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名宜與書名重

●左建軍

何紹基（一七九九——一八七三），字子貞，號東洲居士，晚號蝯叟，道州（今湖南道縣）人。 道光十六年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文淵閣校理、提督四川學政。 曾主講濟南、長沙書院。 何博學多才，精金石書畫詩聯，是楹聯大家，尤以楹聯書法見稱，有《東洲草堂集》。

何紹基出身于書香門第。 父親何凌漢曾任戶部尚書，是知名書法家、教育家。 其出生地道州位于瀟水中游，與衡州、郴州、永州并稱『湘南四州』。 因這里誕生過大理學家周敦頤，其《愛蓮說》膾炙人口，故道州又稱『蓮城』。 何的一生，歷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四朝。 雖博學多才，其官宦生涯卻異常短促，前后僅兩年，終因條陳時務而遭貶調職。 清史記載他『性坦率與人無町畦，見不善必面斥之，人咸親其和而憚其峻焉』。《清稗類鈔》也錄有他故事一則，『道州產荷花，何每攜其種分贈友人。 或報之金，則怒，某太守饋白銀二百，惠泉水一甕，何乃受水而返銀』。 清高、耿直個性使他難容官場，直言遭貶后他便辭官而去，到處漫游。 下面這副自題聯便道出其崎嶇而絢爛的人生經歷：

行路有何難，我曾從天柱、九嶷、三涂、太白、紫閣、終南，直到上京王者地；得師真不易，所愿與高堂、二戴、安國、子長、相如、正則，同依東魯圣人家。

上聯列舉六座名山，概述自己從湖南，經河南、陜西到北京的豐富歷程，可謂崎嶇一路，風光滿眼。 『天柱』，指湖南衡山天柱峰，『九嶷』，指九嶷山，位于湖南寧遠縣南。『三涂』，在河南嵩縣西南，伊水之北，亦稱崖口，又稱水門。 『太白』，即今陜西境內的太白山。『紫閣』位于今陜西戶縣東南。『終南』，位于今陜西秦嶺山脈。『行路有何難』，而且是眾多的名山大川，一反古人『行路難』愁苦腔調，極具豪情。

下聯列舉歷代名儒大家，表明自己追慕先賢的遠大抱負。『東魯圣人家』，指儒家學派開創者孔子。『正則』，指戰國時期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屈原，其名『正則』。 相如，是西漢辭賦家司馬相如。『子長』，指光照千古的《史記》作者司馬遷，他字子長。 『安國』，是孔子十代孫，著名經學家。 『二戴』，指漢代禮學家戴德、戴圣。兩叔侄先后刪訂《禮記》，使儒家論著得以傳世。 高堂，指其父何凌漢。

全聯時空交錯，波瀾壯闊，展現出作者的價值取向和遠大抱負，頗具陽剛、豪壯之美。

沈葆楨挽何紹基聯云：

非夫子笠屐所經，縱天下名山應減色；于同輩淵源最早，聽海東流水倍傷神。

沈葆楨是林則徐女婿，也是晚清著名軍事家、外交家。其挽何聯，雖說有點夸張，卻道出何游歷之廣，聲望之隆。可作上述對聯的佐證。

何紹基的巨大影響，首先在其書法。其書雖脫胎顏體，卻風格獨具，卓然大家。 行書『縱肆中見逸氣，銜環勒馬，意態超然』。粗看結體隨意，實則成竹在胸，出之靈動、飄逸； 細看線條如銅鑄鐵造，簡潔遒勁，于毫末處更見筆力。

我真正欣賞到何氏書法是在濟南大明湖歷下亭。 亭上鐫刻對聯：

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

對聯左下方落款『何紹基』三字，心想湖南老鄉對聯怎么會出現在遙遠的濟南呢，而且這幅字與我以前書本、網絡所見何字風格迥異。查資料方知，何在咸豐五年即棄官后不久便應邀到濟南濼苑書院主講，而在濟南一呆便是四年。

后來，我去揚州參觀號稱『晚清第一園』的何園時，再次欣賞到他的作品：

退士一生藜莧食；散人萬里江湖天。

此聯倒更像何紹基自身寫照，并非為何園主人特撰。 聯中『退士』指隱退之士，『散人』即閑散之人，這都十分符合何紹基的身份，至于園子主人何芷舠，光緒年間曾任湖北漢黃道臺、江漢關監督，甚至出任過清政府駐法公使，到四十九歲時才歸隱揚州，『一生藜莧食』言何芷舠經歷并不貼切。藜莧即藜、莧兩種野菜，泛指貧者所食粗劣菜蔬。 何園設計精巧，建設繁富，單占地面積便有一萬四千平方米，遠非布衣寒士所能想象。

我想何園主人將此聯鐫刻懸掛于園中醒目位置，原因有二，一是對本家長輩的人品和書法十分敬仰和熱愛，二是借聯言自己『知天命之年』后的歸隱志向。 據說何園中另有一聯：

種邵平瓜，栽陶令菊，補處士梅花，不管他紫姹紅嫣，但求四序常新，野老得許多閑趣；放孤山鶴，觀濠上魚，狎沙邊鷗鳥，值此際星移物換，唯愿數椽足托，晚年養未盡余光。

兩聯一短一長，異曲同工，道盡主人隱退的閑散情致。

何紹基不僅書法名氣大，而且學識廣博，詩聯亦佳。著名歷史學家張舜徽先生在其《清人文集別錄》里曾這樣評價他：『世徒重其書法，為有清第一。而不知其博極群書，學有本原。 書法特其余事耳。 』

如其《慈仁寺荷花池》一詩：

坐看倒影浸天河，風過欄干水不波。

想見夜深人散后，滿湖螢火比星多。

寫得自然流轉，清新如畫，堪稱妙品。其楹聯書法更為人稱道。 如其題峨眉山萬年寺：

心同佛定香煙直；目極天高海月升。

題成都望江樓吟詩樓：

花箋茗盌香千載；云影波光活一樓。

題蘇州網師園看松陵畫軒：

滿地綠陰飛燕子；一簾晴雪卷梅花。

等聯，均文辭典雅，煉字精工，具高遠風致。

而其題桐城徐勇烈館諸雪堂：雪壁寫東坡，大好江山，天與此堂占卻；芳樽開北海，無邊風月，我如孤鶴飛來。

則襟懷俊爽，具睥睨古今氣概。

另有集《爭坐位帖》字：

人品比南極出地；此心同大月當天。

畫本紛披來野意；文辭古怪亦天真。

謹其常而權自足；深于情者才始真。

等聯，亦如其書法、人品，風流蘊藉，意趣高遠。

品其精美、俊逸的詩聯和書法，作為湖湘子弟，頓生親切、自豪感； 觀其為人處事之磊落、 大氣，更增高山仰止的敬畏和肅然，嘆曰：

聯名未與書名重；正道每如蜀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