得如此容易,但我們需要思考如何幫助人們理解他們從網絡上獲取的信息的語境。你在搜索引擎里輸入一個詞,會出來成千上萬的結果,怎么找到那一個符合你的特殊需求的結果?”
事實上,從90年代開始,大英圖書館就開始在數字化上投入大量精力,比如收藏原生數字化產品。所謂“原生”,指最初就以電子形式存在的,包括網頁、電子書、電子地圖和聲音文件等。10年前,大英圖書館不收藏網站,但現在他們收藏有1000多萬網頁。
將現存藏品數字化是一份更艱巨的任務。大英圖書館的全部館藏為1.5億多件,目前為止只完成了1%至2%。他們還引入了大量的外援,比如其中一個項目是與谷歌合作,數字化18世紀和19世紀的30多萬本書籍。另一個項目叫“尋找我的過去”(Find My Past),是與一個叫Brightsolid的科技公司合作,數字化已經過了版權期,或者1900年以前的報紙,尤其專注家族史相關的材料。這些材料可以在閱覽室查閱,也可以在網上付費下載。
“我們帶到這里的展品,從文學、文化的角度來說,都是非常重要、非常珍貴的東西,但對圖書館而言,它們不是唯一重要的東西。”
三聯生活周刊:這次的展覽,你個人最喜愛的展品是哪個?
卡羅琳·布雷澤:夏洛蒂·布朗特的《簡·愛》手稿是我的最愛。她是我最喜愛的作家之一,有很多的情感影響在里面。我喜歡簡·奧斯丁、勃朗特三姐妹,那個時代的寫作給你一種很不一樣的生活,她們同樣談論女性面臨的問題,但呈現的方式卻很不一樣,簡·奧斯丁很風趣,而勃朗特姐妹更嚴肅,給人很深的觸動。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這一代讀者仍然有能力去欣賞你帶過來的這些展品嗎?
卡羅琳·布雷澤:如果100年前,你問人們是否會欣賞這些作家手稿,答案一樣是“不”。不是所有人都以同樣的程度來欣賞他們。重要的是我們如何講述關于這些手稿的故事,你得解釋給別人聽為什么這些手稿很重要。
對我而言,這個展覽最有意思的一點,是可以讓讀者從這些不同版本的手稿中看到那些天才作家創作和思維展開的過程。他們寫下一些文字,然后涂掉一些,又寫下一些,又刪除一些……這些不同的版本可能都會被保留下來。今天,我們都在數字設備上工作,你可以很快很方便地修改內容,而不保留任何舊的版本。那些舊的版本就這樣永遠消失了。
最近一二十年以來,絕大部分作家基本上都在用電腦寫作了。所以,現在大英圖書館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收藏數字手稿。這項工作有點像數字考古學,我們請求那些作家盡量保留不同版本的文本,不要刪除一切東西,不要丟掉他們的舊電腦。我們需要舊電腦和軟件,為未來保存這些手稿——100年以后,人們回頭看,也想知道今天這些重要作家的思維過程是怎么展開的。很多機構,很多大型國家圖書館都在做類似的事情。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閱讀還像以前一樣重要嗎?
卡羅琳·布雷澤:閱讀的動作仍然重要,仍然是我們獲取信息最主要的方式。但閱讀的方式確實有了很多的變化,以前我們獲取信息主要是通過眼睛,通過文本,但現在越來越多地通過聲音,通過視頻,它們變得同樣重要。但我認為這不是對閱讀的挑戰,而是一種豐富。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有一些信息,由音頻或者視頻的渠道來獲取會更容易更方便,對這些任務而言,閱讀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但對于另一些任務,比如對某一個主題的深度思考,深度閱讀仍然是最有效的方法。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今天人與圖書館之間的關系在發生什么樣的變化?
卡羅琳·布雷澤:我想,人們對圖書館的期待更高了。他們想要從中獲得更多的東西。
我們每天聽到很多關于圖書館衰落的故事,很多負面的傳聞,但我仍然碰到很多非常棒的圖書館。新的大樓,新的服務,世界各地都有很好的例子。比如丹麥的Aarhus圖書館,他們建了一個新的圖書館基地,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傳統的圖書館,而更像一個社區中心。圖書館里當然也有很多的藏書,但人們不僅拿它當圖書館,而且作為聚會、社交的場所,文化的中心。在空間設計上,這是一種明顯的趨勢。比如英國的伯明翰圖書館在2010年修建新館時,在空間設計上考慮了更多的開放功能,給人們更多相遇、交流、休閑的空間。

1/2.拜倫與他的《唐璜》手稿3/4.夏洛蒂·勃朗特與修訂版《簡·愛》
就歷史而言,圖書館的愿景來自那樣一個時代:書籍昂貴稀少,普通人無力購買,要去圖書館借書。但現在,每年都有數百萬新書出版,普通人都可以負擔得起,還有很多其他獲得信息的途徑,比如互聯網,圖書館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服務它的讀者。當然,我們仍然需要提供信息,提供書,但這些不再是獨特的服務,還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比如與本地的圖書館、畫廊、博物館進行服務上的整合,這些機構也都在思考自身對于本地社區的價值。
過去,圖書館的服務是很消極的,我們購書、分類、放在書架上,然后坐等人們來使用,但現在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主動地來使用這些服務,我們就得思考怎么吸引更多的人來,怎么做營銷,怎么為人們提供更切實的服務,比如現在很多公共圖書館提供關于健康方面的信息服務,幫助人們提高數字素養、提供公共社交空間等。這些活動之所以可行,是因為人們對圖書館有一種傳統的信任感——圖書館是為公眾服務的,同時又是獨立、開放的。數字變革、經濟縮減都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們必須保護圖書館的基本價值所在。比如圖書館首先關注教育,一直都是如此。英國歷史上很多圖書館都是從教育開始的,為那些貧窮買不起書的工人階級提供教育的機會,給普通人平等的機會,幫助他們成為自信、熱情的讀者,從而改善他們的生活。這是圖書館對公眾最基本的承諾。
三聯生活周刊:那么,大英圖書館本身的變化呢?
卡羅琳·布雷澤:從數字技術的角度來說,我們最大的變化是,我們現在收藏完全不同類型的信息。我們是英國的法定庫存圖書館,這意味著英國所有的出版商都要為我們提供樣書,現在我們也收藏電子書、電子期刊、軟件、數字設備等。從技術的角度來說,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因為同樣的資源要做更多的事情。
但更大的變化在于,我們變得更開放了。20年前,如果有人問我,大英圖書館是為了誰而存在?我會說,是為了學術圈,為了學者,為了研究者,是那些帶著嚴肅的研究目的來到這里的人。今天我們仍然為這些人服務,但我們同樣也為大眾服務,為在校學生服務,為游客服務,為世界各地任何想要使用我們的人們服務。這是我們思維最大的轉變。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閱讀的未來是什么樣的?
卡羅琳·布雷澤:人類都希望有所成就,這一點是不會變的。比起一兩百年前的人,這個時代的人可能更希望能有所成就,而閱讀仍然是確保這一點最重要的方式。
對我來說,閱讀是與時間連接起來的。對那些我們珍視的東西,我們永遠會愿意給予時間。對于我們珍視而愿意給予時間的東西而言,閱讀仍然一樣重要。你不是仍然會給你的孩子讀書嗎?你不是仍然會在海灘邊為了愉悅而閱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