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清晨(北京某小區)
黎明不是窗外的鳥啾聲傳遞的,不是窗簾上的衰弱的亮光傳遞的,將黎明傳遞給王小芹的是老頭子那條硬硬的胳膊。少肉的胳膊搭上王小芹肥厚的胸脯,睡夢中的王小芹仿佛被干柴戳了一下,意識蒼白地一亮,嘴里咕噥了一聲:睡,睡吧。她把臉向枕頭里埋了一下,試圖把沒做完的睡夢續接下去。清晨的睡眠是最甜蜜的。老頭子把一絲不掛的身體干瘦地偎上來,攬住王小芹的胳膊向她的肚臍那兒挪了挪,一只大手把她搬了搬。王小芹醒了——老頭子少肉的手上表示的欲望鉆進了她的睡夢的深處,她無法再做夢了。王小芹抓住了老頭子的那只手,好像抓起了一把掃院子的掃帚順墻立著——把手臂挪過去,叫它貼住了老頭子的身體。王小芹說,一個禮拜前才做了,又想做?晚上吧,好嗎?老頭子說,那本《老人》雜志我叫你看了的。王小芹說,我看了,你都七十一了,不能那么勤。老人說,文章中還說了,老人長時期不做,腦垂體會萎縮,性欲會減退。王小芹說,才一個禮拜,咋能說是長時期?老人很固執,他側過身來,再次攬住了王小芹。王小芹也側過了身,她的夢境被老人可憐的欲望無情地碾碎了,她無比清醒,她知道,老人決意要做的事,誰也擋不住的。在二人世界里,他依舊扮演著當年做小領導時的角色—— 一旦說出口,就要照辦。不知他的老伴在世時,他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王小芹無奈地抱住了老人。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巨大的溫柔纏繞住了老人,他的血流在加快,欲望在張揚。
十年前,四十歲的王小芹從S省鳳山縣松陵村來到京城,給老人做保姆。那時候,老人退休剛一年。老伴兒在他退休的前一年去世了,老人還沒有續娶。是兒子叫他請一個農村保姆的——兒子的算盤珠子朝自己撥——假如父親續娶一個年輕的繼母,這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就很難歸入自己名下了。恰巧,從S省來了一批農村保姆,王小芹是其中的一個。她被老頭子選去了。王小芹雖然不是美人兒,但完全可以用漂亮來形容,她碩壯,豐腴,胸大,屁股大,渾身的每一處都充溢著力量。她的性感在豐滿紅潤的嘴唇上,在直勾勾的眼神里,在身體很肉的那些亮眼的部位。也許,老人自己消瘦一些,他就喜歡那種胖乎乎的女人——看起來不只是養眼,而且使他心情舒暢,心潮澎湃。當然,他是請保姆,不是處情人,可是,畢竟兩個人要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保姆首先要看起來舒心。他選王小芹是感覺的需求,沒有什么理性原則。
從千里以外的農村來到大都市,王小芹心中漲起的陌生和新鮮、興奮和驚奇,甚至迷惘、茫然,久久難以消逝。小區里,那一幢一幢眉眼相似面孔相似的樓房曾經幾次為難過王小芹,她抬起頭,把目光掛在空中,仔細辨認主家住在哪一幢——盡管她的記憶力并不差,盡管樓房上標示著第幾號,她還是弄錯過幾次,幾次上錯了樓。街道上比麥地里的野草還旺的大車小車使王小芹心煩意亂;菜市場上,人頭攢動,城里人和小商販討價還價的堅持不懈使王小芹害怕——我什么時候才能學會呢?樹木旁,電桿下,甚至人行道上,男女小青年的摟摟抱抱使王小芹臉紅耳熱,他們把手伸向彼此身體上的那個地方——農村人在被窩里才那樣做。讓王小芹難堪的一個又一個鏡頭刺激著她最敏感的神經,尤其是京城里的人音調很低音節很短的說話聲,如同嘴里銜著一顆珠子在滾動,她聽起來很焦急。她覺得,連小區里的花呀草呀的都朝她擠眉弄眼,有嘲笑的意味。在鄉間土路上,她昂首挺胸,被她的目光掃過的田地、莊稼、樹木、野草都俯首帖耳,溫順乖巧,而在小區里,在城市的街道上,她走路時,不自覺地低眉垂眼了。新鮮和陌生的背后隱藏著她不可掩飾的卑微。上了樓,回到主家住的單元房,王小芹站在穿衣鏡前左端詳,右端詳,前身一看,后身一看,她連自己的長相也懷疑——和城里人相比,我是不是很丑?老頭子從身后抱住了她的腰,鏡子里的老頭子在她的耳邊說,看什么?挺好的。她用關中話說,好啥好?你怕是釀(諷刺)我哩?老頭子笑了:不是我讓你。真的,好。
剛進這個家門,老頭子給她說,我叫宋志成,你就叫我老宋或宋師傅。王小芹一聽,愣了一下,囁囁嚅嚅:你比我爹才小一歲,我叫你宋叔,行呀不?老頭子面部的光彩倏忽間黯淡了一下,仿佛舞臺上的燈光在急切地轉換,他無意識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膝蓋上,禮節性地拍了拍,看著她。她默不作聲,接受了他那不無親切的動作,——老頭子沒有將動作繼續下去,他收回去了手,笑了笑:是這樣,小王,你也不要叫我老宋,不要叫我叔叔,就叫我宋大哥,好嗎?王小芹臉上淡淡的紅暈在挪動,在變稠,她本來想說輩分、年齡之類的話,她一看,宋志成熱乎乎的目光中含有對她的壓迫,她把滑到嘴邊的有關輩分的話,咽回去了,只是模棱兩可地笑了笑。在后來的日子里,王小芹很少叫他宋大哥,只是在兩個人摟抱在一起的時候,只是在她忍不住呻喚幾聲之后,才叫大她二十多歲的宋志成一聲宋大哥。
相處了一段時間后,王小芹覺得,這位大哥比她的丈夫馬三娃還要好一些。馬三娃動不動就出大聲,就吼她。馬三娃整天沉著臉,滿腹心事的樣子,連兩個人同房時,臉龐也是冰冷的,好像他是在受苦。這位宋大哥從不出大聲,說話聲也跟棉花一樣柔軟,他教她怎么使用天然氣灶,教她怎么開空調關空調,教她拖地板,連蹲馬桶也是宋大哥教她的。剛來那天,她不會,也不敢使用馬桶,尿憋得不行,蹲在衛生間,尿在了地板上。宋大哥并沒有生氣,好像早就知道農村人不會使用馬桶,就一遍又一遍地給她說,并做出示范。第一次乘坐電梯,王小芹不知道下樓上樓按哪個鍵。宋大哥不僅給她做了示范,還捏住她的手腕,教她用手指頭去按鍵,她那抓慣了鋤頭镢頭的手指頭很笨拙,她的手指頭感知到的是宋大哥按鍵的靈活,更有宋大哥傳遞給她的父親般的溫暖。
下了樓,王小芹挽著宋志成去小區里的公園散步。迎面來了一個和宋志成年齡相仿的老頭子很溫和地叫了一聲:宋科長。他問宋志成:是親戚嗎?宋志成說,不是,是保姆。宋志成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王小芹,目光里盛著一種得意的滿足。而那個喊科長的老頭子眼神中的狡黠和妒忌連王小芹也能看得出。王小芹不知道科長是多大的官,更不知道宋志成曾經是什么單位的什么科長——宋志成不說,她不問。她想,難怪這位宋大哥對她這么好,人家原來是當官的。當官和沒當官就是不一樣。馬三娃能和宋志成比嗎?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沒有可比性。如果馬三娃和宋志成一樣,她還到京城里干什么——王小芹在心里原諒了馬三娃對她的冷淡和粗魯。剛進京那幾天,她每天晚上要給馬三娃打個電話,她在電話中問兒子的病怎么樣,問三娃身體怎么樣,馬三娃每次只回答三個字:“好著哩。”她問地里的莊稼,問娘家的父母親,問村里的人,問天問地,馬三娃還是那三個字:“好著哩。”馬三娃不肯多說一個字。她本來想說,我想你哩,你想我沒有?還沒等她開口,馬三娃把電話掛了。她雖然知道馬三娃是這脾氣,但她不能接受馬三娃的冷淡。她放下電話,就把宋志成擁上了床,——連她自己也廓不清她出自什么心理要這么做。是做給馬三娃看?——馬三娃當然看不見。還是報復馬三娃?馬三娃有什么罪過?第二天晚上,王小芹照舊給馬三娃打電話,馬三娃將極簡省的三個字,縮減為一個字:“嗯。”她說了幾分鐘,馬三娃用“嗯”做了系統的回答。后來,她就很少給馬三娃打電話了。躺在宋志成身邊,她也想過,馬三娃沒有什么錯,馬三娃不只是要下地勞動,自己做飯,還要照顧有病的兒子。馬三娃還有什么心思和自己說情話?馬三娃有她這個婆娘和沒有她有什么兩樣?他可憐著哩。一想到恓惶的丈夫,王小芹潸然淚下了。只有這時候,王小芹才十分清醒。她斷然拒絕了宋志成的求歡。可是,當宋志成再一次糾纏她的時候,她黯淡的心情頃刻間云消霧散了,該做什么還做什么。
宋志成的兒子很少來父親住的小區,偶爾來一次,他走進房間一看,就明白,父親和保姆已成了什么關系,心中竊喜:父親肯定不會再續娶了。因此,兒子沒有責備父親,沒有怪罪于王小芹。做兒子的比父親更有智慧,更有遠見。
老頭子已經起床了,王小芹還賴在被窩里,此刻,她正在享受一種慵懶,一種柔情,一種受寵,一種感官并沒有得到滿足的向往。老頭子只是點燃了她,并沒有把她的身體徹底地安頓下來,但她還是很體諒老頭子的——年齡不饒人啊!老頭子渴望她,而她能夠全心全意竭盡全力和他做,就是她的價值所在。農村女人雖然不可能有如此理性的認識,但她的神情表示的意味就是這樣的。每一次撫慰之后,老頭子不叫王小芹做飯,他即使再困乏,也要親自下廚。在他看來,這是他對王小芹的回報,對她的疼愛的表達,他是喜歡王小芹的。他在王小芹那里滿足的是感官,也是精神。當他依舊能將小他二十一歲的女人摟在懷里撫慰時,他感謝她的身體,感謝生活給他的恩賜,感謝王小芹——王小芹激活了他。王小芹滋潤了他的情緒,給他的精神注入了活力,他滿足的不只是身體的受活。
王小芹從被窩里爬起來的時候,宋志成已經把早餐做好,端來,放在了餐桌上:一人一盤煎雞蛋,一人一塊面包,一人一杯熱好的牛奶,兩盤小菜。宋志成將兩個蘋果削好,用刀子切成塊,擱置在盤子里。王小芹洗漱完畢,趿著拖鞋,走到宋志成跟前,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地、飛快地一吻:“老頭子真好。”宋志成說:“有你,我就好。快吃。”王小芹坐下來,拿起筷子,嘗了一口宋志成涼拌的黃瓜,嗔怪道:“老頭子真行,干什么都行。”宋志成嘆息了一聲:“老了,不行了。”王小芹說:“我說行就行,還謙虛個啥?”宋志成笑了笑。夜晚的快活似乎并未轉眼即逝,它沿著時間,流到了清晨,使清晨的氣氛柔軟、光滑。新鮮的太陽光含著笑意均勻地抹在窗玻璃上,房間里盛滿了春天的溫馨。
清晨(鳳山縣松陵村)
馬三娃撩起門簾一看,他的兒子馬大全站在炕上,朝腳地尿尿。尿水不能停留似的,從淡白色的地板磚上大模大樣地四散而去。馬三娃不敢指責兒子,他牙疼似的咧了咧嘴,面部勉強地擠出一點哭笑不得的表情。他無可奈何地放下門簾,搖了搖頭,稀疏而花白的頭發似乎搖落得滿地都是。清晨略帶涼意的光線十分明朗地照出了他臉上略顯麻木的苦澀。兒子在那里拉撒,他就默默地在那里打掃。這已不是第一次。
馬三娃是在兒子“啊!啊!”的狂叫聲中醒來的,可以說,他一整夜都被兒子有聲無字的喊叫所包圍所侵襲。他剛剛入睡,兒子就像射箭似的拋出一聲狂叫,那一聲過后,他正在痛苦地醞釀著睡眠,睡意像剛浸出土地的嫩芽,就被兒子大腳似的喊叫踩得稀爛。兒子折騰一夜,他一夜難以安睡。
小時候的馬大全可不是這樣的,留在馬三娃記憶里的馬大全活潑、好動、聰慧、敏感。馬三娃和王小芹的一聲嘆息,幾句爭吵,或者一個加重的語氣,馬大全都能從中捕捉到父母親情感的變化;馬三娃和王小芹還沒有把不愉快的氣氛制造成熟,馬大全就嗅到了,就用哭喊表示抗議。馬大全六歲開始讀小學,一路讀下去,每學期都是班級里的前五名。馬三娃和王小芹兩口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兒子身上——兒子一路讀下去,直至讀大學,考上研究生,為自己長臉。馬三娃和王小芹都只是初中畢業,馬大全的爺爺輩、父親輩,沒有人讀過大學,馬大全讀了大學,也是祖宗的榮耀。讀小學三年級時,馬大全就喜歡寫詩。馬三娃不惜花錢,暑假里把馬大全送到縣文化館舉辦的詩歌培訓班學習,求人把馬大全寫的那些被稱為“詩歌”的順口溜發表在鳳山縣的縣報上——兒子要什么,他們兩口就給什么,只要兒子能成才,他們苦點累點也樂意。馬三娃兩口不只是在兒子身上寄托了他們的道德理想,他們覺得,兒子是他們生命的完善。他們對兒子的嬌慣和放縱使松陵村人感到擔心而厭惡。在街道上,馬大全和人家的娃娃打架,王小芹走過去,不問事情發生的原因,不問誰錯誰對,抬手先給人家娃娃一個耳光,再領著馬大全朝家里走。讀到小學六年級,馬大全的同桌女同學不小心把唾沫吐在了馬大全的衣服上。馬大全糾集了兩個男生,到廁所里去,把身體的污垢弄下來,給女同學嘴里喂,說是“吃豆渣”。女同學氣得大哭不止,回家找到王小芹,給王小芹訴說馬大全的卑劣,希望她能訓斥兒子。王小芹不教訓兒子不說,反而罵人家女娃娃不要臉。馬三娃和王小芹兩口沒有料到,如此嬌慣馬大全后患無窮。馬大全的任性就是這么被馬三娃和王小芹培養的。當這種任性無法擱置時,災難就來了。
兒子的聰明使馬三娃和王小芹既欣慰又不安。欣慰的是兒子的學習成績好,不用馬三娃和王小芹操多余的心。不安的是,兒子早熟了——農村人有一句話說,太靈醒(聰明)的娃娃命不好。因此,馬三娃和王小芹倒很擔心有什么災難突然降臨到兒子身上。兒子讀小學五年級。冬天的一個黎明,兒子爬出來去了學校。兒子走后,馬三娃和王小芹再也沒睡著,兩個人就鉆進了一個被窩。因為和兒子睡一張炕,因為兒子很敏感,一個冬天,兩口子不敢輕舉妄動,壓抑著自己。兒子去了學校,他們才安心了,才有了興趣,兩個人畢竟才三十歲剛過。他們只顧自己盡興,把自己投進快活林,仿佛這個世界死去了。長時間不做,一旦做起來,未免幅度大了些,未免忘情。他們完事后才看見,兒子站在腳地——兒子到了學校,發覺睡覺前讀的語文課本沒有裝進書包,就回家來取。不是兒子無意撞上了不該看到的這一幕,而是,兒子有意地記取這個不該記取的鏡頭。
沒幾天,隔壁的嫂嫂到家里來,一進門就大呼小叫:哎喲喲,我的壓壓(媽媽),你家大全不得了了。王小芹一頭霧水,嘗不出嫂嫂話中的意味。嫂嫂說,你家大全給他哥(嫂嫂的孩子)說……嫂嫂瞅了一眼王小芹,眉眼里溢出了不無譏諷的笑意,欲言又止了。王小芹說,看你,有啥話就說,說半截,留半截干啥呀?嫂嫂說,這話我真說不出口。嫂嫂似乎故意留著懸念,激撥王小芹,王小芹急得眼睛都綠了。嫂嫂說,我說出來你別怪罪我。王小芹說,不,不怪你。嫂嫂說,你家大全給我兒子說……嫂嫂停頓了一下,兩條肥壯的腿夾了夾,屁股挪了個地方,好像她的話一出口,下身就難耐,必須把肥腿夾緊。嫂嫂粗話出口了:大全說,他爸和他媽××,叫他看見了。王小芹一聽農村人慣用的直指男女生殖器的粗話,臉即刻紅了,她忽地站起來,掂了一把笤帚,要去學校里打兒子。嫂嫂攔住了王小芹:我給大全說了,叫他不要把這話拿出去亂說。大全當面答應了的。不要怪娃娃,要怪,全怪你們兩口子,干那活兒,把門也不閂上?王小芹大概覺得嫂嫂說的在理,就自認了錯。
馬大全下午從學校回來,王小芹沒有叫他端碗,審賊似的審問馬大全給隔壁他哥說過什么話。馬大全一句也不抵賴,把他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王小芹掄起笤帚就打,一把新笤帚打爛了,馬大全不認錯,臉憋得通紅,一聲也不哭。王小芹又揮起木棍打,被馬三娃擋住了。馬大全沒吃一口飯,瘸著腿走出了院門,他回過頭來,給王小芹砸過去一句:我說的是真話。老師教我不要說謊,要說真話。你們兩個就是××來,我看見了。
王小芹氣得放聲大哭:娃娃這么小,咋能知道這種事?兒子成熟得使王小芹害怕,擔心。
馬大全讀到初中二年級就輟學了。不是因為他學不動而厭學,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要去少林寺學武術。在他看來,他以后要在社會上站得住腳,不被人欺負,就要學一手好拳腳。小時候的馬大全并不想弄拳腳,他想當一位詩人。他從電視上看到,省城里舉辦少年詩歌培訓班,交三千元,培訓七天,還可以在省城里的《少年月刊》上發表三首詩。他一心要去。馬三娃和王小芹不叫他去,——那時候的三千元,對農民來說就是現在的三萬或者更多。馬三娃沒有那么多錢。馬大全哭喊著要去,馬三娃在親戚家借了一千八百元湊夠了三千塊。馬大全去了省城,培訓了七天,回來后,一首詩也沒給他發表。騙局,完全是騙子的做法。馬大全寫詩的理想破滅了,就要當一名好漢。馬大全動了這個念頭,是有原因的。他剛進初中校門的第一學期,就遭到了三年級同學的欺負。幾個三年級的學生把他堵在了回家的路上,向他要錢,他不給,這幾個同學就對他拳打腳踢,向他身上撒尿,嘴里喂屎。他只好把身上僅有的十三塊錢給了這幾個同學。接下來的日子,這幾個同學,叫他給他們買煙抽,買糕點吃,買啤酒喝,他不敢不買。他沒有錢,只好向馬三娃和王小芹撒謊,說學校要班費,要衛生費,要校服費。他把向父母親要來的錢全部給了欺負他的同學。那時候,他就想,如果他像電影電視中的少林好漢一樣,有一身高強的武藝,誰還敢欺負他?讓他最終下了輟學決心的是父親的挨打。在一次調整土地中,村委會主任要把馬三娃的二畝一等地調換給自己的弟弟,馬三娃堅持不同意。村委會主任就指使了幾個人在黑地半夜將馬三娃打了一頓,馬三娃被打斷了兩條肋子骨,地也沒有保住。馬三娃知道是村委會主任指使人干的,自己又說不出口,白挨了打。馬大全從王小芹口中斷斷續續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他咬著牙說,要去殺了村委會主任。王小芹怕馬大全惹禍,把兒子在家里關了幾天。馬大全從此不再去學校了,他也不再學寫詩了。寫詩不能當飯吃,也救不了他。在他看來,他的父親在村子里受村委會主任和其他村干部欺負是因為沒有身手,有了身手,天下無雙,就不會被人欺負。馬三娃和王小芹堅決不叫兒子去少林寺,也不給他路費。于是,馬大全就上到房頂上去,把房子上的瓦一片一片向院子里撂,并高聲叫喊,他要跳房。他的大伯和嬸娘把他勸下房,他又去上吊;上吊被救,又去喝農藥。這么折騰了半年以后,馬大全整天躺在炕上不起來,不說一句話,石頭一般沉默著。他吃了睡,睡了吃。在房子里屙,在房子里尿,身上不穿一件衣服。馬三娃責備幾句,他就一絲不掛地跑上街道,馬三娃嚇得不敢張口。到了晚上,馬大全就開始折騰,一夜不合眼,過一會兒就怪叫一聲,那叫聲好像不是發自人的口腔,而是一頭無法命名的動物發出的十分尖利十分凄涼的哀鳴。他的喊叫如同一根燒紅的烙鐵在馬三娃和王小芹的身上烙,連隔壁兩鄰的人也驚駭不已。已經到了夏天,馬大全一絲不掛,身上裹一件臟兮兮的軍大衣,站在太陽底下不動;而寒冬臘月,他卻穿一身短褲短袖,在街道上奔走。馬三娃和王小芹這才意識到,馬大全患上了什么病。他們帶上馬大全去鳳山縣醫院治療,縣醫院的醫生只是給他開了些鎮靜的藥,吩咐馬三娃帶兒子去西水市精神病院治療。
馬三娃和王小芹躊躇再三:假如不給兒子治療,也許會越發嚴重。可是,帶兒子去一回西水市精神病院,松陵村人會將馬大全當作“瘋子”看待。如果“瘋子”的壞名聲傳出去,誰還敢把女兒嫁給他們的兒子。后來,馬三娃打聽到,渭河南岸的渭濱縣有一家民營醫院,專治精神病。于是,馬三娃和王小芹夜半三更時把馬大全帶出松陵村,帶到了六十里開外的渭濱縣第四醫院(精神病院)。一位年齡在四十三四歲的豐滿漂亮的女醫生問了問馬大全犯病時的癥狀。馬三娃和王小芹分別敘述了一遍。馬大全呆呆地坐在女醫生的對面,目光直直地盯著女醫生,女醫生要診他的脈,他卻抓住了女醫生的手,死死地抓住不放,嘿嘿一笑:你的手好,胖,就是胖,比王小芹的胖。馬三娃說,大全,放開手,叫阿姨給你診脈。馬大全說,不是阿姨,是小珍。也許,馬大全的這種行為,女醫生司空見慣了,就說,是小珍,我是小珍。馬大全說,小珍好。女醫生說,你也好。馬大全這才放開了手。馬三娃和王小芹不知道,兒子嘴里說的小珍是馬大全讀初中時的一個女同學。馬大全的意識里保留著女同學的漂亮和對她的欲望。馬大全發病以后,馬三娃和王小芹才知道,馬大全在學校里的時候就給一個叫周小珍的女同學遞過條子,說他喜歡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追過周小珍;有一次,竟然當著周小珍的面抹了自己的褲子,嚇得周小珍尖聲怪叫。
女醫生用漂亮的音調很漂亮地問馬三娃孩子是住院治療還是看門診。馬三娃說,先吃點藥看看。女醫生打量了一眼馬三娃,問他來時帶了多少錢。馬三娃把身上的錢掏出來當著女醫生的面數了數,總共九百一十四元。女醫生說,給你們開八百六十四元的藥,留五十元,你們三個回去坐車的車費就夠了。馬三娃還不知道,這個民營醫院按你身上的錢多少開藥。他說,也行。
花了八百六十四元,買了一包羊屎蛋似的黑色丸藥。據漂亮的女醫生說,這是他們醫院用自己的秘方炮制的中藥。回到家,馬大全吃了一天這藥丸就開始拉肚子,服用兩天過后,馬大全的肚子里被掏空了,身子被掏空了,他躺在炕上,不再喊叫,只是嗜睡,白天睡,晚上還睡。一個禮拜過后,馬大全臉色蒼白,顴骨突出,兩眼無光,如霜殺了的麥苗。這個秘方的全部作用就是把病人放翻。
一月過后,馬大全的身體漸漸恢復。他先是沉默得如封凍的大地一樣,三天也不說一句話。后來,就在晚上大喊大叫,叫聲多了些尖利,像三伏天的太陽一樣,毒辣辣的。
馬三娃和王小芹難以安寧。
馬三娃又要帶馬大全去渭濱四院。王小芹一聽,開口便罵:“騙子!全是騙子!馬三娃,你頭腦里進水了,得是?你就沒聽說,那個女醫生是騙子。狗屁丸藥,只有兩樣瀉藥,剩下的全是麥草。聽人說,渭河兩岸的麥草垛子全被那家醫院買完了。七八塊錢的藥,要八九百塊。良心叫狗吃了。白眼狼。”馬三娃說:“那你說咋辦呀?”王小芹說:“咱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去大醫院給娃看病。”
馬三娃和王小芹只好把馬大全帶到西水市精神病醫院——他們不再顧及兒子以后訂婚的事。到了醫院,照例要做各項常規檢查。一個上午,這兒排了隊,又去那兒排隊,這兒交了錢,又去那兒交錢。忙活了半天,醫生才說,馬大全是躁郁癥,一定要住院治療。馬三娃問王小芹:“咋辦呀?”王小芹說:“還能咋辦?住下就住下。”馬三娃眉頭一皺:“不知道要花多少錢?”王小芹說:“進了醫院,還說錢?就是把我賣了,也要給娃治病。”馬三娃咬了咬牙:“住!”
精神病醫院里封閉式管理,不要家屬陪護。病人一旦住進去,就如同進了監獄,不能隨便出來,家屬只管按時交錢。
馬大全在醫院里住了四十天,花了一萬七千
六百四十四元。這是馬三娃積攢的準備蓋房子的錢。馬三娃橫下了心,房子不蓋了,只要能給兒子治好病。馬三娃依舊懷揣著美好的愿望。
馬大全從醫院里回來,晚上不再喊叫了,也不再死睡不起,只是癡呆呆的,坐在院子里,目光注視一個地方,不換眼,好像要用眼睛把那個地方死死地釘住,釘牢;好像要把視線能及的地方用眼睛吃掉,吞咽下去。他木然的樣子,仿佛一段木頭。家里進來一個鄰居,他看也不看,視覺里似乎是一片空白;父母親和鄰居說話的聲音再大也進入不了他的聽覺。不是他無視這個世界的存在,他好像是沒在這個人世間,只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旦出了院門,便在街道上、田野上茫無目的走。他仰起頭,不看路,只看天,腳下面亂踩,踩到麥地里,就在麥地里走,踩進水坑,就在水坑中踏。馬三娃怕他走到溝里去,走到枯井里去,尾隨在他的身后,看守著他。
馬三娃清晨一起來就去建筑工地上做小工。他一看見兒子就心煩,就絕望。繁重的體力勞動對他來說是一種逃避,是忘卻的一種方式,是自我懲罰的途徑。他認定,他之所以有這么一個兒子,前世肯定造了孽。要么,是父輩或祖父輩做下了什么壞事,在他的兒子身上報應了,——他相信因果報應。這是上蒼對他的懲罰,他只能默默地承受。他在工地上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埋下頭干活。額頭上滾滾而下的汗珠,沖刷著他積累在心中的煩悶和不知由什么地方生出的負罪感。當馬三娃出去干小工的時候,王小芹在家陪著兒子。她已有幾年沒有添置新衣服了,為給兒子治病,已花光家中的所有積蓄。她只好把穿過的衣服翻出來,洗了又穿。她心中不可能有馬三娃那樣的重負,也沒有什么罪惡感,只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當兒子死睡而去之后,她就很無聊,端一張小凳子,坐在房檐臺上,茫然地看著院子里的那棵泡桐樹,看著葉片上的葉脈。她用目光能觸摸到樹葉的肥厚,以至能看出葉肉的紋理。看著看著,她陷入了遐思,一旦看清了橫在她眼前的人生之路,她心煩意亂,心中黯然,茫然,淚水直逼眼角。才三十多歲,她的生活就成了一潭死水,毫無希望可言。她一天一天地等待,等待兒子的病有所好轉,等待日子有起色,等待一個能愛她會愛她的男人出現在她的身邊,可是,在等待中,她一天一天地失望。
一個十分寂靜的晌午,兒子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院子里和房間里很寧靜,似乎能聽見空氣在流動。王小芹成為這寧靜的一部分,她好像不存在了。她不知道村委會主任是什么時候走進來的——五十多歲的人,腳步輕得如同十五的月光。村委會主任拿來一張表,叫她填上名字,村委會主任告訴她:馬大全可以吃上低保了。她還沒有說謝謝,這個黑臉漢子已經掩上了門。等她明白過來,她已被他壓在了身底下。她只說了一句話:三娃在那邊屋子里睡著。這個男人一笑:怕啥哩?我是誰?還怕馬三娃?她已好久沒和馬三娃同房了。在村主任的吭哧吭哧聲中,她忘記了丈夫和兒子的存在,忘記了自己,忘記了這個世界,忘記了所有的煩惱,緊緊地摟住了村主任的腰。王小芹從房子里出來時,才發覺,她的兒子站在房子門外的房檐臺階上,緊緊地盯著村主任的背影——這個男人一只手按在院門上,正在開門。回到房間,王小芹逼到眼角的淚水很自然地噴涌而出了。在痛哭流涕的時候,她是清醒的,她回到了自己的真實存在中。她覺得,在松陵村,她是命最不好的一個,是最可憐的一個。她渴望有一個能體貼她、有情調的男人撫慰她,而不是村委會主任那樣粗暴地蹂躪她,也不是像馬三娃那樣,像使喚農具一樣使喚她的身體。
王小芹是四十歲那年離開松陵村走進北京城的。她的道德理想坍塌了,對兒子,對家庭,對自己都絕望了,只有逃離,才能解脫。
馬三娃說:“一定要走嗎?”
王小芹說:“一定。”
馬三娃說:“沒路可走了?”
王小芹說:“就是。”
馬三娃說:“你走了,大全誰管呀?”
王小芹說:“他都十九歲了,還要我管?我能管嗎?我在家里,遲早會死在他手里的。我害怕,我每天都害怕。”
馬三娃說:“他是兒子。”
王小芹說:“冤家,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債主。”
馬三娃嘆息了一聲:“你走吧。”
王小芹也嘆息了一聲:“你就原諒我吧。我不走,有啥辦法。”
馬三娃做好了早飯。他在鍋里熱了兩塊蒸饃,做了兩碗苞谷糝稀飯。馬三娃剛把蒸饃取出來放在案板上,正準備向碗里盛,馬大全進來了。馬大全用鐵锨在后院鏟了半鐵锨土,他在馬三娃轉身取勺子的眨眼間,把那半鐵锨土倒進了鍋里的稀飯中。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馬三娃回頭一看,馬大全的眼神中懷有不可抗拒的抵制和野性的敵意。他搖了搖頭,放下了勺子,好像給自己說,這飯沒法吃了。他拿了一塊蒸饃,蹲在房檐臺上去吃。吃了兩口,他站起來,喊了兩聲兒子,給馬大全說,不要鬧了,饃在案板上,拿上吃。
太陽還沒有出來,春天的清晨,清醒的光線光禿禿的,院子里泛濫著苦澀的涼意。
中午(北京某小區)
王小芹挽著宋志成下了樓。王小芹的挽法無疑有年輕人的騷情和情侶般的淡定——也許,小區里的人看慣了,并未發現什么新意。宋志成略嫌疲憊的臉龐上不合時宜地掛著輕薄的滿足——不只是王小芹小他二十一歲的年輕的身體給予他的。他明白,他的同齡人中,像他一樣,每天晚上依偎著王小芹這樣的女人的老頭子不多,而且,他依舊能享受身體的快樂。這就是他的福祉,他還希求什么呢?和宋志成在一起,王小芹有意識地把煩惱拋棄了,埋藏了。她要把自己擱置在沒有煩惱沒有憂慮,輕輕松松的境況中去。她的角色感很明確,叫她什么都行,說她什么都無所謂——廝混、鬼混、通奸、陪睡的保姆,哪怕有人說她是一次性付了款的妓女,她也不在乎。這個時候,她已經不是馬三娃的婆娘,馬大全的母親了。她斷然放松自己,放開自己,她像一匹脫了韁的野馬隨性地在草原上奔跑,讓心中的無所謂泛上來,涂抹在臉龐上眉宇間,以至轉換為極大的滿足。她對自己的生活是滿意的——吃好,穿好,睡好,玩好。她似乎處于醉酒狀態,意識模糊不清,好像身處在九霄云外,身處在夢幻之中。她一旦清醒過來,坐在馬桶上用手在自己的腿上身上掐,擰,由低聲啜泣到號啕大哭,角色感又爬上了心頭——我是馬三娃的婆娘,我是馬大全的母親。我是女人!她雙手抓住自己的頭發狠狠地揪,她流著眼淚惡狠狠地對自己說,我恨你,王小芹!說她不想馬三娃,不想馬大全,是自己哄自己。當她和宋志成折騰一番,平靜下來之后,她久久不能入睡,馬三娃和兒子雙雙站立在她跟前,她不敢多看他們一眼。她只有一個念頭——明天去銀行,把自己掙來的錢全部轉給丈夫——她只能用金錢來彌補她的內疚、不安。她以為,馬三娃收到了錢就等于收到了她對丈夫沒有丟失的感情。剛結婚那幾年,他們兩口一心想把日子過好,想建立自己美好的小家庭。馬三娃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拼命地干活,而且,不叫她多出一把力;在太陽底下,馬三娃怕曬黑了她;在冰天雪地里,馬三娃怕凍著了她。馬三娃寧肯累死,也不叫她干繁重的活兒。她懷馬大全那一年,想吃豬蹄子,馬三娃騎上自行車一口氣到縣城買回來三個豬蹄子。他把包著豬蹄子的紙一層一層解開,把豬蹄子遞到她手里,看著她吃,而他卻未曾嘗一口。馬三娃確實不會浪漫,可他對她的疼愛在心里。她和村委會主任有染的事,三娃肯定是知道的——別人不說,兒子會說的。可是,馬三娃裝作不知道。直至村委會主任出車禍死掉后,馬三娃才說了一句:狗東西,不會再欺負咱們了。馬三娃確實是個好人,好男人。好人在如今頂什么用?好人就是無能的人,不是馬三娃無能和馬大全有病,我能到京城里打工嗎?在家里,我一覺可以睡到日頭一竿子高?在家里,我不看人眉高眼低,我自由自在?不!是馬三娃把我害苦了,是馬大全把我害苦了。一整天里,王小芹一句話都不說。宋志成問她怎么了?她搖搖頭,苦笑一聲:你別管。晚上,宋志成向她求歡。她很諷刺地說,來吧,你來;你不行老頭子,你老了。宋志成一聽,立時沒了興致。自己把自己折磨幾天以后,王小芹自覺地回到了快活的生活狀態,照樣吃,照樣玩,照樣睡,照樣和宋志成做愛。
春天新鮮清澈的空氣懶洋洋地展現在他們面前,又是一個沒有吹風的好日子。兩個人的振奮一拍即合,他們的腳下仿佛踩著千篇一律的廣場舞的音樂行走,他們邁出去和收回來的腳步是一樣的節奏。
小區的公園里,除了花和草,就是老大爺和老太太,像王小芹這些說不老也不年輕的女人只是點綴。
宋志成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不會打太極不會下象棋,一到公園,他就加入到一堆閑聊的老人中去了。在單位上,宋志成本來是可以干到處級或副處級的,可是,在關鍵時刻,他就把握不住自己了,就犯了忌,犯了錯。不是他工作干得不好,他寫一手好材料,也會巴結、迎奉上司,為人謙和,人緣也不錯。按規則,干了副科,干正科,干了正科,干副處,干了副處干正處。即使按照潛規則——三分之一的工作,三分之一的人緣,三分之一的關系(和上司),他也夠格,每個三分之一,他都是滿分,尤其是,他和上司可以說是酒肉朋友。當提拔他的時候,問題就來了,——他和某個女同事開過房;他和某個女同事關系曖昧;他被某個女同學的丈夫捉奸在床。他一生沒有其他愛好,只愛女人。他的愛人就是因為他的不檢點,他的放蕩不羈而氣病的,氣死的。難怪他只干到了科長的位置,不再進步。
宋志成一生關心政治,喜歡政治,一生泡在政治之中,即使退了休,還沒有剪斷政治的臍帶,需要政治的滋養就像他需要女人的刺激一樣。到了公園,他就和那些像他一樣有“政治”嗜好的人圍在了一起。王小芹把一個水瓶子遞給他,給他說,喝口水再說。他揮揮手說,你去吧,去吧。此時,宋志成就和這些老人前三皇后五帝地侃起來了,一直從溥儀退位說到北伐戰爭,從北伐戰爭直奔八年抗戰,解放中國,三反五反,反右斗爭,人民公社,三面紅旗,三年困難時期,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唱贊歌的老頭子和持不同意見的老頭子,都搖晃著白發蒼蒼的頭顱,都唾沫星子亂濺,都指手畫腳,都扭頭捩頸,有的甚至義憤填膺,出言不遜。宋志成不溫不火,時而說改革開放好,時而說毛澤東時代令人懷念也是好時代,他的旗幟并不鮮明,觀點既明確又模糊。有兩個老漢指著宋志成說,老宋,你稀泥抹光墻一輩子,退休了,還是個老滑頭。你幸虧只是個小科長,叫你當上省長、市長,老百姓非遭殃不可。宋志成并不惱怒,他說,這就是政治,你不懂;他說,人生就是垃圾桶,塑料瓶子、廢紙、煙頭,什么東西都可以擱進去。政治就是個大包袱,左的右的,好的壞的,都要包進去。政治就是玩的,能玩得轉,就是人物。宋志成和其他老頭子一樣,有一種反常的清醒,一種多余的激動,一種難以理解的陶醉,他們幾個人說得有聲有色,津津有味。
王小芹雖然沒有北京戶口,畢竟在北京生活了十年,她對她生活的小環境像對她自己的身體一樣稔熟了,她悄悄地脫下了“農村人”這張皮——從心理上。她的自卑感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人與環境的熟悉在消退。她時時處處在扮演城市角色,總想把自己融入城市,卻融不進去。從一個純正的農民轉換為一個更像小市民的農民,王小芹是付出了代價的。剛來那些日子,宋志成陪著王小芹去菜市場買菜。她眼看著別的女人和小商販討價還價,她也學著做。可是,她那西府話一出口,小商販聽也聽不懂,對她一臉的不屑,揮手叫她走,不和她做生意。她氣恨不過,買了一斤青菜,趁小商販不注意,隨便抓了一把,放進了袋子,撒腿就跑。小商販大嘴一張,銳聲吶喊抓賊。惹得菜市場里的人都圍向了她,有的人開始向她揮拳頭。宋志成攆上來,把所有的菜都退還給了小商販。宋志成沒有過多地責備她,只是說,你不能這樣做。她丟了多大的面子,她心里清楚。她去農貿市場,內急得不行,去上廁所。上畢廁所,從棺材似的小門里出來,一個穿著入時的女人進去一看,她沒有沖廁所,叫喊著,叫她回來沖廁所。她不,她還高聲叫喊:你算個啥,連我拉屎的事也要管?幾個城市女人一起上來,把她推了進去。原來,她不知道按動什么機關,可以沖干凈廁所。很時髦的女人嘴里不停地說,農民,農民,真是個農民。宋志成應朋友之請,和她一同去一個四星級酒店去吃飯,席間,她去洗手間,洗畢手,把腳和涼鞋一起擱進洗臉盆中去洗,幸虧沒有被人看見——宋志成一看她的涼鞋是濕的,已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晚上,宋志成問她涼鞋是怎么濕的,她如實回答了。宋志成說,下不為例,那是洗手洗臉的地方,不能洗腳。生活在城市里就應該遵守城市里的規矩。盡管,她也學著城里人的樣子做,可是,她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依舊很農民,不是她想融入城市,就能融入城市。她在公園里悠閑地轉了一圈。她跟著那些跳廣場舞的大媽學了幾個月,一旦跳起來,腳下面還是亂踏——踩不上音樂。幸好,這個公園里,有幾個陜西人組織了一個自樂班,演奏秦腔、眉戶。當那些唱得出色的“名角”歇下來喝水、抽煙的時候,她就跟著唱秦腔,她的腔調有一點月白色,但聽起來還是有秦腔的味道。她只會幾段戲,如:“西湖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她唱得最秦腔的還要數《三娘教子》中三娘教訓兒子的那一段。
當宋志成他們爭得面紅耳赤之時,這邊的王小芹,正在唱“三娘教子”,當她唱到“左邊尿濕換右邊”之時,突然泣不成聲了。她給拉板胡和打板的那幾個人擺擺手,雙手掩面,跑到一邊去,坐在了一個石凳上,任憑淚水從指縫里向出流。她不是入戲了,她是隨著劇情進入了往昔的生活。這一段唱腔,不知怎么地勾起了她流逝了的歲月——她在生活的鏡子里看見了她年輕時生養兒子的艱難,看見了馬大全那一尺五寸長毛茸茸的、可愛的樣子。生下兒子剛滿月,她就下地勞動了——那時候,分田到戶才幾年,農民們嘗到了在自己分到手的土地上耕種、收獲的甜頭,他們拼命地在自己的責任田里耕作。她和馬三娃農閑時就去縣城里賣搟面皮——她在娘家時就學會了做面皮的手藝。他們在縣城西關賣了十幾天面皮,幾個城管過來不由分說,將他們的面皮攤子踩爛了,威脅他們,不叫他們在街道上再經營。盡管,他們的面皮攤子被幾個城管幾腳踩得稀巴爛,他們沒有沮喪,重新購置碗碟,重新開張。他們一心要給兒子創造一個好的生活環境——讓他好好讀書,一直讀到大學,把農村的根拔掉,生活在城市里。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夢想的翅膀說斷就斷了,兒子書沒讀成不說,反而成了他們兩口的精神重負。兒子由沉默寡言而變為精神病患者,以至掂起什么農具就用什么農具打她。進京的前一個月,她正在水池邊專心致志地洗衣服,兒子掄起一把鐵锨,蓋頭打下來,幸虧她眼尖,頭一偏,躲過了一劫,不然,兒子一锨下去,她的頭會被打成一個爛西瓜。她不能斷定,兒子要將她打死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她不能斷定,兒子是病態中的瘋狂行為,還是恨她的必然動作。她既疼愛兒子,又害怕兒子,可以說,是兒子將她逼出了松陵村,逼進了京城。
王小芹不能給馬三娃和馬大全說,她在北京城里給一個大她二十多歲的老頭子當婆娘,她只能給父子倆說,她在干家政。維系她和丈夫和兒子之間的關系,只剩下錢了。她不能陪兒子去治病,不能給兒子做一頓臊子面吃;她不能和丈夫嘴對嘴心對心地拉家常,從天黑拉到夜闌人靜;她不能由丈夫使著性子在她的身體里放肆地耕耘。她每隔三個月,就把自己的工資寄給馬三娃。她不亂花一分錢,除過給自己留幾個零花錢以外,她把全部工資給了馬三娃。她吩咐馬三娃一定給兒子好好治病。她只能這樣彌補對這父子倆的虧欠。她覺得,這個宋志成沒有虧待她,每月給她四千塊——按行情,她拿三千才合適,而多余的那一千,是宋志成睡她的酬金吧——即使,宋志成不多給她一千,要睡她,照樣睡。她那一身肉,能值幾個錢?由此,她覺得,老頭子從不下眼看她這個農村女人,知冷知熱,是個對她不錯的好人。馬三娃把她寄回來的錢積攢起來,蓋了一座大瓦房。瓦房蓋起來了,她的名聲在村子里的口舌下爛掉了,松陵人猜測她在京城給人當二奶或者在什么地方賣淫,不然,哪里能有錢蓋大瓦房?雖然村里人在背地里把她說得一塌糊涂,說她賣淫毫無根據,但說的人多了,虛構的事好像變成了真的,而且,其中,有人物,有情節,有細節,像電視劇的故事一樣,誘惑人,吊人胃口。開始那幾年,每年春節,她還回松陵村幾天。幾年以后,她逢年過節也不回松陵村,她仿佛從松陵村人的視野中消失了。其實,松陵村人只是把她當作說閑話的邊角料,她即使從地球上消失了,也不關他們的活人過日子。在京城生活的時間長了,鄉愁也淡了,好像松陵村只是一個符號,只是一個夢,一覺睡醒,夢中的事早已蕩然無存了。她照舊給馬三娃寄錢。她用這些錢表示她的存在,表示她是馬三娃的婆娘,她是馬大全的母親。她吩咐自己,極力不去想丈夫和兒子。如果要把丈夫和兒子拎出來,排在她當下的生活后面,她就難堪、難受,甚至十分痛苦,無法和宋志成共同生活下去。
在這個和煦綿軟的春天的中午,王小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兒子馬大全。她的悲傷,想按,也按捺不住,往事爭先恐后地站立在她的面前……
馬三娃外出干小工去了。那是個天氣陰沉沉的日子,她剛把村委會主任送到院門口,馬大全攆出來了,他眼睛里噴著兇光,站在兩步開外,拳頭緊握在一起,惡狠狠地說:我要殺了他!王小芹閉上院門,給馬大全說,回房子里去。她去拽馬大全,馬大全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在她的腿上踩了一腳,踩得并不重,不然,她的左腿非被踩斷不可。她瘸了好幾天,兒子已經知道了她和村委會主任干了什么。她無法給兒子說,村委會主任媽得罪得起嗎?不是他,咱家能批一院新宅基地嗎?她無法給兒子解釋,越抹,她越黑。
王小芹寧肯相信兒子是正常的——有正常人的思維和欲望,也不相信兒子是瘋癲的。隔壁的嫂嫂來串門。嫂嫂一看,兒子坐在房檐臺上發呆,嫂嫂便說,大全,你要聽嬸嬸的話,按時吃藥,不要胡思亂想。你這樣子,把你爸和你媽都愁死了。誰料,兒子突然蹦出一句:馬三娃和王小芹××,我看見了。我也要和女娃娃××。嫂嫂一聽,一臉的驚愕,雙眼圓瞪,半晌才說,等你病好了,叫你爸你媽給你娶媳婦,有了媳婦,想干啥就干啥。馬大全一聽,站起來,掂起屁股下的小凳子,向房檐臺上狠勁一摔,凳子七零八落如同挨了一槍的野兔子,趴在地上不動了,他跳起來說,我不要媳婦,不要,媳婦瞎,媳婦和別人××。王小芹的嫂嫂趕緊打圓場:既然我娃不要媳婦,就不給你娶。兒子的這些話,像是瘋子的言語,又和正常人的話沒多大區別。兒子的這些話,如同刀子在她心上割。她無法面對兒子,她只能一走而了之。
和宋老頭生活在一起,讓身體、情緒和精神都適應、順從新的環境。她本來就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這景致,這音樂,這人群,這氛圍把她固定在心情平靜而愉悅的框架中,她只是跟著日子的腳步向前走,至于說能走到哪里,她不去想。想得多,太累人,她活一天就要輕松一天,快活一天。她偶爾玩玩手機,手機中有幾則心靈雞湯很刺目:女人是貪歡的動物;女人就沒長良心。她掃一眼,覺得那些話輕如雞毛,在她心中連一點劃痕都沒留下。女人貪歡有什么錯?尤其是三四十歲的女人,哪一個不想夜夜睡在男人的懷抱里被男人揉搓?她在城里生活了這么多年,她清醒了許多,城里人和農村人就是不一樣。城里的男人和女人們,哪一個不是吃了×,×了吃?他們把男女之事看得和吃飯一樣重要。這才叫活人,及時行樂對著哩。和宋志成在一起,她沒有煩惱不說,心里輕松得好像胸膛里沒心沒肺——這就夠了。不然,她會活得很累,被自己的心理重負壓倒在地,趴下不能起來。
突如其來的情感變化使她自己也始料未及,這不僅僅是一句戲文引起的——積累的情感遲早要爆發,那兩句唱腔只是導火索而已。她雙手捂著臉,先是流眼淚,繼而啜泣,接下來便號啕大哭。她先是雙肩隨著哭聲抖動,好像遭了電擊,一抽一抽的,隨之,整個身體也抖動了,像移動的探照燈的燈光。她似乎越哭越傷感,這一場哭好像久旱了的土地必然要來一次透雨。她的哭聲像扇面一樣扇出去了,扇向了四周,在覆蓋的遠端,她沒有看見馬三娃和馬大全——她不是為他們父子倆而哭的。她自己哭,哭自己。當她止住了哭聲以后,她明白,大放悲聲的是她自己,哭泣的內容里邊只有她自己——我活得太憋屈了,太不是人了,太苦了。哭泣過后,王小芹的情緒很快恢復了原來的模樣。她的身體仿佛也輕松了,腳下也能踩到音樂的節拍上了。
王小芹來到宋志成他們那幾個人中間的時候,老頭子們都準備回家吃飯。
宋志成沒有注意到王小芹發紅的雙眼,他的目光里只有王小芹依然性感的嘴唇和依然充斥著欲望的臉龐,他說:“小芹,上午吃什么飯?”王小芹說:“我想吃家鄉的岐山臊子面,咱去陜西餐館吃。”宋志成是山東人,能吃慣面食——即使吃不慣,也只能依了王小芹。在他那個家,早已是王小芹說了算。
兩個人走出了公園,在路邊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新民街上的陜西餐館。
王小芹和宋志成分別要了一碗岐山臊子面,一個肉夾饃,兩個小菜。宋志成還要了一瓶三兩裝的白酒。兩個人吃得有滋有味。
中午(鳳山縣北楊村)
馬三娃吃畢早飯,八點準時走到距離松陵村只有三里路的北楊村。他在工地上和砂漿,用架子車拉紅磚。臨出門時,馬三娃從外面鎖上了院門,不然,馬大全會跑出家門,傷了別人的。馬三娃做好了中午飯,放在了鍋里——他知道,馬大全不會吃。不吃,他也要照常做。中午飯,馬三娃是在工地上吃的——工地上管一頓飯。到了工地,馬三娃只顧悶聲不響地干活兒,一刻也不歇,他連一支煙也不抽,連一句話也不說。在工地上干小工的農民都是附近村莊里的,他們都知道,馬三娃有一個瘋兒子。要么,他們用麻木、漠然的目光看他;要么,他們用憐憫、同情的口氣和他找話說。馬三娃目光低垂,本來就發黑的臉膛像用刨子刨過一樣,沉得平平的,無論誰說什么,他的嘴里只吐一個字:“嗯。”
王小芹離開他和兒子那一年,他才四十三歲(比王小芹大三歲)。王小芹留給他的是有病的兒子,是一道難題,是一味難以下咽的苦藥。他并沒有放棄給兒子治療,可是,去了一家又一家醫院,兒子的病還是沒有治好。隔壁的嫂嫂給他說,大全沒有啥大病,娃是花癡病,只要給娃娶個媳婦,就能“藥到病除”。娃明明是個瘋子,誰家的女兒肯嫁給娃呢?這一劑藥仿佛云遮霧罩的山頂上的靈芝,即使“青蛇”再現,也未必能采來。兒子的病治不好,馬三娃心里的重負放不下。他不停歇地干活兒,不只是為了掙錢,他不能待在家里,更不能閑著。待在家里,他一看見兒子,心里就塞上了一團亂麻,站不住,坐不住。只有汗水才能沖刷掉他的煩亂。
王小芹走后,隔壁的嫂嫂一如既往地關照著他和馬大全。一天,嫂嫂把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給馬三娃領進了門。嫂嫂說,這女孩兒是她娘家的,成數欠一些,只有七八成,但五官端正,女孩兒該具備的都不欠缺——言下之意,可以和男人同房。嫂嫂的意思是,把這女孩兒塞進馬大全的房子,看看這一劑藥是否對癥。女孩兒見了人,嘴一咧,傻笑一聲,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嫂嫂指住馬大全說,這是你女婿,你今晚就和他睡,把衣服脫光睡,聽見了沒有?女孩兒又是咧了咧嘴,算是回答。馬三娃和嫂嫂蹲在房間外面聽動靜。女孩兒走進馬大全房間里沒多一會兒就丟鞋落帽地跑出來了。馬大全手里提著一根木棍,追趕著打那女孩兒,不是馬三娃眼尖手快,攔腰抱住了馬大全,說不定,會鬧出人命的。馬三娃的嫂嫂由此斷定:馬大全并非花癡。他說他也要××,是瘋話,不是男人的本能和念想。
打人,已經成為馬大全的一個“癥狀”了。馬三娃也記不清馬大全是從哪天起,變成了這樣。馬三娃沒有少挨馬大全的打。他一句話沒說完,馬大全就一镢頭打過來了。他抓住镢頭把,奪過來,擱在了一邊;他沒有防顧,馬大全在他身上就是一棍子;他剛端起飯碗,馬大全就把飯碗給他打翻在地了。盡管這樣,馬三娃從未給兒子還過手,在他看來,這是病,是兒子犯病了,并非兒子恨他——他從沒有嫌棄過兒子,而且,一直疼愛著他,千方百計給他治病。兒子怎么會仇恨他呢?有時,他也想,是不是兒子嫌他沒有把王小芹從北京叫回來?是不是兒子想媽了,在他身上出氣?王小芹從北京回來過年,兒子從未打過她。這就怪了。有一天晚上,他剛睡下,兒子提著一根棍子進來了,他還沒起身,兒子一棍子打下來,把他打倒了,幸虧,沒再打第二下。第二棍子下去,蓋頭打來,他就沒命了。他哭了,他放聲大哭——他從沒有哭過一聲。男人的眼淚有很重的分量。生活再艱難,心情再晦暗,他也不會用眼淚去對付,用哭聲去釋放。這一次,他由衷地哭了。中年男人的哭聲十分蒼涼,十分冰冷,十分凄苦。他哭出的是真實的情感,是由不了自己、非哭不可的號啕。他一哭不可收拾。哭了老大一會兒,兒子進來了。兒子站在他跟前,垂下眼皮,一句話也不說。他哭著說,娃呀,你把我打死,誰管你呀?娃呀,我是你親爸,你咋能下手呢?他哭了半夜,兒子在他跟前站了半夜。直至他把眼淚哭干,把聲音哭啞,哭得昏昏沉沉才止住了哭。后來,在床上躺了三天,腰才不疼了,才能干活了。從那以后,晚上睡覺,他要關上房子門。
那一年兒子從西水市醫院回來,他覺得,兒子好多了。他就叫兒子去庵棚里看西瓜。他種了五畝西瓜,再有三五天就開園了。他盤算,五畝西瓜至少賣四五千元,有這四五千元,可以讓兒子再住一次醫院。他回去吃畢晌午飯,到西瓜地里一看,兒子揮著西瓜刀,在瓜地里亂砍。就一頓飯工夫,三分之一的西瓜被兒子砍殺在地里。他沒有罵兒子一句。兒子是病人,他咋能和病人計較?
和馬三娃一起干活的小青年懷著好奇的心情說,三娃叔,你說我姨離開你十年了,得是?馬三娃“嗯”了一聲。小青年說,這十年你沒粘過女人?馬三娃又“嗯”了一聲。小青年說,我不行,十年不×女人,你咋撐得住?馬三娃又“嗯”了一聲。一個和馬三娃同齡的人說,二蛋,你年紀輕輕的,不要欺負你三娃叔了。女人不是饃饃飯,不吃把人能餓死,得是?小青年說,你們這一代人,真是白活了,不吃饃饃飯能行,沒女人×不行。打死我也不信三娃叔不想女人。
四十三歲,身邊就沒女人,馬三娃不是不想。他對女人的念想被煩惱壓萎縮了,壓死亡了。在沒有王小芹的日子里,在夜深人靜之時,馬三娃也想過王小芹。可是,當他聽見馬大全在房間里“啊!”“啊!”地大叫時,他心亂了,心疼了,對女人的想頭燈一樣滅了。
開飯了。
中午飯是一塊饃,一碗小米稀飯,一小勺炒洋芋。馬三娃打來飯菜,蹲在樹下,風掃殘云般地吃著飯菜,他吃不出什么味道,隨著飯菜的下口,他的饑餓感像漏水的水渠一樣被堵住了。
下午及夜晚(北京)
對于宋志成來說,吃畢飯的午覺雷打不散。他睡覺時,要拉住王小芹的一只手方能入睡,仿佛王小芹的那只肥厚的手給了他安全感,消解了他的恐懼,有那只手在,就好像嬰兒躺進了搖籃,在輕輕的搖動中安然地入睡了。剛來那一年,王小芹很不適應午睡。尤其是不適應脫光衣服在大白天睡覺,她覺得,一個人一天只能晚上脫一次衣服,早上穿一次衣服——當城里人午睡時,千百萬農民正在田地里勞作。王小芹雖然脫了衣服躺在了宋志成身旁,卻怎么也睡不著,于是,她就不安分,用手在宋志成的身上亂摸。宋志成盡管睡意蒙眬,經過王小芹這樣一摸,身上發癢,心里也發癢,他就把王小芹攬在了身底下,盡管他的身體很勉強——身體的能力和心理需求有反差,但是,一這樣,宋志成就如同癮君子過了癮,王小芹隨之睡著了——她的習慣就是這么養成的。人的卑鄙就在于,什么都可以習慣。習慣是很可怕的。有了這樣的習慣,到了這個時候,王小芹就呵欠眼淚不斷,一躺下,一脫衣服,很快入睡了。睡午覺的農民王小芹養成了城里人的習慣和做派。
一覺睡醒,洗了臉,宋志成和王小芹走出了小區,坐上了地鐵。前一天,他們就說好的,這個下午去逛商場,去給每人買一件春裝。
現在是包裝時代,商品需要包裝,人更需要包裝。衣服不僅給人增加靚度,而且改變人的風度和身份。王小芹進京后的第二年春節前回到了松陵村。松陵村的人們一看見王小芹都目瞪口呆,她的上身是火紅的質地很好的羽絨衣,下身是黑色寬腿褲子,頭發是燙了的,一對金耳環帶著小墜子,一走一搖動。她的整個容貌改變了,身上聞不見農民的土腥氣,也不像個完全的城里人,她變成了“四不像”。由于燙了的頭發剪短了,本來就豐腴的臉盤顯得更大了,更扁了——如同被壓扁了的十五的圓月,而脖頸上的褶子無法撫平,比兩年前更深刻了——和任何農民女人沒有什么兩樣。她那一舉手一投足,一壞笑一眨眼不僅很農民,而且多了幾分狡黠,使人看起來心里很不舒服;假如把臉盤換成十八九歲,那一身打扮更像檔次不高的小姐。嫂嫂一看王小芹的樣子,驚呼道:這是小芹嗎?咋這么年輕?王小芹哧地一笑:不是王小芹是誰?還年輕?北京城里和我一樣年齡的女人看起來才二十多歲。嫂嫂說,北京的水大概不一樣,把你吃嫩了。王小芹說,不只是水不一樣。嫂嫂說,你給我說說,你在京城里干啥工作?王小芹又是一笑:給一個大官干家政。嫂嫂說,多大的官,比村主任、鄉長大?王小芹一聽,笑得后仰前俯:村主任、鄉長算個啥?人家有小車,有司機,家里有做飯的,家門口有站崗的,有保姆。嫂嫂壓低了聲音說:當大官的有沒有小老婆?噢,現在不叫小老婆,叫二奶、三奶什么的。王小芹一聽,臉唰地紅了,脖頸上洇出了紅暈,她很難過地說,這種事,我咋知道哩?嫂嫂一看小芹窘迫的樣子,趕緊岔開了話題。
晚上,馬三娃給王小芹說,你明日把這身衣服換了去,穿這么艷,村里人說閑話哩。王小芹說,我穿我的關村里人啥事?三天以后,王小芹還是把那身衣服換了,不換不行——馬大全趁她沒留心,端起一盆洗畢碗碟的臟水蓋頭給她潑了下去,王小芹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跳起來了:大全!你?你咋能這樣?她既不敢罵兒子,又不能打。脫下衣服是她的唯一選擇。她把衣服洗了一遍又一遍,也沒洗凈幾處污漬。
生活在城里,王小芹首先從衣服上開始城市化。可是,她穿上咋樣的衣服似乎也缺少城里人的氣質、風度:要么就十分艷麗;要么,就灰頭灰腦。她本來就不具備城市人的審美情趣,缺少色彩感,樣式感,她只能模仿,像不會寫小說的初學寫作者一樣,形式上模仿了,內容上無法模仿。城里人穿一身雅素的,她也買一身雅素的,可是,那衣服一旦上了她的身,她的年齡似乎也增加了幾歲,看起來如老太婆一般;城里穿鮮艷的,她也穿鮮艷的,衣服鮮艷了,那灰頭灰腦沒改變,使她變成了小姐的模樣。在城市里混了幾年以后,她才不自覺地讓身體靠近了城市。
上了國貿大廈,宋志成和王小芹從一樓看到三樓,又從三樓下到一樓。在一樓,王小芹給自己選擇了一件天藍色的很薄的羊毛衫,標價一千八百五十元。她將羊毛衫在身上比試又比試,她叫宋志成評價,宋志成說你看咋樣就咋樣。她一聽,又把羊毛衫放回去——其實,她希望宋志成說好,只要宋志成開了口,她就買了。王小芹從宋志成的口氣中判斷,宋志成嫌貴,不想給她買。宋志成對她好,她承認,也很感激。她心里清楚,宋志成再好,也和她是兩條心;宋志成再好也不比馬三娃,即使她和馬三娃吵鬧得不可開交,也不會分心。宋志成的心不會在她身上的。馬三娃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說什么,而宋志成不是這樣,他心里想吃肉,嘴上卻說,他要喝湯——心里想的和嘴里說的在兩股道上跑。這是不是他當科長養成的習慣?是不是指甲蓋大的權力也會改變人,使人變得虛偽而狡詐?王小芹無法斷定。可她能感覺到,在二人世界里,宋志成一不小心就擺出一副領導派頭來,給她說話,是命令的口氣。相處十年了,她看得明明白白的,她和宋志成沒有多少感情,只是交換關系——宋志成花錢買她的勞動,買她的身體,她的付出是對金錢的回報。即使宋志成和她做愛時說的那些甜蜜的話,也只是一出戲的前奏曲,并非是情感的寫照。隨著戲了曲終,燙熱的語言便涼如秋水。宋志成身上的小氣、圓滑、虛偽以及和年齡不相仿的好色,是和馬三娃的憨厚、寬容、善良無法相提并論的。為了得到錢,為了給兒子治病,對于宋志成的所有毛病,她都容忍了。宋志成不給她買衣服,就算了。她已經擰身走了,服務員叫住了她,拿出了比這一款少三百元的另一件撒著碎花的羊毛衫。她搖了搖頭,又拿起那件天藍色的,宋志成這才說,你喜歡,就買了。王小芹說,叫我去試試。
到了試衣間,王小芹脫去身上的衣服,將新的羊毛衫從頭上向下套。可是,她怎么也套不下去,不是領口小,而是她的頭上好像有什么東西把羊毛衫掛住了,羊毛衫過不了頭部。她生怕把衣服掛壞了,又想拉下去試試。她使勁地搖了搖頭,想把頭上的什么搖掉似的,她一緊張,便發覺,眼前一片黑暗,羊毛衫遮住了鼻子和嘴,她的呼吸也緊迫了,似乎有了窒息感。她想喊一聲,又不敢喊——這時候,誰來幫助她呢?她的選擇有兩種:要么,脫下來;要么,套下去。既然,想套,套不下去,就脫。可是,那羊毛衫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想脫,還脫不了,她眼前的黑暗越來越厚重,被羊毛衫套住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似乎都被糊上了泥巴。她急了,眼淚花向出涌。她不只是尷尬,她處于困境了。這困境是自找的。她給胳膊上使了點勁,身子一縮,屏住氣,終于將羊毛衫脫下了。她急急忙忙穿上自己的衣服;急急忙忙走出試衣間,將羊毛衫塞給售貨員,只說了一句:不合適。她拽上宋志成,拔腳就走。上了五樓,她買了一件內衣,——花了二百元買了一件對她來說十分奢侈的內褲。在農村里,她只穿三到五塊錢的內褲。即使進了京城,她也沒有穿過這么高檔的內褲。這件內褲,極大地滿足了她的心理。她挽著宋志成到了四樓,給宋志成選擇了一件大紅的夾克衫。宋志成自從有了王小芹之后,穿衣服不再干部,不再古板,王小芹有意識地把他包裝年輕——使宋志成在年齡上和她縮短距離。
衣服買好后,他們去天壇公園逛了一圈,在街道上的一家小餐館吃了晚飯,華燈初上時,回到了小區。
宋志成先洗澡——王小芹照例給他搓了脊背,給他擦了上身。宋志成洗畢,王小芹便開始洗——他們洗澡的時間比平日里提前了一個小時,因此,上床的時間也比往日提前了一個小時。九點鐘,兩個人就在床上了。
王小芹一身精赤,她脫掉睡衣,把二百元一件的內褲穿上。她在穿衣鏡中前一看,后一看,心里笑了。往日里,她買一件新衣服上了身,只看到衣服給她增添的光度和亮度,她沒有想到,一件內衣,給她的身體增添的色彩比外套更有分量更有度數。
她站在床上,叫宋志成前身后身都看了看,問道:漂亮不漂亮?宋志成盯著王小芹豐肥的屁股,盯著她私處凸起的地方,高檔的粉紅色內衣竟然把她肉肉的下身勾勒出了味道醇厚的線條。宋志成流著口水說,好,就是好,這才體現了價格和價值的正比。王小芹一聽,撲倒在宋志成身邊,摟住他的脖頸,呢呢喃喃:謝謝宋大哥給我買了這么貴的衣服,我活了半輩子,還沒穿過這么貴的衣服。還沒等宋志成開口,她咽了一口口水,說,衣服再好,沒有宋大哥你好。兩個人擁抱在一起了。
王小芹脫了內衣,脫成一絲不掛后,吩咐宋志成脫下睡衣。宋志成像聽話的小學生一樣,脫掉睡衣。宋志成剛偎依過來,王小芹一把推開了宋志成,翻身坐起來了。她疑神疑鬼地說,好像有人喊我。宋志成也坐在了床上。他們屏住氣聽了一會兒,房間里沉寂得如同死去一樣。于是,兩個人又躺下了。王小芹還沒有躺穩當,第二次坐起來了:有人喊我,真的有人喊,你聽,你聽。宋志成說,你聽邪了,睡吧。王小芹抬了抬身子,屏住氣聽:沒聽邪,是大全喊我,是兒子。宋志成說,誰也沒喊你,是你自己喊自己。你想兒子了,過幾天,回去一趟。王小芹說,不,我明天就回去。宋志成說,也行。她確實想兒子了。兒子還不到一歲時,嘴噙著她右邊的奶頭,一只手在她左邊的乳頭上不停地用力捻動,捻動。兒子咂幾口奶,抬起眼,看她幾眼,她不由得在兒子額頭上親一口。她和馬三娃在月亮地里割責任田里的麥子,兒子不睡覺,攆到地里來,跟在他們身后拾麥,夜深人靜,兒子終究趴倒在麥捆上睡著了,那種睡姿,她至死不會忘記的。小時候的兒子多么令她疼愛呀!宋志成一看,王小芹突然沒有情趣,也就作罷了。躺在床上,王小芹久久不能入睡。夜晚恬靜而溫馨。王小芹穿上了睡衣,鉆進了自己的被窩。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遠處的霓虹燈的光線反射到房間里來,房間里微弱的亮光觸摸可及。王小芹第一次發覺,城市里的夜晚,光線豐富而曖昧,不比農村,農村的黑夜很踏實,很真實,天一黑,眼睛目擊到的是老老實實的黑夜,城里的夜晚仿佛半閉半睜的眼睛,黑夜好像包裹住了許許多多的隱秘,使王小芹覺得深不可測,心神難安。
下午及夜晚(北楊村 松陵村)
吃畢中午飯,馬三娃坐在水泥袋子上,身體靠住水泥堆,兩眼空洞洞地看著頭頂的藍天,一朵白云靜靜地粘在藍天上,一動不動。幾個年輕人在地上鋪開了一張牛皮紙畫的棋單,下象棋。他們高聲吶喊:“跳馬!”“上車!”馬三娃沒有任何嗜好,連下象棋也不會,更沒有興趣圍在一起湊熱鬧。他的人生就像破爛的水泥編織袋,無法補綴了。在松陵村,和他年齡相仿的人都抱上了孫子,都不會像他這樣勞累了,可他呢?依舊要每天出來打工——他倒不怕勞累,勞動就是他活著的方式,可他活得毫無希望,毫無信心。馬大全快三十歲了,依舊一時清醒,一時瘋癲。他每年都要帶上兒子去一次醫院,省城里的大醫院也去過,兒子的病終究沒治好。他想再辛苦一年,到年底帶兒子去北京治病。馬三娃一眨眼,看見天上的那朵云好像朝下掉,他驚嚇得閉上了眼:云怎么會掉在地上呢?它會砸死人嗎?等他睜開眼時,他的身旁坐著一個比他年輕幾歲的工友。那個人朝他笑了笑:三娃哥,想啥哩?得是想婆娘了?打電話向回叫呀!馬三娃“嗯”了一聲,聲調模棱兩可。工友說,不叫王小芹也行,聽說縣城里的鳳凰酒樓上的女娃娃多的是,去開一次洋葷也行,你掙死掙活攢那些錢干啥呀?還指望啥?最后這句話把馬三娃刺疼了,他扭過頭,瞪了工友一眼。這里的工友,沒有人不知道他有一個瘋兒子,在工友們的眼里,他是白忙活。掙些錢,就該吃吃喝喝,玩玩女人。可是,他心中那盞燈還沒有滅,一線光亮在遙遠的地方閃爍,不然,他早喝藥了,上吊了,他哪里有心思想女人?工友一點兒也不顧及馬三娃的感受,又來了一句:你閑著,人家王小芹可沒閑著。現在的女人離了男人能行嗎?她們那騷×一天也閑不下。馬三娃罵了一句:你那×嘴都不閑,你婆娘能閑下嗎?馬三娃站起來,掂著鐵锨,和漿去了。按規定,午飯后休息一個小時。還不到一個小時,馬三娃就開始干活了。只有在勞動中,他才會驅除煩惱和苦悶。十年了,王小芹沒有給他說過,她在城里究竟干什么工作。他沒有問過王小芹,他明白,王小芹說干家政,是在騙他。他能感覺到,王小芹干的不是正當的事情,從王小芹的穿戴,說話的口氣,他判斷王小芹不是憑力氣掙錢。他想了又想,他無法責怪王小芹。不是王小芹給他掙錢他能蓋起大瓦房?給兒子看病的錢全是王小芹寄回來的。就算王小芹的錢是賣×掙來的,他也認了。他能要求王小芹給他保持貞潔嗎?有貞潔,沒有錢,日子咋過?要臉還是要命?不是他沒有男人的尊嚴,沒有做丈夫的尊嚴,他無奈,他活到了沒辦法對付生活的地步。他相信王小芹不是心甘情愿地做壞女人,她比他更無奈。他只能替王小芹把謊言掩埋,千萬不能揭穿。他不嫌棄她。他只怨自己沒本事,掙不到錢。如果他有本事,能掙來錢,還能叫王小芹到城里去干那事?他只能求王小芹不要干犯法的事,不被逮住。他覺得,王小芹也是可憐人,并不壞。他寧肯相信王小芹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兒子,也不肯相信,王小芹是圖快活圖享樂;他寧肯相信即使王小芹給他戴了綠帽子也對他是有感情的,不肯相信王小芹會離開他,離開這個家;他寧肯相信,王小芹是他的好婆娘,也不肯相信王小芹是個賣×的壞女人。
干到半下午,工頭來了。工頭一看,一袋子水泥散在了和漿機的不遠處。工頭高聲喊叫:誰把水泥袋子弄破了,不收拾?沒人答聲。工頭叫了一聲:誰干的?一個小青年尖聲說,是三娃叔來。工頭走到馬三娃跟前,質問他:馬三娃,得是你干的?馬三娃隨便地“嗯”了一聲。工頭說:好你一個馬三娃,看你老實,你才一點兒都不老實。你以為錢就那么好掙?得是?你以為,人都像你婆娘一樣,腿一叉,錢就來了?你婆娘用褲襠里的瞎×給你掙來了一座大瓦房……還沒等工頭說下去,幾個干活兒的人“轟”地笑了。馬三娃把鐵锨提在了手里,向工頭跟前一逼:“你再說一句試試!”馬三娃手中閃著亮光的鐵锨動了動。工頭不敢吭聲了,他一看,馬三娃的那張黑臉十分猙獰,雙目中仿佛在噴火。馬三娃高聲說:“我婆娘是瞎×,對著哩,你婆娘的×好不到哪搭去。誰不知道,你女兒給縣上的頭兒當二奶,你才攬到了這工程。”馬三娃話一出口,幾個干活兒的農民工仿佛被嚇住了,屏聲斂氣,不認識似的看著馬三娃,生怕他蹦出更惡毒的話來。工頭指住馬三娃,氣急敗壞地說:“好你個馬三娃,你再胡說,看我咋收拾你!”馬三娃說:“你收拾了我們這些勞動人民,誰給你掙錢呀?”工頭說:“你還是勞動人民?你是個錘子!”工頭竟然不知道用什么話可以砸倒這個老老實實的農民,他只能用眼睛干瞪著馬三娃,胸脯一起一伏。馬三娃吭哧了一聲:“你才是個錘子!”兩個工友一看,拽住馬三娃的衣袖,把他拽走了。
工頭氣呼呼地走了。
馬三娃平心靜氣地干活兒。一個工友問馬三娃:“你咋知道,人家的女兒給城建局的局長當二奶?”馬三娃連“嗯”一聲也沒有。另一個工友說:“你不要問三娃哥了。這是明擺的事,你不給局長、縣長送錢,能叫你包工程嗎?沒有錢,有女人也行。”這個工友把一锨砂漿拋進車里,憤憤不平地說:“人心瞎了,世事瞎了。”
傍晚收了工,馬三娃回到了松陵村。
馬三娃打開院門上的鎖,推開院門,一下子愣住了。院子里的景象好像一個人被開膛剖腹了,這兒一床被子,那兒一把鐵锨,這兒一床褥子,那兒幾個碗,被單、衣服、筷子、勺子、鐮刀、鐵锨、鋤頭,房子里所有能搬動的東西亂七八糟地躺在院子里,仿佛被冰雹打了的莊稼,更像一具被肢解了的身體。馬三娃呆站了一會兒,雙手抱住了頭,蹲在這一派難以收拾的殘局跟前。夕陽收攏了最后一線光,這亂七八糟即將被黑暗的包袱包住。馬三娃順手提了一把鐮刀進了房間。他拉開了電燈開關,馬大全從朦朧中跳了出來,他蜷縮在炕上。馬三娃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將他提起來了:“給我說,是不是你干的?”馬大全耷拉著腦袋,一臉的木然。院門鎖著,不是兒子干的,還有誰?馬三娃的問話顯然是多余的。他掄起鐮刀把,在馬三娃的屁股上打了幾下,丟下鐮刀走出了房間。兒子鬧病以來,馬三娃從沒有打過兒子。今天,他是頭一次打兒子。
馬三娃走進廚房,揭開鍋蓋一看,他臨走時做好的稀飯仍舊在鍋里。顯然,兒子沒有吃中午飯。馬三娃鼻子一酸,心里十分難受,用拳頭在自己的腦門上捶了幾下——他仿佛清醒了許多,難受得想吐。他走出廚房,再次走進兒子的房間,兒子依舊蜷縮在炕上,看起來,如同一件破麻袋。馬三娃說:“大全,你晌午沒吃飯?肚子餓了吧,爸給你搟面去,一會兒就好了。”
第二次進了廚房。馬三娃把面和好后,蹲下來,開始摘菜。他摘菜的手不停地抖動:你為啥要打兒子?他是個病人,他拿不住自己,你也拿不住自己嗎?你咋能和病人計較?你是糊涂了,還是心瞎了?兒子餓了一天肚子,他沒有吃飯,沒有,沒有……馬三娃一邊摘菜一邊自責。兒子在受折磨,在受罪。他覺得,兒子比他更可憐,兒子需要疼愛。王小芹沒在家,他應當把兩個人的愛給兒子,他真不該打兒子。把菜摘好,馬三娃準備下面時,再次走進房間去叫馬大全下炕來吃飯。
搟好的面下到鍋里,燒開后,馬三娃取來笊籬,把笊籬伸到鍋里,向碗里撈面。馬三娃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走進廚房的馬大全手中提著他順手放在房間里的鐮刀。馬三娃沒有回頭,一只手端著空碗,一只手抓著笊籬撈面,眼看著笊籬里的面條就要倒進碗里了,一鐮刀向馬三娃的后腦勺上砸來了,是用鐮刀背砸的。馬三娃手中的空碗和笊籬同時掉進了鍋里,他一回頭,只見揮動鐮刀的是兒子,他只微弱地叫了一聲:“大全。”還沒等他再開口,鐮刀背又砸向了他的腦袋,一連砸了幾下。他來不及再看兒子一眼,撲倒了,像糧食口袋似的半趴在鍋臺上,頭顱栽進了下面的開水鍋里,鍋里的血紅色即刻洇開了。馬三娃沒有絲毫氣息了,他比黑夜更沉寂。
馬大全扔下鐮刀,走出了廚房,蜷縮在院子里的一床被子上。
夜色重重地壓在院子里,院子里死寂無聲。馬大全偶爾似人非人地吶喊一聲,底氣不足的喊聲穿過這沉寂,仿佛種子一般種在院子里的角角落落。沉寂像茅草一樣在院子里瘋長,夜晚的光線十分微弱,依稀可見馬大全如同一團爛棉絮,扔在院子當中。黑夜沉重地壓在了這個院落里,黑暗如同磚塊一樣,黑得很嚴峻,沒有一點兒縫隙。天和地被黑夜連綴在一起,這院落,這村莊,漆黑一片,顯得周全而莊重。馬大全貓叫似的在哭泣。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