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剛
若干年前,如果看到路燈下坐著四個男人打撲克,我沒有任何感覺,要是看到四個女人坐在那里打撲克,我就會覺得有點“太不像話了”。這應該說是偏見。若干年前,我要是看到女人嘴里叼著一支香煙,立即就會反感,聯想到電影里暗殺列寧的女特務……當然,這更是偏見。今天坐在客廳里的女人,倘若指間夾著一支香煙,我肯定不會產生女特務的聯想了。
生活五彩繽紛,五花八門,總是轟轟隆隆而且變化多端,這使我的見解往往就亂了方寸,有時從偏見走向“正見”,但有時也會從“正見”走向偏見。記得在安裝公司當工人時,看到某領導騎著自行車下工地,中午也端著飯盒,與我們工人一起在食堂窗口前排隊買飯,我心想,這個干部挺優秀,不禁對他高看一眼。多少年過去,如果我看到某個干部依舊這樣,心下就會有些疑問:怎么會這樣呢?是不是在作秀?
周末親友們聚會,大家圍著才五六歲的小外甥女贊嘆不絕,說她聰明伶俐,絕對是神童。我開始以為小外甥女會唱歌跳舞,或是會背誦唐詩宋詞。但上前了解才知道,原來是她在幼兒園交了一個“相親相愛”的“男朋友”,而且兩個小家伙還相互喊對方的父母為“公公婆婆”“岳父岳母”。前不久,那個“男朋友”因搬家去了另一家幼兒園,和她“分手”了。于是大家圍著小外甥女開心調侃,問她是否會傷心,是否會對離去的“男朋友”思戀,令我驚異的是,小外甥女一本正經地回答,用不著傷心,因為她有“備胎”,也就是還有二號、三號“男朋友”在排隊呢。親友們樂瘋了,紛紛拍手為“備胎”二字叫絕,又嘖嘖地喊“神童神童”的。我雖然也隨聲附和,卻暗暗感到她不但不像神童,還有點像小人精。一些親友見我的反應不太熱烈,就撇著嘴笑我老思想、老古董,再也寫不出受現在讀者喜愛的小說了。
我家旁邊有座小洋樓,住著一位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爺子,他不僅四肢僵硬,連五官也僵硬,即使見了熟人打招呼,眼神轉動一下也很困難。所以走路必須由兒女兩個人攙扶,完全像在攙扶一具沉重的塑像,使任何人看到這個景象也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吃力。據說老爺子堅持每天都要下樓散步,逼得女兒甚至辭去工作,兒子在單位請假來護理他,為此,我對老爺子的兒女充滿敬意。因為無論風雨陰晴,你都會看到兩個兒女艱難并親切地攙扶著老爺子,在樓間的花園里一步步挪動。后來我知道,這個老爺子是科學院的院士,退休前是一家科研部門的權威,就愈發敬重有加,如此重量級的人物,有著如此孝順的兒女,真可謂幸福。
一個陰冷的下午,我又看到那對兒女攙扶著科學家老爺子散步,就情不自禁地發出贊嘆。沒想到幾位鄰居大媽卻嘲笑我:“虧你還是個作家,凈看表面現象!”見我有點納悶,她們就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你看那哪是兒女攙扶老爹,分明是在攙扶“活期存折”呀!你想想,這個老爺子退休后,享受非常高的待遇,一個月有好幾萬塊錢收入呢,活一天就上千塊,兒女們就怕他死了呀……我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任老大媽們冷嘲熱諷。我本想大聲辯解,因為我不相信如此親切如此孝順的動人畫面,后面是金錢在支撐。然而,我還是陷入沮喪之中,有一種上當的感覺,似乎是被一個精心編織的騙局戲弄,我甚至有些傷自尊。突然,腦海里涌出一個問號:假如這個風燭殘年的老爺子是個沒有退休金的農民,從窮苦的農村跑到城里來求助兒女供養,會得到兒女們這種親親切切、無微不至的照料嗎?
嗚呼,是生活出了問題,還是我的腦袋出了問題……
【原載《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