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雨薇
一早,太陽照紅了翻滾的黃河,橘紅的河水拍打著黃河西岸。少安,和他三歲口的鐵青騾子,拉著磚從遠處的江岸走來。
打過照面,少安便拉著騾子向磚場走去。“這里是縣城,怪氣派的,你就別跟著我了,這活兒臟兮兮的。”他的大手捋著青騾閃著紅光的毛兒,手上的塵土蹭到騾子身上,他趕忙拿袖子拍打幾下。“沒事,我也沒什么事做,給你幫幫忙。”我說,也伸手去摸那騾子,卻被濁物黏在一起的尾巴掃了一下。
第一趟磚運到時,原西城還在睡夢中。從十字街到中學,有一個大陡坡。少安拉過韁繩,繞到肩上,身子弓起像那騾子—樣,拼命地往上掙。他搶著跑在前面,想分擔騾子的重量。腳死死地蹬著地,手也抓在地上,十個手指似要嵌進土里一樣。那青騾也抻長了脖子,拼著命前行。我也十分著急,伸手拉著那韁繩,被繃緊的皮線磨破了手。“啊!”我腳下一個踉蹌,少安驚慌地看向我:那張臉青筋暴起,汗水混著泥土,在他憋紅的臉上寫著苦難。我從陡坡上滾了下去,只見一人一畜,被生活緊緊地壓向土地,“匍匐”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陽光染紅了原西城。
第三趟、第四趟……日落時的黃河坡上,纖夫的喊聲攪動著波濤。我坐在土窯里,看著少安蹲在河邊洗擇著偷來的剩菜,吹洗著擦破的傷口。我走近他,黝黑的手在黃河水中淘洗,見我過來趕忙收了回去。看著那一筐我家兔子平時吃的破爛殘葉,我鼻子一酸。是怎樣的窮苦才能讓雙水村的英雄,羞紅了臉在地上撿拾這些!“我幫你吧……”一想到這一天我都沒幫上什么忙,聲音便弱了下去。
“別別別,你手上拉了口子了。”他伸出布滿粗繭的大手攔住我。
“正月里來凍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魚兒水上漂——”水墨風景里,甜蜜的歌聲從河那邊飄來。少安望向黃河,羞紅了臉:“你說你也是潤葉的朋友,還是城里姑娘。我這做主人的連頓像樣的飯也做不出。”
沉默中,纖夫喊聲依舊,濤聲震天。
“潤葉她,還好吧?”他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呢喃道。
“挺好的。”黃河的水聲,吞沒了我的話語。
紅日落盡,余暉打在這熱鬧的土地上。河上,有掙扎的黑點,那是運貨的漁船。河邊,透天的火光,那是煉鋼的工廠。無數“少安”,在紅黑光中奔波著,錘擊鋼鐵的聲音,撞在人心上。
“給,我這些天掙的一點兒錢,你做路費吧。”他說完便扭頭走了。
看著那不過一頓飯的錢,我的心不覺緊縮起來。生活的錘,一下下打在他身上,即使知道了故事的結局,心中仍是悲涼。
這黃土地上,有幾人能百煉成鋼?又有多少人百煉成沙,湮沒在黃河水的紅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