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寅，關鍵時刻的“關鍵先生”

陳尚文

他曾主張對朝溫和，就任韓國總統后的政策動向受到關注。

5月10日上午8時9分，韓國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負責人一槌敲下，文在寅作為第十九任韓國總統的任期正式開始。

在此前因樸槿惠被彈劾罷免而進行的總統補選中，共同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文在寅獲1342.38萬票，得票率41.08%，擊敗洪準杓、安哲秀等對手。文在寅勝選，宣告了保守派執政近10年的韓國政壇“變天”。

在確信當選后，文在寅來到首爾光化門廣場發表講話稱，他將竭盡全力建設一個全新國家。他很熟悉這里：2014年“世越號”沉船事故發生后，他曾與遇難者家屬在此絕食靜坐。2016年“親信干政”事件爆發，他多次參加這里的燭光集會。

上任當日，文在寅訪問國立顯忠院，到國會宣誓就職。他不搞盛大就職典禮，而是馬上上班，這種樸實作風反映了他的個性。他一向不愛出風頭，助手評價他“總是一本正經”，他則在接受采訪時自稱最大缺點為“無趣”。但民眾公認他是個正派的人，而這正是當下韓國政壇的最可貴品質。

在拘留所收獲了愛情

文在寅曾說，參加大選“是我人生最后一次挑戰，我盡了最大努力”。回首來路，他的人生起跑線如此之低，當年無人想到他能有今天的成就。

1950年，朝鮮半島烽煙驟起。當年底，美韓軍隊被壓縮到朝鮮咸鏡南道的興南港附近地區，倉皇撤退。當地一些民眾登上了美軍艦艇逃離戰區，文在寅的父母就在其中。他們一路漂泊，最終到達巨濟島的難民收容所。當時正值圣誕節期間，美國軍人把圣誕節糖果發給滿船難民。文在寅父母后來多次給子女講述這個細節。

1953年1月24日，文在寅在巨濟島出生，是5個兄弟姐妹中的老二，也是長男。他父親曾到戰俘營打工，母親背著年幼的他，從巨濟島收購雞蛋到釜山倒賣。他上小學時，全家搬到釜山影島，父親經營襪子批發業務，做了幾年生意后被越來越多的賒欠款壓垮了。母親為養家糊口，從倒賣救援物資到給人送煤什么都干。小文在寅也常和弟弟一起幫母親拉煤車、搬蜂窩煤。他至今不會騎自行車，因為當年家里窮得連自行車都買不起。當地的教堂經常向窮人施舍食物，文在寅沒少吃教會的“白食”。

貧困的生活，讓文在寅早早領悟了什么叫“民間疾苦”，也讓他很早就關注社會不公平現象。他曾回憶，自己小學時因為無法負擔學生會的會費，每到繳會費時都逃學一天“跑到海邊玩?！?。從政以后，他強烈主張給予貧困子弟半價學費的優待。在釜山就讀慶南中學時，文在寅喜歡泡在學校圖書館，什么書都讀，并接觸到《思想界》等注重抨擊社會問題的雜志。他的名字發音近似韓語“問題啊”，這也成了他的綽號。不過到高三時，他不僅在思考問題，自己也成了“問題青年”。對貧富懸殊、社會不平等的不滿，讓他變得憤世嫉俗，喝酒、抽煙、交“貪玩”的朋友。有一次，他踢完足球，和朋友在學校后山喝酒、抽煙、大聲唱歌，教導主任恰好遇到，給了他暫時休學的處分。

兩次競選總統的文在寅自嘲“重考先生”。他首次參加大學入學考試失利，復讀后考入慶熙大學法學系，還得到全額獎學金。1973年，韓國多所大學發生了反對樸正熙獨裁統治的示威運動，身為慶熙大學學生會總務部長的文在寅是該校示威組織者之一，并因此在1975年被拘留，遭到學校開除。他被判處8個月有期徒刑、緩刑一年。

在首爾西大門拘留所被關押的日子，一位名叫金正淑的女生幾次來探望，這讓文在寅既意外又感動。其實，兩人早就在學校的法律慶典活動上認識，當時讀大三的文在寅與剛入學在音樂系就讀的學妹金正淑是搭檔，彼此有了好感。不過，那時文在寅無心戀愛，兩人的關系只停留在打招呼的程度。那次反獨裁示威中，文在寅被警察發射的辣椒煙霧擊中而昏厥，回過神來的時候，金正淑正在用手帕擦著他的臉頰。兩人萌生愛意。后來，文在寅服兵役，退伍后又因參加示威游行而再度入獄，她探望他的地點不斷變化。金正淑說，回想兩人的戀愛史，似乎就是一段“探望史”。相識7年后，兩人結婚。據文在寅回憶，當年的求婚場面是這樣的——文在寅正和朋友在一起，金正淑突然找來，“在寅，你要和我結婚嗎？要還是不要，快說！”被嚇了一跳的文在寅立即回答：“知道了?！被楹?，兩人生有一兒一女，恩愛至今。

秉持“三不”原則，做干干凈凈的律師

走出拘留所的文在寅被強征入伍，在特戰司令部第一攻守特戰旅團當了一名特種兵，專業是水中爆破。1978年2月他退伍，獲得了“爆破過程最優秀”“生化最優秀”等表彰。文在寅說，雖然入伍后很多事是平生第一次做，但真正做起來發現自己原來能做到，這樣的經歷讓他更積極、樂觀。這段經歷還給他留下了一張帥氣的軍裝照片。從政以后，每當有人說他在安保問題上軟弱，這張照片和他的從軍經歷就成了最好的擋箭牌。

不過，文在寅回憶當年剛退役的日子，卻覺得是一生中最尷尬而無頭緒的。復學不成，在家閑著也不像回事，進退兩難時父親又突然離開了人世。為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文在寅決定參加司法考試。在父親49天祭后，文在寅離家住進了頭輪山大興寺的庵堂，準備考試。韓國的司法考試要考兩輪。大三那年他曾通過首輪考試，這次重考順利過關。他立志第二年通過第二輪考試。

就在此時，韓國再度發生了示威抗爭。1980年3月，文在寅復學，又投入到大學生民主化運動中，5月被指違反戒嚴令再次被捕。在拘留所里，金正淑給他送去好消息：他通過了第二輪考試。讓他意外的是，他被釋放了，后來還拿到學士學位，并順利通過司法考試的面試。

1982年，文在寅完成在司法研修院的學習，以總成績第二名畢業，獲“法務部長官獎”。他立志成為一名法官，但因參加學生集會和入獄的“前科”而未能如愿。他后來說，自己很失望，但法治夢想沒有泯滅。他決定當個為百姓辯護的律師。

回到釜山，文在寅在朋友的介紹下見到了律師盧武鉉。文在寅在自傳中說，見到盧武鉉好像是命中注定一般。當時，盧武鉉也正因時局動蕩而感到迷惘。上世紀80年代初，全斗煥政權以整肅“赤色分子”為由抓捕社會活動家。1981年9月，釜山警方在沒有逮捕令的情況下，以傳閱“有害書籍”等理由拘禁了22名師生和公司職員。稅務律師盧武鉉出于義憤，為這些人擔任辯護律師。不過，其中19人最終還是被判了刑。

盧武鉉和文在寅相差6歲，但兩人都抱著“做干干凈凈的律師”的信念，一拍即合。很快，兩人成立了聯合律師事務所，并秉持不宴請法官和檢察官、不收受傭金、拒絕走門路的“三不”原則。當時，韓國司法腐敗成風，他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卻又備受矚目。

在辦理了諸多人權案件后，1986年，兩人成立了律所下屬的勞動法律咨詢所。他們的宣傳廣告上是這樣寫的：“蒙受冤屈卻因不懂法、沒有錢而焦急無比的勞動人民，如有任何難處，請不要猶豫立刻咨詢。我們不收取咨詢費?！?/p>

1988年，盧武鉉當選國會議員，正式步入政壇，文在寅則留在釜山繼續從事勞動維權工作。據韓國《國民日報》報道，當時每天到訪咨詢所的釜山、慶南地區勞動者絡繹不絕，3年內其經手的訴訟案件達300余起，勝訴率70%。

盧武鉉的鐵桿幕僚

文在寅一直在幕后默默支持盧武鉉，但他本人更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覺得過于激烈的政治斗爭不適合自己。直到2002年總統大選，在盧武鉉的堅持下，文在寅才加入盧武鉉陣營，成為其釜山地區選舉對策委員長，為其奔走拉票。盧武鉉曾說：“看人先看友，我以有一位非常尊敬可靠的朋友為傲，我有資格當總統，因為我的朋友是文在寅。他功成不居，懲惡扶弱，至今不懈?！蔽脑谝貞?，盧武鉉當選那天，釜山的街道成為歡樂的海洋。就是在那條街道上，他們曾一起躲過催淚彈，一起為民主運動吶喊過。但沉浸在歡樂中的他們，從未想過接下來要經歷怎樣的困難。

2003年，盧武鉉時代拉開帷幕，文在寅成為青瓦臺民政首席秘書。不過一年后，他因健康問題及不愿卷入黨政政治，選擇了辭職。

2004年2月，文在寅來到喜馬拉雅山腳下的尼泊爾。他斷絕了與韓國國內的聯系，輕松地享受著登山的快樂。但這種平靜沒有持續多久。3月的一天早晨，文在寅一邊吃著早飯，一邊翻閱《國際先驅論壇報》?！俄n國總統盧被彈劾》的標題讓他吃了一驚。他立即終止旅行，返回韓國。原來，韓國國會通過了對盧武鉉的彈劾議案，他被暫?？偨y職權，接下來要應對憲法法院庭審。文在寅立刻組建律師團，親自擔任代理律師，還擔任了發言人的角色，并時常參加反對彈劾盧武鉉的燭光集會。兩個月后，彈劾議案被憲法法院推翻，盧武鉉恢復總統職權。之后，文在寅先后擔任青瓦臺市民社會首席秘書、民政首席秘書等職。

“大鵬逆風飛，生魚逆水泳”。盧武鉉試圖清流治國，大刀闊斧推進社會改革，然而根深蒂固的頑疾和殘酷的政黨斗爭，讓他的政治境遇非常艱難。2007年，文在寅第三次進入青瓦臺，擔任盧武鉉政府最后一任秘書室長，陪伴盧武鉉走完了總統任期。當時，文在寅因為操勞過度，掉了多顆牙齒。在此期間，盧武鉉強調維護韓國的主體性，曾步行穿越三八線由陸路前往朝鮮，實現韓朝首腦會談，推進以和平方式促進半島安全。文在寅擔任這次會談推進委員會委員長。

盧武鉉卸任后，來自保守陣營的李明博接掌了青瓦臺。文在寅回釜山重操舊業前，在慶尚南道享受了一段田園生活。那時，陪伴他和夫人的有三條狗、兩只貓、幾只雞。每天清晨，他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喂飽它們。狗是他在釜山時養的，貓是女兒的寵物。那時候，母雞孵小雞，文在寅能津津有味地看很久。他說，那就是他夢想的生活。

但沒過多久，盧武鉉卷入受賄丑聞，韓國檢方展開調查。文在寅又回到盧武鉉身邊，擔任其法律顧問。2009年5月23日，不堪壓力的盧武鉉在慶尚南道金海市烽下村私宅后的貓頭鷹巖一躍而下。文在寅在自傳中寫道，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難熬的一天。他向媒體宣告盧武鉉離世的消息，安排葬禮，處理后事。對盧武鉉不離不棄的情誼，穩重、有節制、可信賴的形象，給韓國民眾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表示愿與金正恩坐下來談判

盧武鉉離世后，韓國前總統金大中在住院前的最后一次聚餐時，叮囑文在寅：“看到建設了一輩子的民主主義崩塌了，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一定要實現政權交替?！?/p>

雖然早年對政治并不熱衷，但被視為“盧武鉉接班人”的文在寅還是決心參政。他在進步陣營中迅速崛起，成為一名真正的“政治人”。2012年4月，文在寅以在野黨民主統合黨候選人的身份，在保守派重鎮釜山當選國會議員。同年，他獲在野黨聯合提名，成為總統候選人。但最終，他以48.02%的得票率惜敗于大國家黨的樸槿惠。

2015年2月，文在寅被選為新政治民主聯合（現共同民主黨）黨首。在職10個月，是他最疲憊的時期。當時，該黨在國會議員重選、補選中失利，又遭遇共同黨首安哲秀等“非盧”“非文”人士集體退黨、出走的沖擊，讓這個最大在野黨面臨分裂。但文在寅還是穩住了陣腳，引進了不少人才，為政黨帶來了活力，特別是引進了來自新國家黨的政治人物等，有效吸引了中立層選票。雖然文在寅于去年1月辭去了黨首職務，但這些人在4月的國會議員選舉中紛紛獲勝，以此為契機，文在寅競選總統的“大勢”開始形成，同時因為樸槿惠“親信干政”事件而得到鞏固。今年4月，他獲共同民主黨正式推選，此后民調一直保持領先。

有分析認為，腐敗是韓國政治最大的問題，歷任韓國總統幾乎都不同程度地卷入腐敗丑聞，而文在寅至今保持著“干凈的形象”，難能可貴，這也是他當選的重要原因。文在寅曾表示，勝選后將考慮設立“國家清廉委員會”，從制度上推進反腐敗改革。此外，他還提出了縮減工作時間、提高最低薪資水平、增加就業崗位等舉措。

支持文在寅的韓國人，20多歲到40來歲的占了多數?！董h球人物》記者問他們為什么支持他，“親民、真誠、踏實，懂得聆聽和交流”，這是經常聽到的答案。伸來的手他必握，遞來的娃他必抱，臉上總是堆滿笑容。這笑容甚至成為他的“標簽”。他在就職時表示，未來將離開青瓦臺，在光化門政府大樓辦公，成為隨時和國民溝通的總統。他將親自參加新聞發布會，還會抽時間在光化門廣場舉辦討論會，與民眾分享權力。

外界普遍關注文在寅執政對朝鮮半島局勢的影響。他曾經表示，自己“可以與金正恩坐下來談判”，但不會為了會談而舉行會談，而是將在解決核問題得到保障的條件下與金正恩見面。他曾表示，當選后將盡早訪美，與美方商討徹底解決朝核問題的辦法。他說，將竭盡所能避免半島發生戰爭，“制裁的目標必須是讓朝鮮重返談判桌”。他提出“責任、合作、和平、民主”四大原則，主張借助包括六方會談在內的雙邊和多邊對話形式，推動朝鮮半島無核化和簽署和平協定。

當然，競選期間的言辭并不能直接和執政后的政策畫上等號，但許多人相信，文在寅執政很可能給緊繃的半島局勢帶來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