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第二屆李白詩歌獎提名獎獲得者

王小妮

王小妮，生于長春市。曾先后插隊七年。1982年畢業于吉林大學中文系。1985年起遷居深圳。出版有小說《人鳥低飛》、《1966年》，隨筆《上課記》、《上課記 2》、《隨手》，詩集《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有什么在我心里一過》等。

《出門種葵花》是詩人王小妮的自選集，幾乎每首都是精品，比較全面地展現了王小妮的詩歌軌跡和詩歌高度。日常和平凡是詩人王小妮始終不變的立足點和關注點。似乎與此相對應，她的詩歌表面上看樸實、簡潔、親切，不時還帶點鄉土氣息和幽默色彩，呈現的都是人們再熟悉不過的日常情形和生活細節，卻常常在不動聲色和不知不覺中，以異常的機智、自然和輕盈，或深入，或提煉，或迂回，或急轉，最終抵達時代的核心和事物的本質。這也使得她的詩歌格外的好讀、耐讀，并具有一種迷人的品質。從日常中挖掘詩意和寓意，將平凡轉化為非凡和超凡，且以如此天然的方式，這是一種詩歌稟賦，更是一種心靈能量。令人欣喜和贊嘆的是，向來低調、寧靜的詩人王小妮從始至今一直葆有這樣的詩歌稟賦和心靈能量。《出門種葵花》無疑就是最美好的見證。

（高興執筆）

王小妮獲獎作品選登

等巴士的人們

早晨的太陽

照到了巴士站。

有的人被涂上光彩。

他們突然和顏悅色。

那是多么好的一群人呵。

光，降臨在等巴士的人群中。

毫不留情地

把他們一分為二。

我猜想在好人背后

黯然失色的就是壞人。

巴士很久很久不來。

燦爛的太陽不能久等。

好人和壞人

正一寸一寸地轉換。

光芒臨身的人正在糜爛變質。

剛剛猥瑣發暗的地方

明媚起來了。

神，你的光這樣游移不定。

你這可憐的站在中天的盲人。

你看見的善也是惡

惡也是善。

1968年

最軟的季節

在五月里

我看得最遠。

記憶像新蟲子

鼓動著向南的山坡。

最軟的季節快要到了。

在五月里

我當然能看見你。

你又裝扮成最細的游絲

凄婉地攀上兩千公里外我的圍墻。

我決定

把我的前半生都忘掉。

這樣我將與你無關。

我的水既不結冰也不溫暖。

誰也不能打動我

哪怕是五月。

我今天的堅硬

超過了任何帶殼的種子。

春天跟指甲那么短

而我再也不用做你的樹

一季一季登臺演出。

現在，我自己拿著自己的根。

自己踩著自己的枯枝敗葉。

看到土豆

看到一筐土豆

心里跟撞上鬼一樣高興

高興成了一個

頭腦發熱的東北人。

緊盯著它們的五官

要把發生過的事情找出來。

偏偏是那種昂貴的感情

迎面攔截我

是那種不敢深看的光

一層層降臨。

身上嚴密的縫線都斷了

想馬上停下來

把整個我停下來。

向煙癮大的人要一支煙

要他最后的那一支。

沒有什么打擊

能超過一筐土豆的打擊

回到過去有多難。

可是今天

我偏偏會見了土豆

一下子踩到了

木星正帶著火的光環。

懸空而掛

犯了什么重罪

它們被絕望地懸掛

高懸

那些半空中隨風蕩漾的物件。

不睜眼睛的等待。

雨傘。海棠。

濕花盆。熟的老玉米。

我害怕突然的墜落。

我要解放你們于高懸。

在我這兒

懸掛就是違犯了法律。

讓萬物落地

我給海洋以外的全部陸地

鋪滿羔羊的軟毛。

接住比花粉更細微的香氣。

讓野獸像溫泉

貼著塵土慢慢走過來。

日月把安詳的光撲散在地面

世界才有了黑白

有了形色。

整個大地

因為我而滿盈。

像高矮不同的孩子們

席地而坐。

我紅亮的珠寶還在蹦跳。

它現在落地為安。

我準備用羽毛清潔過的手

摸摸萬物可愛的頭頂。

今天，我看到了很遠

8月18號，我一直看到了西伯利亞

它的頭頂就要白了。

秋天正在拔刀。

森林們跑來跑去

試穿最后一件鮮艷的衣裳。

早晨，所有樹的葉子

都被我給看落。

大地的上身已經感到了冷。

城市里的鐘樓們向后撲倒

更遠和更加遠都能看見了。

太陽低垂著熟了的金穗

天空的牙齒全都變松

為什么那么遠的地方都沒看見危險。

我的視線只沿著天際線走

在絕壁上尋找對手。

已經跑了那么遠

為什么還沒有害怕？

運送普希金的頭像

這個俄國人被一件臟的大衣夾住。

棉布在他年輕的臉上抽出太多皺紋

詩人一下子變老了。

抱著別人的頭，搬運工停在雪地上喘氣

金頂博物館正在催他。

誰會相信

金屬銅也像一件死去的東西

那顆人頭越來越沉。

搬運工只好趕緊走

寒冷中，銅像的卷發在縮緊。

突然，力氣沒了

頭像重重地摔落

又冷又老的普希金，眼睛里灌著雪。

搬運工吃力地滾著那塊銅。

有誰能這樣干脆

把詩和詩人徹底分開。

抱大白菜的人仰倒了

飛機傾斜著接近傍晚的田地。

我在低空飛行里

看見延安，遍地大白菜

向天空翻開鮮嫩青脆的心。

抱白菜的人全都向后仰倒了

托著他們的

是一層半透明的薄金。

冬天的延安

抱一顆白菜就能起飛了。

天空旋轉

田里的每個人

都懷抱一坨潔白多層的卷云。

飛起來有多么安詳

是誰在保佑著胸前生長蔬菜的人們。

飛機落得更低了

我看見裹著冰殼的大白菜

那些穿戴成一大團黑棉絮的人們

俯身在干裂如唇的高原。

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呼進了青白的氣息。

人間的瑣碎皮毛

變成下墜的螢火蟲。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沒有哪個生命

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

打開窗簾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銀

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

月光來到地板上

我的兩只腳已經預先白了。

出門種葵花

春天就這樣像逃兵溜過去了

路人都還穿著去年的囚衣。

太陽千辛萬苦

照不綠全城。

一條水養著黃臉的平原

養著它種了田又作戰

作了戰再種田。

前后千里

不見松不見柳不見荷不見竹。

我不相信

那個荷蘭人

會把金黃的油彩用盡。

我們在起風的傍晚出門

給灰沉的河岸

加一點活著的顏色。

種子在布袋里著急。

我走到哪兒

哪兒就松軟如初。

肥沃啊

多少君王在腳下

睡爛了一層層錦繡龍袍。

在古洛陽和古開封之間

我們翻開疆土

給世人種一片自由的葵花看看。

獲獎感言

這個獎項以李白命名，我們因此和李白多了一層關系。

李白是生活在唐朝的詩人，公元701年出生，距離今天1300多年了。我們沒可能真的認識這位古人，他的相貌、身高、體態，他讀書的口音、節奏等等，都不可能被復原。李白只存在于后人各自不同的想象中。李白一生也沒有得到過任何詩歌獎，他可能會說：“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李白的時代已經遙遠，但他寫下所有的字，我們全都認識。

考古專家們最看重的，是考古發掘中意外發現的遠古漢字。它們非常神奇，不需要破譯，每個字都認得，都熟悉，一筆一劃，和我們隨手寫下來的幾乎相同，卻暗自深藏了千年百年，讓我們忽然一下子發現今天的人和古人之間居然那么貼近，沒有隔閡。如果不是使用相同的文字，李白寫了多少詩句，都可能被漫長的時間帶走，我們沒法接近他和他在詩里描述的唐朝。

所以，得感謝頑強又優美的漢字，感謝我們要破門而出去種一片自由的葵花的沖動。

（王小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