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凌

這個“傾倒的天魔”象征著俄羅斯的知識分子:他們尋求知識、自由和自我,卻永在苦難中。
1848年,俄國詩人米哈伊爾·萊蒙托夫已經在決斗中被一槍打死7年之久,他數次被禁的詩集《天魔》才得以首次出版。這首長詩萊蒙托夫寫了一輩子,從十四五歲開始,直到去世前兩年的1839年才完成。
1885年,另一位米哈伊爾正在基輔著名的東正教圣西爾教堂參加壁畫修復,同時開始在萊蒙托夫這首詩作的啟發下構思同題油畫。后者就是19世紀末的俄國異類畫家:米哈伊爾·弗魯貝爾。
米哈伊爾·弗魯貝爾出生于一個俄羅斯貴族家庭,他的創作在俄羅斯新舊交替的“白銀時代”——19世紀晚期。具體地說是在俄羅斯19世紀末到20世紀大革命前的25年(1892~1917)。“白銀時代”的重要精神產物包括詩歌、繪畫和戲劇,這三個領域的創作也幾乎難以分割。在視覺藝術范圍有兩個方向:首先,朝向現實和未來的是著名的“巡回畫派”,藝術家要求走出學院,走出古典繪畫的僵硬主題,走向俄羅斯大地和人民。不再畫希臘、羅馬或者東正教人物,而是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大胡子的俄國農民……另一個方向則是朝向過去的“俄國象征主義”運動。這個運動強調高度個體創造力,想要“在當代的世界彌補個人和自然之間的深淵”。象征主義運動者把“悲觀”和“美”當作這個深淵上的橋梁。理想化的過去,而不是現實,才能給他們那種在個體和自我中尋覓的旅途以某種穩定性。
弗魯貝爾在俄國皇家美院學習的時候受教于巡回派畫家,他自己的畫面內容更加傾向于象征主義,但視覺語言卻超越了當時的任何流派,在俄羅斯完全沒有風格和趣味相似的同輩藝術家,甚至之后也沒有明顯的繼承人或門徒。只是在他患精神病、目盲且快要病死之時,俄國人對他的態度才從一直以來的批評和不接受發生轉變。評論家約翰·波維特認為他是白銀時代最有個性的畫家:“(弗魯貝爾)那種極度高產的想象力,使他創造出了極度有力量和獨創性的作品。”而在他所有不凡的作品中,最獨特的無過于“天魔”系列里的兩幅:《坐著的天魔》和《傾倒的天魔》。
“天魔”也就是英語中的“demon”,這個詞的古希臘詞根daimon在當時毫無貶義,只是表示一種“精神性的或神性的力量”,甚至柏拉圖曾經用它來形容蘇格拉底的精神力量。從羅馬時代開始,基督徒目睹了“異教”的各種神祇以及它們被人信仰的力量,在感到被其神力所威脅之時妄圖否認這種力量,所以逐漸發明了這個詞中的負面意義:“demons”開始被用來形容惡性的控制人的力量。但發展到今天,這個詞仍然有一層意思是用來形容某人在某方面有著驚人的能力。
弗魯貝爾第一幅關于“天魔”的繪畫叫作《坐著的天魔》,創作于1890年。畫面呈現了一個上身赤裸的年輕男子,坐在高加索的群山之間,面容如同東正教壁畫的圣人一樣有著暗沉的臉色和巨大的杏仁眼睛。他仿佛頹然地一屁股坐下,但雙手十指神經質地擰在身前,全身肌肉緊繃,并不放松。天魔的表情和體態有一種青春期的孤獨,與人情世故并無關系的、接近自然規律的孤獨。在這種孤獨里,力量感和無助感、自閉性和攻擊性都同時孕育其中。天魔渾身肌肉發達,卻有著女性般的長發和迷茫的眼神。正如弗魯貝爾自己所描述的:“這是個綜合了男性和女性特征的神靈……一個與其說是罪惡的,不如說是受苦和悲傷的神靈……但不管怎么說,他都是一個充滿能量的……一個崇高尊貴的神靈。”
或許正是要表現其崇高尊貴,弗魯貝爾才采取了微微仰望的視角,而且天魔與身邊或者后面的遠景是比例失調的,他巨大的身軀以及身邊的花朵似乎要擠出畫框,逼向觀者。弗魯貝爾用群青色來描繪他的下裝,則是為了表現這是一個神性的存在。群青是最鮮艷和神秘的藍色,在中世紀以及文藝復興早期只能從阿富汗進口,因其昂貴而常常只用來描繪圣母的衣衫。
如果仔細觀察畫面的結構,不難發現受到中世紀和拜占庭馬賽克啟發的晶體塊狀形式。馬賽克自羅馬時代以來也采用玻璃制作,所以增加了閃亮和折射。弗魯貝爾也曾經在畫面特意加入銅粉以制造閃亮的效果。而他在畫面右下角的表現方式,幾乎達到了抽象和立體主義水平。透視被晶體解構模糊了,觀者無法清晰地辨識任何與現實或敘事相關的內容,只隱約看見紫藍色的幾何綻放物,如同水晶的花朵。而整個背景以萊蒙托夫熟悉的童年度假地高加索山區的黃昏為參照,也是因為萊蒙托夫曾經在此流放,所以將天魔的流放置于同一地區。天空紅色的加入帶進了一種地獄之光的反射。這種晶體狀的結構其實不僅僅用于背景創作,也可以在天魔的面部、身軀及衣服上發現。
弗魯貝爾不僅講究畫作的文學性和象征性,他更加重視畫面視覺感受,屬于神經質的完美主義類型,總會不斷地回到畫布前去修改涂抹,不斷重新塑造結構,不斷裝飾,不斷把表層復雜化。在創作天魔之前,他深深迷上了波斯地毯,想要把地毯的構圖作為一個基本結構來對待。《坐著的天魔》中晶體綻放的形式,也受了波斯地毯上“中心葵”花紋的啟發。
弗魯貝爾對手工藝和俄國民間傳統從來都有著強烈興趣,他同時也是著名的工業家瑪蒙托夫創建的“阿布拉姆采沃俱樂部”成員。這個俱樂部位于莫斯科郊外的一座風景優美的村莊,活躍于19世紀70到80年代,聚集了對俄羅斯民族文化有興趣的作家、音樂家和藝術家。他們創作私人歌劇,制作陶瓷用品和雕像……跟英國的“藝術與工藝運動”同期,發起了把藝術帶入生活的運動,把傳統帶入今天的運動。那也是弗魯貝爾生平唯一一次得到團體支持和個人贊助的時期。瑪蒙托夫贊美他的天魔作品簡直就是兩首“天才的交響樂”。可惜的是瑪蒙托夫自己后來因為經濟事件入獄,阿布拉姆采沃時代隨之結束。
第二張同系列作品《天魔的傾倒》,創作于1902年。正如萊蒙托夫的長詩寫了十幾年一樣,弗魯貝爾的天魔系列也畫了十幾年,直到他生命盡頭。這張作品中,天魔再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而是被拉長變形,像一個下架基督一樣躺在群山之中。他雙手墊在腦后,身體被嚴重折疊扭曲,仿佛一股強力要把他嵌進山石里去。他的眼中充滿驚恐、悲傷和瘋呆的意味。大片大片的裝飾性孔雀羽毛象征著從他的翅膀上掉落的羽毛,正吻合了“demon”一詞中“墮落天使”的意味。而這些大面積的金色羽毛鋪滿高加索的群山,正如拜占庭宗教畫中大面積使用金色的背景一樣。
創作這張作品的時候,弗魯貝爾已經有嚴重精神疾患。正由于其作品很少被承認,所以他總是臆想自己本可以擁有崇高地位,又加之兒子患病去世,他終于完全陷入瘋狂狀態。在這張《天魔的傾倒》作品上,他每天都要修改幾次,甚至在畫作已經展出的情況下,還繼續進行改造。最終大家發現天魔的形象變得越來越奇怪扭曲和失去比例,而后方的高加索背景則越來越閃亮和具有魔力。這張作品不斷被改造的過程,也正是弗魯貝爾狂熱地追尋著他自己心中天魔的最后旅程。這個傾倒的天魔象征著俄羅斯的知識分子:他們尋求知識、自由和自我。但是最終的結果仍然是在天空和大地之間遭受苦難,反抗神界和人界兩方的不公正,而他們也因為永遠不能被任何一方接受而失去了自我身份。
弗魯貝爾接近“天魔”這個題材之初,基輔之行起了關鍵作用。1894年,在去基輔為12世紀建成的圣西爾教堂修復壁畫期間,出資人要求他去威尼斯的圣馬可教堂學習。從威尼斯一回來,弗魯貝爾的筆下就首次出現了高飽和度的如同無數寶石鑲嵌的碎片結構。威尼斯之行,更加鞏固了拜占庭傳統和早期文藝復興風格對他的影響。但同時,修復壁畫之余,他開始酗酒,嘗試各種放蕩的性行為,臆想出他父親的死亡,并且患上了嚴重的偏頭疼。也是在基輔釋放出自己心中的魔鬼之時,弗魯貝爾第一次看到了安東·魯賓斯坦從萊蒙托夫詩歌改編的歌劇《天魔》,這個形象第一次走進他的腦海。

1.米哈伊爾·弗魯貝爾畫作《坐著的天魔》2.米哈伊爾·弗魯貝爾畫作《傾倒的天魔》3. 19世紀末俄國異類畫家:米哈伊爾·弗魯貝爾
文學則是弗魯貝爾最直接的精神導師。1892年,萊蒙托夫為這一縈繞他一生的主題創作了一首短詩——《我的魔鬼》:
“落葉中立著他紋絲不動的寶座。在靜止的空氣中,他沮喪地坐在那兒抽泣。”這首詩是為什么弗魯貝爾的《坐著的天魔》臉上有一滴淚水的原因。萊蒙托夫長詩中的天魔正是這抽泣者的延續,他是一位被上帝懲罰的神靈,注定永遠游蕩人世,既不能死,也無法愛。但天魔還是愛上了喬治亞公主塔拉瑪。他難以控制自己毀滅的沖動,害死了塔拉瑪的未婚夫,并且在修道院中引誘她。塔拉瑪最終接受天魔之愛,在跟他接吻之后即刻死去,天使將她接上天堂,只留下天魔自己繼續在人間遭受永恒孤寂。1885年,萊蒙托夫的《天魔》新版出版,同年中期,弗魯貝爾開始構思自己的天魔形象。1891年,為紀念萊蒙托夫逝世50周年,弗魯貝爾為紀念版的《天魔》創作了水彩和水粉插圖。
同時代的象征派詩人亞歷山大·布洛克認為,米哈伊爾·弗魯貝爾創作的天魔已經“成為這個時代的象征……一個反抗社會的神靈,一個朝向其他世界的媒介”。當弗魯貝爾作為一個雙目失明加三期梅毒的瘋子在1910年去世之后,友人卻形容他就像“一位天魔,一位美麗的墮落天使,對他來說此世是一場無盡的享受,也是一場無盡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