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冰夏
大衛·福斯特·華萊士被譽為天才作家,1993年憑借長篇小說《無盡的玩笑》獲得麥克阿瑟天才獎。《所謂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收錄了他的七篇非虛構作品。
大衛·福斯特·華萊士生在一個美國學術家庭,父親詹姆斯·唐納德·華萊士是伊利諾伊大學的哲學教授,在道德哲學領域頗有建樹,母親薩利·福斯特·華萊士是社區大學的英語作文教授,對糾正別人的語法錯誤有種執念。華萊士長在伊利諾伊大學周圍的鄉村,這地方的特點是一馬平川,因此常年狂風大作,這種地理環境視覺上毫無立體感,觸覺上卻有驚心動魄的三維感(想象我們小時候看過的3D電影)。家鄉的地貌無疑對這位美國作家心理上有一定的影響,回到東部丘陵地帶上大學后,他發現自己的微積分知識是從地理當中推斷出來的,好像他在《旋風谷的衍生運動》里所寫:“在知道無限小的符號代表鐵軌,積分是一種圖式之前,我僅靠肉眼觀察就可以在這些寬曲線邊上發現天地相接處的一塊區域。”同樣來自中西部大平原的同代作家喬納森·弗蘭岑受這種地貌的影響要字面意義上得多。我在某場飯局上聽一個美國學者說,弗蘭岑“盡己所能讓別人高興,因為他對與人交往中會引起的任何波瀾深感恐懼”。
華萊士不一樣,他是個偏執型人格。“我知道為何我長大后仍舊心神不寧。于我而言,龍卷風就是圣容的顯現。它們就如同許多強風那樣,成了對平原Z坐標的微微延伸,將我們從歐幾里得平面式的犁溝、公路、軸線和方格中拉升起來。”
不管你信不信,華萊士把自己早年作為青少年網球選手的成功歸于他對風向的研究和數學才華,他認為自己的網球技術是“借力”。十幾歲的華萊士已經形成了用自己一個人的腦子解決一切問題的本能,并面對了自己一個人的腦子解決不了一切問題的失望(發育關過后,更健壯的力量型選手輕易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我不知道為什么中文版的《所謂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完全打亂了原書的順序,或者這種新的順序意味著什么。在我看來,這本散文集從《旋風谷的衍生運動》開始是最自然的,這是觀看作為作家的華萊士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比如他驚人的詞匯量)又令人倍感煩躁(他長得要人命的句子,或者龍卷風一般的多維度自戀)之復雜人格的第一扇窗口。這是一個習慣性解構一切的人。我說一切,是真的一切,這一點并不一定討人喜歡。
《所謂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收錄了華萊士職業生涯早期,也就是長篇巨著《無盡的玩笑》出版之前最重要也最被廣為引用的一篇評論文章。中文版譯者將其譯為《眾目窺一:電視和美國小說》。這篇文章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美國文化進行了某種有點殘酷的診斷性解構。文章的標題把美國國徽上的標語——拉丁文“合眾為一”——顛倒成了“合一為眾”,意在表達每個美國個體互不知曉卻連成一片的孤獨。把我們政治話語里常見的“萬眾一心”換成“萬心一眾”,大抵是差不多的意思。中文版的譯法我覺得也很有意思,字面意義上接近這篇文章的一部分與電視癮有關的論點,但與此同時好像是對我們自己語境下“眾目睽睽”的一種反諷,把中國式個人對他人所組成的集體之關注的關注反向投射到了個人身上。
華萊士自己是個電視癮很重的人,像我們很多人一樣,對此充滿焦慮,在他日后的小說《無盡的玩笑》里電視癮被作為重要的主題探索,這篇文章無疑是小說的衍生品。《眾目窺一》之所以重要不僅因為它通過一種極為獨特的方法論,把當代小說與電視癮聯系在了一起,還因為它徹底解構了美國式的“反諷”,且嘗試尋找一種新的、擺脫全民孤獨、擺脫把反諷作為內陷式防守策略的小說寫作方法。今天看來這有點難以理解,尤其對我們中國人來說,畢竟我們剛學會(或者剛開始學習)用譏(反)諷和無止盡的戲謔段子武裝自己,而美國文化在互聯網以后也真正走向了華萊士預見的“后反諷時代”,哪怕這種新形式的后反諷和之后當代美國文學界從這篇文章當中發展出來的“新真誠”流派未見得有多少超越反諷的審美或哲學價值。革命之后的重建畢竟是后話,與革命對象未見得有什么直接關系。
《眾目窺一》吸引了眾目睽一本身,是因為它對孤獨的解讀太容易帶來共鳴。美國式的反諷,在華萊士看來,是孤獨的代名詞,因為它無疑是把自己放在現實生活與真誠情感幾公里之外的一種簡單路徑。打個簡單的比方,一個人可以說“我不在乎”,但他也可以說“我才不可能在乎呢”,兩者有微妙的不同,前者聽起來真誠,后者聽起來滿不在乎,甚至帶點驕傲或者傲嬌的意思,然而說后面這句話的人內心很可能在乎的比前者多得多,因此用了一倍的詞語掩蓋自己的在乎。華萊士對這整個過程了如指掌(當然我們很多人都一樣,這不是多么復雜的事情),但他決定義無反顧放棄反諷這種拒絕看到靶子的武器。“我極力想讓你們知道,諷刺、無動于衷的沉默,以及對嘲弄的恐慌成了當代美國文化(處于前沿地位的小說是其中的一部分)中最鮮明的特征,它和電視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后者用怪誕而又利索的手腕完全控制了我們這代人。我的意思是諷刺和嘲弄很有趣,也很奏效,同時成了促成美國文化萬念俱灰、停滯不前的原動力,并給心懷抱負的小說家帶來了尤為嚴重的問題。”

美國作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與他的作品《所謂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
事實當然是,華萊士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才28歲,如果我們把拖稿考慮進去——這篇文章原來是文化雜志《哈潑斯》的約稿,只是想讓他寫寫電視文化,拖了很長時間并徹底棄稿以后,最終的版本發在一本叫《當代小說評論》的學術期刊上,可見這篇文章本身不但是奇異的雜交產品,同時也是極漫長自我折磨的結果。這是一個比28歲更年輕的“心懷抱負”的作家,對愈發缺乏抱負的文化的某種認真又“萬念俱灰”的垂死掙扎。
讀這篇文章會讓你頭疼,頭疼的快感是一種大衛·福斯特·華萊士專利品,它之所以令人(至少我)欲罷不能,是因為這是種門薩肥皂劇——真誠與反諷,打個庸俗不堪的比方,好像在咖啡里加糖。此處對當代美國文學有了解的讀者會明白,卡佛式的極簡主義有它的對立面——品欽、德里羅與華萊士的極繁主義。著名文學批評家詹姆斯·伍德曾經給它起過一個可笑的名字:歇斯底里現實主義。
《所謂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里其他五篇文章是同時期各類雜志的約稿,有談網球的,有談文學理論的,有加勒比游輪游記,也有作者探班大衛·林奇片場的記錄。總的來說,這本書是一定人群的必讀,至于什么人群,讀眼下這本雜志的人應當比我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