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親較量

王吳軍

和父親較量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常常俯下他高大的身子，把我抱起來，舉向空中。我被父親高高地舉著，忍不住揮動起兩只小手四下里亂抓，快活得“咯咯”直笑，這時，母親看著父親和我，也開心得抿著嘴直笑。我被父親舉在他的頭頂上，低下頭可以看到母親揚起來的臉，還有父親笑得太開心而露出來的雪白的牙齒和烏黑而厚密的頭發。接著，我就會笑著尖叫起來，要父親把我放下來。

其實，在父親強壯有力的手臂里，我感到無比的安全。那時，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父親。

有一次，母親嫌家里的大衣柜放得不是地方，就讓父親把它抬到另一個房間里。父親和母親的手挨在一起，扶住暗紅色的大衣柜。我看到母親的手纖細、小巧、輕柔，父親的手寬大、厚實、有力。母親和父親的手竟然有這么大的區別呀！

我長大了，會捉迷藏了。每到該吃晚飯的時候，我就悄悄藏在廚房的門后，一聽到父親回來的腳步聲，我便屏住呼吸，緊緊地把身子貼在門背后。于是，父親進來了，他站在廚房門口，兩條長腿碰一下廚房的門，笑呵呵地問：“小家伙去哪兒了？”

這時，我就會透過門和墻的縫隙瞥一眼正準備說話的母親，一下子從門后跳出來，抱住父親的雙膝。父親趕緊彎下腰來看，一邊故意大叫道：“哎呀，這是什么？是一只小老虎？還是一只小獅子？”

后來，我上學了。在學校里，我學會了忍住委屈的眼淚，我還學會了在和同學的摔跤中盡最大的努力去獲得勝利。回到家里，我就在父親身上演習白天所學的摔跤功夫，和父親進行較量。可是，任憑我喘著粗氣使盡全身的力氣去推拉父親，坐在椅子上看報紙的父親卻總是紋絲不動，父親只是偶爾地瞟我幾眼，故作吃驚地柔聲問道：“兒子，你在干啥呀？”

再后來，我又長高了一些，身材雖然瘦瘦的，身體卻十分結實，像一頭剛剛長出角的小公牛一樣，我整天總是對很多事情都躍躍欲試。我總是想找個人較量一番，試試自己的力量。天熱的時候，穿著短袖汗衫的我鼓起手臂上的肌肉，用母親裁剪衣服的軟尺量一量臂圍，然后，我得意地把手臂伸到父親面前，笑著說道：“你摸摸我手臂上的肌肉，看看是不是夠結實？”父親用大拇指按按我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稍一用力，我就疼得一下子抽回了手臂，大叫道：“哎喲，你太用力了！”

我覺得自己長大了，很渴望與父親較量，于是，我和父親在地板上摔跤。母親一邊把椅子往后拖，一邊大聲叮囑我：“兒子，你要當心呀。不要把父親摔傷了！”

可是，要不了多大功夫，父親就會把我摔倒，他自己坐在椅子上，朝我伸出長長的兩條腿，笑呵呵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我。我爬到父親的身上，拼命擂著兩個小拳頭，怪父親太不拿我當回事了。

我這樣對父親說：“哼，爸爸，總有一天……”

我進了初中，很快讀到了初三，我喜歡打球、跑步，學校里的體育活動我總是樣樣都練習、參加。我的快速的變化，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我真的長高了，不用父親把我舉起來，我站在那里就已經可以俯視母親了。

我還是經常和父親較量，最常用的較量方式是摔跤。但是，每次我和父親摔跤的時候，都使母親擔驚受怕，她圍著父親和我團團轉，干著急，不明白我和父親這樣的較量有什么必要。不過，這時每次的較量都是父親輸，每次摔跤都是父親被我摔倒，他躺在地板上，直喘粗氣。父親望著我，咧嘴直笑。我得意地問父親：“怎么樣？你認輸嗎？”“我認輸。”父親點點頭，慢慢地爬起來。

母親不安地對父親和我說道：“我真希望你們不要再較量了，何必呢？這樣說不定哪一次就會很容易讓自己受傷的。”

此后，我有一年多沒和父親較量。

有一天晚上，和父親坐在一起，我突然想起和父親較量的事，便仔細地看了看父親。真奇怪，父親竟不像以前那樣高大了，他的雙肩似乎也不像以前那樣寬闊了。我現在甚至可以平視父親的眼睛了。

我忍不住問道：“爸，你現在的體重是多少？”

父親慈愛地看著我，說：“我現在的體重跟以前差不多，75公斤吧。兒子，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咧咧嘴，輕輕笑了笑，說：“呵呵，沒什么，我隨便問問。”

過了一會兒，我又走到父親跟前。父親正在看報紙。我一把奪過父親手里的報紙。父親詫異地抬起頭，困惑不解地看著我。我用挑戰的目光看著父親，父親瞇縫起眼睛，柔聲問道：“兒子，你還想和我較量一下嗎？”我點點頭：“是的，爸爸，來吧。”

父親站起身，脫下外套，他一邊解著襯衣上的扣子，一邊對我說：“兒子，你要是輸了可不許哭鼻子啊。”

母親從里屋走出來，驚叫著：“喂，你們，你們別……你們會弄傷自己的！”

但是，父親和我全不理會母親的話。我和父親都光著膀子，擺好了架勢，彼此的眼睛都牢牢地盯著對方，準備隨時伺機動手。父親和我轉了幾個圈，然后同時抓住了對方的膀子。接著，父親和我都用力推拉著，扭著，轉著，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對方的破綻，以便把對方摔倒。那一刻，屋里只有父親和我的腳在地板上的摩擦聲和我們的喘息聲。我不時咧開嘴，顯出一副使勁的樣子。母親站在一邊，緊張地看著父親和我，一聲也不敢出。

我終于把父親摔倒在身下，我像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老虎一樣命令道：“爸爸，你快認輸！”

父親說道：“讓我認輸？沒那事！”說著，父親猛一使勁推開了我，較量又開始了。

但是，父親最終還是精疲力盡，再次被我摔倒在身下。父親躺在地板上，顯得很是狼狽。我那雙年輕有力的手牢牢地按住了父親，父親絕望地掙扎了幾下，最后停止了反抗，我看到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劇烈地喘著粗氣。

我問父親：“爸爸，你認輸嗎？”

父親卻皺皺眉，搖了搖頭。

我的膝蓋壓在父親身上，我說道：“爸爸，你快認輸！”說著，我又加了一點勁。

突然，父親大笑起來。我忽然感到母親的手指頭在瘋狂地拉扯著我的肩膀，母親一邊拉扯著我，一邊慌亂地對我嚷道：“快讓你爸爸起來，快！”

我俯視著父親，問道：“爸爸，你認輸嗎？”

父親止住了笑，眼睛里泛起了淚光，他嘆息著，低聲說道：“好吧，我輸了。”

我站起身，朝父親伸出一只手，想要把父親拉起來。但是，母親已搶先雙手摟住了父親的肩膀，把他扶了起來，父親咧咧嘴，對我一笑。我想笑，可又止住了，我忙問道：“爸，我沒弄傷你吧？”

父親笑著說道：“兒子，爸爸沒事，下次較量……”

父親沒有說下去。

我囁嚅著說道：“爸爸，也許，這是我和你的最后一次較量……”

我也說不下去了。

母親這次什么也沒說。

我知道，我和父親不會再有下一次較量了，因為，父親已經不是當年高大有力的父親了，父親慢慢變老了。

我看著母親，又看看父親，突然，我轉身就向外跑去。

我穿過屋門，那是我小時候常常騎在父親的肩頭進進出出的屋門。我奔向廚房門，小時候我曾藏在廚房的門后面，等待著回家的父親，父親一走到廚房門口，我就一下子從廚房門后跳出來，撲上去抱住父親的膝蓋，開心地笑。

外面的夜色一片靜謐。我跑到屋外，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

我抬頭仰望著夜空，只見滿天星光。

但是，在一瞬間，我就看不見那星光了，因為淚水已經在我的雙眼中涌出，流了下來。

我明白了，我已經長大成人，父親卻老了。以后，我只有好好去愛父親，而不是和他較量。

這一次，是我和父親最后一次較量。

因為，父親老了，我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