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痕清波一縷夢

李岱宸

小時候，我便知道，縱使這世界不是為我而設，但總有那樣一個夢鄉是獨屬于我的：夢里，流水撫過我的身軀，萬千流云與我一道沉溺清波。那卵石上攀援的細嫩根芽都是我的四肢嗎？那圓潤剔透的水泡都流轉在我的血液里嗎？每一痕漣漪都像我因有所感而蕩漾的心緒，一波連著一波，在歸于沉寂前努力向遠方蔓延……

這本該是夏日午后一個短暫的夢，但我卻悠悠夢到如今。直到今天，我還時常走近這清澄到極致的一湖柔波，伏在水面俯察心之倒影，伸出手去托微波以通辭。是的，今天的我執一支筆，在素箋上攪起浪花。

若要問我的寫作哪里是終點，那就請問問漣漪在哪里止息吧。了無方向，了無羈縻，恰似落入蓮塘的雨滴，縱身一躍將全部歡愉傳遍湖面，自己卻轉瞬融入大化的無垠。詩人濟慈曾經將名字寫在水上，而我將文字融入水里。

濟慈這樣剖白對文學的心跡：“我恐懼，我可能就要停止呼吸，而我還沒有記錄下我豐富的思想，還沒能像谷倉那樣，使稿本山積，在文字中把成熟的谷粒收藏。”

那些輝煌的詩人，揮動著點鐵成金的妙筆，將眼前所見與心中遐思，定格成永不凋謝的墨跡，走向永恒。而我，謙卑地將一痕痕漣漪推向遠方，企盼著比遠方更遠的回音。因為，我所祈望的寫作，既非搖撼世界的雷霆，亦非一株水仙的顧影；能有素昧平生的二三知己為之拊掌，為之嘆息，為之落淚，為之解頤，便足矣。

作家張曉風這樣娓娓講述文字之于先人的意義：“老一輩的作者，文學對他們而言，就好像風雪暗夜荒原行路人手中所拿的那根小火炬，因為風大，你只好用手護著火苗——而護得急了，連手都差點兒燒爛……你忍受，只因在茫茫荒野，漫漫長夜，風雪相侵，生死交扣的時刻，舍此之外，你一無所有。”如果說風雪暗夜荒原行路人以文學為火炬，來忍過生之風暴的摧殘，那么，我愿做茫茫大漠中捧著一缽清水徐行的旅人。如此，變幻莫測的生活之流沙蝕不盡永遠蓬勃的精力，鑠石流金的俗務之熱風灼不干熱淚盈眶的眼睛。先賢以火炬驅散生活的寒苦，我愿以清水潤澤心靈的荒蕪。

一盞清水，舀自夢中的湖，也許失于單薄，也許不夠厚重，但唯其如此方能鑒照天地人間，亦鑒照我心。若此生注定跋涉漠海，我便要源源不斷地將點滴感悟匯入其中，只為有朝一日它能化作萬里長流，化作一次生命的大傾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