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擴

我家里開著雜頭鍋,生意好時,一天能賣出百幾十套豬雜碎。賣鹵肉的自然少不了肉吃,所以我的父母和我的兩位姐姐都不瘦。尤其是父親,就像一尊巨靈神。我生來運薄多病,又是家里的老幺,父母對我疼愛有加,總是拿剛出鍋的精華肉給我吃。然而,我的胃吸收功能不好,長到九歲時,仍瘦小得跟四五歲的小孩一樣。
父母對我的疼愛,還體現在我后腦勺上那條細小的辮子上。父母中年得子。以本地習俗,他們給我留尾巴再合理不過了。還有,無論家里生意多么忙,父母很少讓我幫手干活。特別是動刀子的活,我只有旁觀的分。
退豬頭是動刀功的細活。別看父親五大三粗,退起豬頭來比個女人還心細。從燙、燒、烙、刮到剔、洗、漂、煮,一道工序也不含糊。
“老王家的雜頭鍋開得真干凈!”這是食客對我家生意的夸獎和認可。
在我十二歲那年的二月初二,家里為我隆重舉辦了剃尾巴儀式。
那天,父親請來了十二位剃頭匠,還有兩個嗩吶班,宴席擺了八十多桌。
我記得那天,有十一位剃頭匠領了我家的禮物和紅包。第十二位,也是為我剃下最后一撮尾巴的那位剃頭匠,不僅沒要禮物禮金,還自個掏腰包在外柜桌子上交了賀禮。這位,后來成了我的干爹。
師從干爹,是在我中學輟學后開始的。用父親的話說,以這孩子的身子骨,學個不出大力氣的手藝,將來能養活住自己。
干爹的理發店,離我家的雜頭鍋店不遠,都在一條街上。干爹原是金雞嶺林場的職工。林場外包后,干爹就操起自己的家伙什,來鎮上開了間理發店。干爹是下鄉知青落戶在本地的。干爹姓劉。劉氏在金雞嶺一帶是個稀少的姓氏。又因為“劉”與“留”同音,所以干爹的干兒子和徒弟就多。但跟著干爹學手藝,學成手的不多。
記得在我當學徒快三年的某一天。干爹說,今天老朱頭的發,交給你理。干爹的意思我明白,只要我順利地“拿下”老朱頭的人頭,我就出師了,是成手了,能獨立了。
老朱頭是個年近花甲的老寡漢條子(老光棍),街頭老混混,人長得丑陋,五官像北京猿人,全身的膘似豬八戒,整張頭皮全是褶皺,滿臉坑坑洼洼的麻子點,右眉間有道刀疤,左嘴角還滴溜個丸子大的紫紅色肉瘤。
老朱頭一坐下就提醒我:“孩子小心點兒,你大爺這顆頭不是人頭,難伺候。”
洗頭,剃發,刮臉,掏耳,按穴。干爹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完成每一個動作。老朱頭躺在那里早已打響了呼嚕。
老朱頭醒來時,摸著自己的頭呵呵一笑說:“這孩子長了一雙女人手,舒坦,舒坦,真舒坦!”
老朱頭走后,干爹向我交待了什么話,我半句也沒聽進耳朵里。我把一雙手泡在水盆里,呆呆地瞅著水中那雙纖細、嫩滑,讓人感覺舒坦的女人手……
我從理發店回到家時,正趕上有人急著要生豬頭。一時忙不過來的父親,叫我幫助他刮豬頭。刮豬毛時,自己明明面對的是一盆齜牙咧嘴的豬頭,可眼前偏偏晃動著老朱頭的人頭影子。
收拾停當,我就幫來人往車上裝豬頭。來人掂著豬頭笑著說:“你這孩子真逗,還給每個豬頭留兩撮眉毛!”
父親聽到大發雷霆:“瞎胡鬧!”長這么大,這是父親第一次訓斥我。
半個月后,老朱頭又來理發店里享受我這雙女人手的撫摸。
在我一個個嫻熟動作完成的過程中,老朱頭漸人夢境。等他醒來時,沒有如上次那樣嘴里一直叫著舒坦,還夸我長了一雙女人的手。這次,他站在鏡子前一看,立馬火冒三丈:“媽拉個巴子,連爺的眉毛眼毛都刮掉了,你當是退豬頭啊!”
一旁忙活的干爹趕緊過來賠禮。然而,老朱頭不依不饒,還跑到我家雜頭鍋店里找父親理論。
那次,父親狠狠地揍了我一頓……
時隔數年,我在街上開了間鮮花店。我覺得,每天用自己這雙漂亮的手侍弄著花花草草,比干啥活都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