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豎著走的大螃蟹
最后的我們
文/豎著走的大螃蟹
沒有誰會希望這世界上有另一個自己。

攝影/Puzzleung
一
每個少年都會經(jīng)歷一段叫做“叛逆期”的歲月。在那段時間里,他們行為有些極端,會討厭身邊最親近的人。
我的哥哥算是例外,因為他從一出生就討厭我。他叫丁大同,比我早兩分鐘看到這個世界。而我卻因為這兩分鐘,變成他一輩子的弟弟丁小異。
丁太太說,大同是“熊孩子”界的杰出代表,從嬰兒時期開始,不管他餓不餓,只要看到我咬著奶瓶就會拼命哭;會走的時候,只要看見有人夸我走得穩(wěn),就會從后面把我推倒;上幼兒園時,只要看見我得到小紅花,就會第一時間把花撕碎……
在我的記憶中,大同常常欺負我,可是又不準(zhǔn)別的孩子欺負我。不知道為什么,從小到大,不管是隔壁鄰居還是班上同學(xué),沒見過哪個孩子能打得過他。我至今都還記得他的標(biāo)準(zhǔn)戰(zhàn)斗姿勢:雙手拎著人家的衣領(lǐng),惡狠狠地丟下同一句對白:“小異是我弟,只有我能欺負他,再讓我看見你打他,我就揍扁你!”
二
雙胞胎互看不爽是件很正常的事,千萬別相信電視里演的那些心靈感應(yīng)橋段。因為沒有誰會希望這世界上還有另一個自己,而且還隨時隨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晃悠,像個擺不掉的鏡子。
大同心中的不爽大概會更多一些。因為比起打不敗的“別人家的孩子”,他眼前就擺著一個怎么都打不敗的“你看你弟弟”。
每次大小考試之后,丁太太總會說這句話。其實我也很奇怪,大同明明很聰明,為什么成績卻很爛。
直到高一那年夏天,我看到在操場上打籃球的大同,他身形挺拔,飽滿的肌肉線條在陽光的勾勒下放肆地揮灑著青春的荷爾蒙。
好多女同學(xué)圍在籃球場為他加油,我忽然明白,他做的一切就是要與我劃清界線。我懦弱寡言,他就要稱王稱霸;我追求分?jǐn)?shù),他偏不要讀書;我病病懨懨,他就要活得張揚,為了不變成鏡子,他寧愿活在我的反方向世界里。
大同就是討厭我,可我從沒怪過他。因為我的存在,分走了許多他重要的東西,比如:丁太太。
三
丁太太看我時,笑容總是暖洋洋的,可笑容里還藏著許多愁苦。她從不肯說,我也不問。我只能極盡所能讓自己扮演一個乖孩子,不管打針、吃藥、做透析,都安靜地接受,我不哭,她才不會更難過。
或許被那些愁苦折磨得心力交瘁,丁太太對大同總是不耐煩。大呼小叫是他們之間特有的溝通方式。丁太太念他不好好讀書,將來怎么替她照顧弟弟;念他又跟狐朋狗友出去混,怎么不好好在家陪弟弟;念他早早交女朋友,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哪有資格愛別人……
大同對丁太太的一切聲音都置若罔聞。不過,大同也常常會嚷丁太太。嚷她干嘛要背米上樓,讓糧店送貨才多花幾塊錢?嚷她不會修水管就不要逞能,水管擰壞了又要買新的!嚷她有不舒服要馬上去醫(yī)院,萬一暈在街上沒人理,死掉怎么辦?
有一次,大同對著臥病在床的丁太太狂吼:“你死了,我不會替你養(yǎng)那個小的……”
他們吵架的時候,我也安安靜靜地待在房間里。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聽丁太太撕心裂肺地哭,聽大同重重的摔門聲。
大同每次摔門而去,都很晚不回家,丁太太每隔十分鐘從陽臺向下張望一次,嘴里不停地嘮念“怎么還不回來……”
我知道,大同一定是去找芮萱了。
四
高一時,芮萱是我們班的班長。長得很漂亮,整天扎著一條又粗又黑的馬尾,更重要的是,她打破了美貌與智商只能二選一的“美女規(guī)則”,每次成績都跟在我后面,分?jǐn)?shù)咬得很緊,害我每每做噩夢,都是夢見被她超過了。
芮萱跟大同交往被班主任抓包后,不僅被撤職,還找了雙方家長。眼看是“棒打鴛鴦”的結(jié)局,沒想到一向乖巧的芮萱當(dāng)著教導(dǎo)主任和雙方父母的面,死死拉著大同的手,大聲宣戰(zhàn):要么讓我們在一起,要么我們就私奔,反正生死不分開。
打那以后,校方怕?lián)?zé)任,家長怕出事,對他們的行為也就默許了。
我常說丁太太雙重標(biāo)準(zhǔn)做人,她卻不信。自從出了芮萱這檔事,她常常有意無意地問我,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如果有,一定要讓她知道。還說,只要是我喜歡的人,她都會喜歡。
五
我不敢告訴丁太太,我喜歡那個透析室的護士姐姐。她總帶著大大的醫(yī)用口罩,只把一雙笑眼露在外面。每次上透析機的時候,她都小聲地跟我聊天,“這幾天怎么樣啊?”“晚上睡得好不好?”“這個星期浮腫好像消了呢……”
她的聲音很甜,像麻醉藥一樣,讓整個治療過程不那么痛苦。高三那年,護士姐姐忽然沒在透析室出現(xiàn),我打聽才知道,她因為結(jié)婚,已經(jīng)換了其他工作。
十歲那年我第一次走進透析室,她也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遺憾的是,認(rèn)識這八年間,我從來都沒問過她的名字。
為著這個遺憾,大同笑了我好久,他說每個護士都戴著寫有名字的胸片,明晃晃的,你怎么會沒看到。我當(dāng)然不會告訴他,每次看見護士姐姐,都在猜測她的樣子,實在顧不上其他。本來想等十八歲后再告白,看來是沒機會了……
十八歲生日那天,大同出人意料地留下來一起慶生。自上了中學(xué),他從不在家里過生日。所以那天最高興的人是丁太太,竟然還特準(zhǔn)我可以喝一杯酒。
六
我的雙側(cè)腎從十歲發(fā)病就一直不好,大夫說如果不能換個好腎,恐怕維持不到成年。所以我從不被允許喝酒,那種辛辣和濃烈的味道一線穿喉,再抬眼時,丁太太和大同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模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怎么換的衣服,但我知道他們不是故意吵醒我的。
丁太太又在哭,那哭聲聽起來格外心酸又夾雜著抑制不住的疲憊。
大同又在咆哮,我想起身阻止他,再怎么樣,也不能在她辛苦生下我們倆的紀(jì)念日這天朝她大吼。可酒精的作用耗盡了我伸手的力氣,我只能繼續(xù)當(dāng)個聽眾。
大同質(zhì)問丁太太,如果現(xiàn)在等著換腎的人是他,會不會舍得從小異身上取腎。
丁太太說,如果可以,她愿意取自己身上任何器官來保住兩個人。
大同又問,有沒有想過手術(shù)有危險,如果出現(xiàn)意外,可能兩個都保不住。
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她說,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小異死掉,她很辛苦才等到我們都成年。
大同竟然大笑起來,他笑得喘不過氣,他說,原來你養(yǎng)大我,就是要拿我來換他的命。
我在他們吵得最激烈的時候偷溜出門,本來想走得更遠,可是力氣實在不夠,酒精也在拉扯折磨著每一根神經(jīng)。我只能爬上了自己家的天臺。
大同說得對,我們倆總要保全一個,陪丁太太渡過余生,不然她要怎么承受同時失去兩個孩子的痛苦。與其讓兩個都去冒險,何不舍去一個更保險。
我,丁小異,帶著三個人的希望活到了成年,對這個世界毫無怨言。從此以后,丁太太再不必辛苦為我籌錢治病,大同更不必刻意生活在我的反方向世界里。
七
不知道算不算是“心靈感應(yīng)”,在大同和丁太太吵得最激烈的時候,忽然心慌氣短,站都站不穩(wěn)。丁太太要他回房休息,可他卻推開了我的房門。
在我一只腳邁出圍欄的時候,一雙粗壯大手死死地拽住我的手臂。從我有記憶開始,大同好像從沒這樣抱過我。就像小時候他搶走我的玩具熊,拼命地裹在懷里,怕被我搶回去一樣。
好久沒聽到大同的哭聲,不像兒時那般尖細,更像是頭吼啞了嗓子的狼。
那個晚上,大同在天臺上抱著我哭了很久,他發(fā)誓一定會救我。他說那些話只是想氣丁太太,其實他比誰都更害怕失去我。如果我死了,就沒人給他欺負了……
后來的事,我記得并不清楚,我只記得我們一起被推進手術(shù)室,大同拉著我說:“丁小異,你不準(zhǔn)死!”
可是,我看著他,卻忘了說:“丁大同,你也不準(zhǔn)死!”
等我醒了才知道,大同死了,死于術(shù)后并發(fā)癥。原來不是所有人都能只靠一個腎活著。
起先,我很難過,一個人躲在病房里哭,該死的人明明是我。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最難過的人其實是丁太太,她甚至開始精神恍惚,拉著我的手說:“大同,救不了小異,不是你的錯。”
原來她這么在乎大同,真該讓我哥活下來,讓他知道丁太太也一樣重視、在意著他。
既然媽媽希望我是大同,那我就當(dāng)大同就好,所以我從沒糾正過她。
八
出院那天,芮萱來接我。面對她,我更愧疚,我害死了他的愛人。大約是我們長得太像了吧,所以她每次看著我的臉,都喊我哥的名字。如果是這樣,我愿意替我哥照顧她,他們曾經(jīng)說過生死在一起,我很害怕她會真的隨我哥一起死掉。
接下來的生活,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平淡無奇,考大學(xué)、找工作。丁太太把我的每張表格上都填了“丁大同”的名字。我從不更正她,如果她愿意讓丁大同活著,那我就以我哥的名義好好活著。
我和芮萱一直保持著戀愛關(guān)系,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兒,可我漸漸發(fā)現(xiàn),我不是在替大同愛她,我是真的愛上她了,我們準(zhǔn)備兩個月后結(jié)婚。
可問題是,她還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欺騙。婚禮前幾天,我向她坦白了一切:五年前死的人是我哥,我是丁小異,可不管我是誰,對她的感情都是真的……
九
“丁先生,我打斷一下。”醫(yī)生按停錄音筆,“是您未婚妻和您母親送您過來的,是嗎?”
“她們以為我瘋了。”我無奈地抓了抓頭發(fā),“我是不是做錯了,五年前就該告訴她們真相。可我真不忍心揭穿這件事。我媽一直覺得虧欠我哥,芮萱又那么愛他……”
“我明白,不如……讓我跟她們談?wù)劇!贬t(yī)生笑著說,“讓她們接受這件事。”
“你……能行嗎?”我猶豫了半天,“那你可一定得緩著點兒說,我怕她們接受不了。”
“放心吧,”醫(yī)生笑瞇瞇地看著我。
十
在醫(yī)生辦公室里,兩個女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幾乎絕望地看著醫(yī)生。窗外是一片草坪,男人坐在草坪的長椅上神態(tài)安逸,毫無異常。
醫(yī)生深深換了口氣說:“雖然還需要做進一步檢查,但我們幾乎可以確診,丁先生是因為親眼看見弟弟跳樓自殺,并將責(zé)任歸罪于自己而產(chǎn)生的‘創(chuàng)傷后遺癥’。他的潛意識不愿意承認(rèn)弟弟死了,所以才會幻想出捐腎救人的情節(jié),加上因為昏迷真的被送進醫(yī)院急救,才會讓幻想顯得更真實。簡單地說,他屬于妄想癥。”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雖然他的妄想癥很嚴(yán)重,可是并沒有危害到自己和他人,并且我發(fā)現(xiàn),他的思維邏輯毫無混亂,說話做事很有條理。也就是說,除了他以為自己是弟弟,必須以哥哥的身份活下去這件事以外,他基本算一個普通人。他的生活、工作、戀愛都很正常,做人也很積極,他甚至明確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以哥哥的名義活著。如果我們強行為他剝離和較正,很可能讓病情走向另一個極端,比如雙重人格。所以,我需要家屬做最后的決定,你們是要哥哥,還是要弟弟?”
丁太太看了看身邊的芮萱,并從女孩兒的目光中得到與她相同的答案:“大夫,就讓他們兄弟倆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