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口鞋

張恒

國慶節假快結束的時候我準備回省城，臨走前母親要我陪她把便桶抬到地里去。

小時候在家常和母親抬便桶去菜園地。我父親去世得早，家里的體力活基本上是母親一個人做。遇到比較沉的活兒比如出便桶母親挑不動，就和我兩人一起抬。那時候我個子小，抬前面，母親抬后面每次都把便桶夾往自己跟前挪，盡量減輕我肩上的重量……一晃好多年了，沒想到母親又要和我抬便桶。她還以為我小呢。

我對母親說，我來挑吧，不用你抬了。

家里就一只便桶，挑不得，還是咱娘兒倆抬。母親說得很堅決。

剛下過一場雨，路上還有些潮濕，我想地埂上也一定是泥濘的，于是，就決定脫掉腳上的皮鞋，想找雙膠鞋換上。從小受母親教誨，我一直很愛惜東西。

不想，母親卻從柜里拿出一雙布鞋讓我換上，嶄新的，而且是我極喜歡的包口鞋樣式。母親說，知道你國慶節要回來，我前些日子特地趕做的。自打你工作以后好些年沒穿我做的鞋了，其實，這包口鞋穿著暖和，護腳。

我的腦海里立即就想到母親坐在燈光下，戴著老花鏡，夾著頂針，一針一線納著鞋底，縫著鞋幫，上著鞋線，完全手工做好一雙鞋。其實，這情景以前就有印象。以前每到下半年轉冷的時候，母親就是這樣幾乎每晚都坐在燈光下為全家人做過年的鞋，很辛苦。我工作以后，就不再要母親做鞋了，穿的鞋都是買的。在機關上班的人少有穿家里做的布鞋。買的皮鞋穿著大氣，抬人，顯身份。母親幾次說要為我做鞋都被我婉拒了。

沒想到母親又為我做了一雙鞋，而且是聽說我回來，趕做的。我似乎理解母親的好意，可能是因為我節前剛剛提拔當了干部特地給我的獎勵。母親對兒子的獎勵最好的莫過于親手為兒子做點什么，比如說，一雙鞋、一件衣服，甚至一頓好吃的飯菜，這比獎勵金銀財寶一類的東西都要有意義。

母親說，我曉得你現在不穿布鞋穿皮鞋，但你是穿著我做的布鞋長大的，不可忘記穿布鞋的艱苦日子。你穿布鞋走路我放心，穿皮鞋走路我看不到就時常惦記。

母親這番話讓我懂了她送我鞋的另一層含義。母親是怕我當了干部忘了本，要我時時記住一個農民子女的本色。我心里一陣溫暖，便把話挑明了說，媽您放心，咱家的家風我知道，不會違背的。我一定記住您的話，記住我是穿布鞋長大的農村孩子，本分做事，本分做人。

母親微笑，用異乎尋常的目光看著我，然后說，你曉得這樣就好。不過，有些時候不是你想這樣就能做到的……母親止住話頭，又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這笑忽然讓我想到穿布鞋抬便桶也不適宜啊，泥巴路照樣會把一雙新鞋糟蹋了。于是我說，還是換雙膠鞋吧，這包口鞋我帶回去穿。

母親說，就穿這包口鞋，弄臟了不要緊，可以洗。娘要看你穿新鞋抬便桶的樣子。

拗不過母親，我只好穿上。

新鞋很合腳，把一雙腳包裹得嚴嚴實實，頓時便感覺到了溫暖。這么多年了，母親還記得我這雙腳的尺寸，這不是細心的問題，是母愛。

家里距離菜園地隔著好幾條田埂，雨后果然有些潮濕，腳踏下去，拖泥帶水。母親說自己個子矮些，抬前面，于是就牽著我往前走。我也像從前母親一樣，不時地把便桶夾往自己跟前挪，盡量讓母親承擔的重量輕些。母親雖然年紀大了，可身子敏捷，在田埂上走得很快，全然不顧腳下的泥濘。為了配合母親的腳步，起先我還挑著干地兒走，盡量不讓腳上的新鞋弄臟了。母親好心為我做的新布鞋，我要珍惜。可母親似乎不理解我的心思，依舊把我往泥濘處帶，我想躲都來不及，沒走多遠，新鞋就漸漸濕了、臟了……

到了菜園地，母親拄著扁擔回頭看我，發現我腳上一雙鞋已經面目全非，滿是泥水。我過意不去，囁嚅著話語解釋說，開始我還想盡量不讓鞋臟，可田埂太濕，走著走著就保不住了。后來一看鞋已經臟了，索性就不再顧及……

母親打斷我的話，用哲思般的眼神看著我說，你曉得這個理兒就行！

我恍然大悟，算是真正明白母親送我鞋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