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
書寫的忌諱
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王寵詩卷,書于嘉靖甲申(1524)十月,起首一詩《起對鏡作》,細察則起字之前被挖去一字,檢《雅宜山人集》卷三,詩題為《病起對鏡作》,“病”字當為收藏者所去除。無獨有偶,上海博物館藏王寵詩卷,書于嘉靖壬辰八月,詩作末句“卻伴山中病客愁”與款識“久病,筆硯蕪穢”中的“病”字,也被挖去。拖尾王世貞跋文云:“友人王元肅云,履吉作詩時病已甚,然時時偃臥,以指畫肚,曰:祝京兆許我書狎主齊盟,即死,何以見此老地下。”其中的“病已”“死何”“地”等字亦有挖除的痕跡,想必也是收藏者所為。
病、死、地下之類,都不是什么好字眼,收藏者很可能是心有忌諱,寧愿損壞書作,也不愿保留這些看起來不吉祥的字。作為書寫者本人,是不是也存在類似的忌諱?
在研究晚明王鐸的臨摹作品時,我們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王鐸在臨摹古代集帖時,基本遵循原帖順序,極少脫漏,如崇禎戊寅(1638)為芳老先生臨《王羲之草書扇面》,依《淳化閣帖》卷八順序臨寫《不得執手帖》、《此蒸帖》、《家月帖》、《不得西問帖》及《三月十六日帖》五帖。在他的冊頁與手卷臨帖作品中,這樣忠實臨摹的作品更多。但是,有些臨摹作品則時常出現脫字,如果不將范本的內容補足,讀者看到的將是幾個斷斷續續的句子與詞語,根本無法明了其文義。這一現象,清代鑒藏家就已注意到,陶樑《國朝王覺斯雜臨淳化帖》云:“以《淳化帖》考之,多有脫字。”但他對此并未深究。高文龍在對王鐸部分臨作進行考釋時,借助原帖進行了對比揭示。白謙慎先生則結合王鐸、八大山人等人的臨作,指出晚明臨摹的“臆造性”的特征,是一種取資經典又調侃經典的行為,其間彌漫著“尚奇”的晚明品味。這一闡釋,是將晚明書家的臨帖活動置于宏闊的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的結果。
若是我們對王鐸的臨作作更細致的分類、統計與觀察,就會發現王鐸臨作中的脫字現象,與刻帖范本的板式、作品的尺幅、應酬環境等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對于一些“忌諱字”是有意避寫的。如天啟甲子(1624)季夏臨王羲之《不審復何似帖》《增慨帖》是王鐸現存最早的一件臨帖作品,二帖在《淳化閣帖》卷八中是連屬的,除第二帖“疾患小佳”一句未臨外,并無其它脫字。顯然,“疾患”是不吉利的字,王鐸不臨,是有意避免。王筠《至節帖》王鐸曾十余次臨摹,其中的“哀”字,王鐸幾乎都是避寫的。像衛瓘《頓州帖》、庾翼《故吏帖》、王獻之《授衣帖》中的“死罪”,晉明帝《伏想帖》中的“墓”,宋明帝《鄭修容帖》里的“喪”,唐太宗《兩度帖》中的“死、疾患”,王鐸也都避寫。經過統計,王鐸臨帖中避寫的忌諱字主要包括“疾、哀、傷、痛、患、死、逝、悲、亡、喪、骸、慟、毒、惡、墓、葬、罪、疚、劣、災、尸、兇”等。因為避寫這些字,王鐸往往連同整個詞、整個句子都闕而不臨,因此造成整個文本的斷裂與無法理解。王羲之《奄至帖》、《嫂棄背再周帖》、《兄靈柩帖》、謝安《每念帖》等忌諱字極多的法帖,在王鐸傳世的臨摹作品中也從未出現過。
王鐸這類臨帖作品,大多用于應酬,以立軸居多,也有一部分扇面、手卷與冊頁。避寫忌諱字往往出現在立軸作品之中。作為家庭裝飾,這些立軸會被懸掛在受書人的廳堂之中,主人也以此向友人展示他的品位與社交人脈。當一件作品作為裝飾與炫耀之具時,其功能與純粹的藝術創作、欣賞就有了顯著的差別。顯然,沒有人愿意在家中布置有忌諱字眼的作品,即使是王羲之寫的“死”或者“墓”,也沒有人愿意公開在家中展示。王鐸在臨帖作品尤其是應酬他人的立軸作品中避寫這些字,當有作品的實際功能及未來展示場合的考慮。
以上的分析,來自于大量作品文字內容的統計與排比,王鐸本人對此從未加以說明。在明人的記載中,我們也難以見到相關的表達。但清人書札中偶有涉及,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了書寫活動中的文字忌諱。龐萊臣舊藏《國朝名公手札初集》第三冊收陳梓《與欽老學兄》一札,轉求一位“景兄”為書十二屏條:“過盛心前送舊紙,生平未見,有一稍破,到齋補入二幅向藏者,亦裁十二屏幅,煩致景兄,倘欲書唐宋詩賦,即選鈔下,否則擬作唐宋元明話詩十二條,除忌諱字眼如俗忌愁、病、悲、傷等字,或統作行草,寄雪漁先生覓知已也。”在這封信中,他寄上舊紙十二幅,請對方轉交景兄書寫,打算寄給雪漁先生結筆墨緣。對于文字,他提出些唐宋詩賦或是唐宋元明的詩作均可,但是有一些忌諱字眼如“愁”“病”“悲”“傷”,必須避免,或者通篇以行草書寫。抄寫前人詩文,顯然難以避免所有的忌諱字,因此在字體上作一些調節,使得這些字不那么一目了然,無疑也是變通的有效方式。
中國嘉德2016年春拍,又見翁心存《致子元世兄大人札》一通,提及送上蠟箋六件(內有三件系雙拼者),求對方大筆代為一揮。“其字大小不拘,總歸合款即可,楷中略帶行體亦可,其話頭則多寡不能預擬,或用漢魏唐宋人賦及四六,或用題跋及游山記序均可,只要字句吉利,無觸目晦氣字樣者均可。即間有一二字,亦可以意改去也。避綿、奕及愉、緯等字。”除了在書體要求楷書中略帶行書之意,文字內容也有一定要求,雖然抄寫賦、駢體或是題跋、游山記序都無不可,但字句必要吉利。除了一些避諱字外,也不能出現“觸目晦氣字樣”。這些字樣,就是我們前文所提到的忌諱字。即使偶然遇到類似的字,也需要用意思相近但看起來不那么晦氣的字取代。
對書寫文字的講究,至近現代仍未消息。1936年,吳湖帆委托王同愈為其所拓雙杯冊題寫引首,在給吳湖帆的回信中,王說道:“委題之件,仍用毛詩句,而加以長跋。因‘雙杯’二字,音近‘悲’,不愿用也。”在隨后的一封信中又說:“‘金玉雙杯’四字,擬易以《葩經》語‘金玉其相’,似較典愛。今得來書,亦不欲用原語,則所見同也。”據李軍先生《梅景傳家之證ü 記吳湖帆制〈金玉其相〉冊》一文,吳湖帆曾將家藏金、玉二杯搨出,命名曰《金玉合巹雙杯冊》,以為與潘靜淑結婚二十年的紀念。冊前王同愈在所題“金玉其相”引首后附注云:“湖帆、靜淑賢伉儷,乙亥四月為結二十年之期,金爵玉盞,拓制此冊,以為紀念,屬為題記。《大雅》曰:金玉其相。相,質也。所以美文王之德也。又案,相有偶義,聘禮所謂相人偶以示敬也。賢伉儷相偶為敬,奕世載德,吉莫與京矣。爰書此以頌之。丙子四月,王同愈識,時年八十有二。”可知吳湖帆原先委托王同愈題寫“金玉雙杯”引首,但王認為,杯、悲音同,在忌諱之列,因代之以《詩經·棫樸》中的“金玉其相”四字,而吳湖帆對此也表示認可。由此可見,除了文字本身的吉祥與否,發音類似,亦被書家納入考慮的范圍。
以上的舉證,說明無論是書寫者,還是定制者、接受者、收藏者,對于書作的文字內容其實多有考究,這是因為書法除了是值得欣賞的藝術,它也是日常生活中的用品。書法家的揮毫,可能并非我們想象的那樣,完全出于藝術家的自娛或是情感抒發,他還受到來自功能、倫理等種種因素的束縛,反過來,正是這些束縛,可以幫助我們解釋藝術作品中的許多費解的問題。在藝術史研究中,與其將書法視為純粹審美的對象,不如將它首先當作一件物品來對待。
責任編輯: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