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如果從題材方面來歸納,《尋找咸豐米店》是一部基層官場小說。
作為一名讀者,我必須如實說出我的感受:對于這類小說,我已經(jīng)有些審美疲勞。市面上的官場小說層出不窮,或糾纏于權力斗爭,或糾纏于潛規(guī)則,或是與企業(yè)家的斗智斗勇,有時也夾雜點權色交易,總之,形式多樣,但本質上倒沒太大差別:打著官場小說的旗號,迎合的是讀者對于官場內幕的一種“窺私欲”。《尋找咸豐米店》值得評述,首先就在于它沒有落入這個窠臼。它關注的是基層官場的干群關系,小說的切入口很小,講述了一封上訪信引發(fā)的風波。
在普通老百姓眼里,有著兩個官場。一個是離他們的生活很遠的、高不可及的神秘場域,官員們聚集于此進行種種重大的籌謀規(guī)劃、頂層設計。當然,高處不勝寒,這個官場里有種種特權、誘惑,也不免有種種斗爭。這個官場是一系列官場小說熱衷于描述的。另外一個官場是存在于老百姓生活周邊的基層官場,官員們其實是“基層小吏”,基層工作“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官員們整日忙碌于老百姓種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小沖突。這個官場反倒是很多作家會發(fā)怵的,因為第一個官場可以想象、可以意淫、有胡編亂造的空間(畢竟讀者很難驗證),但基層官場充滿日常化、生活化、真實化的氣息,幾乎每個人都曾與基層干部打過交道,他們頗為熟悉基層官場的氛圍,寫作者若不是深入其中,一寫就容易露餡。基層官場的寫作是有難度的,也因此在官場小說中較為少見。至于《尋找咸豐米店》這種從上訪信入手的,更是鳳毛麟角。
小說的主要沖突并不復雜,縣長收到一封來自一個叫陰福生的人的“討債報告”。報告里稱,他的爺爺陰壽堂曾是咸豐米店的老板,1934年,為支援紅軍,在縣蘇維埃政府的動員下,借了500擔稻谷給紅軍。現(xiàn)在由于其本人生活困難,要求縣政府償還當年向他爺爺借走的稻谷,按現(xiàn)時價折價人民幣10萬元整。陰福生在報告后面還附了兩份證明材料:一份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部縣志上記載咸豐米店借谷給紅軍的內容復印件,另一份是縣志辦出具的情況屬實證明。縣長在陰福生的報告右上角作了如下批示:“請信訪局調查核實并上報。”
小說的敘述者“我”是信訪局的局長,小說的行進動力就來自于“核實”。《尋找咸豐米店》打一開始就拋出懸念:咸豐米店是否借谷給紅軍?咸豐米店的老板是否真的是陰壽堂,而陰壽堂是否是陰福生的爺爺?
這有點像解謎,或者是偵探小說里的“破案”,讀者有一種閱讀的快感。《尋找咸豐米店》頗為“好看”,但這種好看并不是來自于對官場內幕的窺視,而是來自于小說文本本身的情節(jié)設置。“我”在解開一個謎團之后,又會陷入新的謎團。從咸豐米店的歷史,到陰壽堂的一生經(jīng)歷(包括“文革”中遭遇的批斗,鬧饑荒被餓死),再到陰福生的父親陰松林一段情感,最后是陰福生本人。抽次剝繭,“我”才發(fā)現(xiàn)最大的謎團是歷史,是人。
小說隱蔽而巧妙地完成焦點轉換,“我”本是尋找咸豐米店,其實最后是尋找歷史和人。表面上看,關于陰壽堂、陰松林的敘述與小說的主干似乎并不相關,其實不然,這些“閑筆”展現(xiàn)了歷史本身,人物的坎坷命運足以令人反思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歪路錯路,而另一方面,這些“閑筆”也令小說更具一種生活化氣息。老百姓的街談巷議里,本就是充斥著關于往事和故人的閑言碎語或不知真假的流言,它們的確沒有“意義”,但它們卻是生活的一部分。
當然,謎團的核心是陰福生,整個事件因他而起,也必須回到他這里才能夠最終解決。陰福生給人的印象,是個“刺頭”,他雖性情耿直,但脾氣暴躁,愛惹是生非,愛與政府對著干。當然,與讀者設想的一樣,這林林總總的壞印象不過是先抑后揚。“我”發(fā)現(xiàn)陰福生的本質并不壞。他考上廈門大學,因為得了肝炎,讀了半年就退學了。做了屠夫之后,為人豪爽也樂于助人,他曾意外砍了以公謀私的收稅員的手指頭,但好多居民都聯(lián)名要求對他從輕發(fā)落。陰福生真正性情大變,是妻子的意外死去。陰福生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與政府對著干的,他曾申請公租房好多年,但因為不符合規(guī)定而遲遲批不下來,妻子死去后,他可能就將不幸歸咎于政府:要不是住在這樣的破房子里,妻子可能就不會死。
在此,小說再一次完成了焦點轉移,小說的關注點轉移到了基層官場小說的老命題上,即對干群關系的思考。為什么有些老百姓會對社會產(chǎn)生敵視心態(tài)?為什么他們會覺得社會不公?為什么他們會“將平時積累的對社會的不滿,以一種情緒化的、過激的和非理性的極端情感的宣泄方式釋放出來”?經(jīng)由陰福生的經(jīng)歷,“我”對他們有了一種“理解的同情”。陰福生“經(jīng)歷的不公平讓他對社會產(chǎn)生一種抵觸心理”,但他“強硬甚至蠻不講理的外表下其實掩飾著渴望被理解與同情的心靈”,“如果他的這種抵觸心理得不到正確的引導,政府部門處置不當,那么就會讓矛盾更激化”。
那矛盾是如何解決的?因為一個又一個意外。“剛好”洪水來了;因公租房事宜與陰福生存在矛盾的王大媽“剛好”救了陰福生的父親,并不幸犧牲;陰福生的爺爺給中華蘇維埃共和國5萬斤谷的借谷票“剛好”在洪水中找到。縣政府已經(jīng)特事特辦,同意連本帶息償還他家的債務20萬元。但再次和讀者預想的一樣,陰福生沒有收下,并且選擇撤案。隨之便是敘述者的總結陳詞了:“其實我們的老百姓是很容易滿足的,他們對我們沒有很大的要求,只要我們不要忘記曾經(jīng)對他們許下的諾言就行。”至此,一封上訪信引發(fā)的風波就這樣解決了。
小說的結尾部分,出現(xiàn)了多次意外,更關鍵的是,陰福生與政府、干部的矛盾的解決,也全部依賴于這些意外。有一個不甚嚴密但卻屢試不爽的標準是:判斷一部小說是否立得住,就看它敘述的主要矛盾的解決是否依賴于死亡與意外,如果是,小說基本立不住了。很遺憾,《尋找咸豐米店》也屬于這種情況。試想一下,如果不是這些意外,陰福生心中的癥結該如何化解?干部們有開導他的方法嗎?沒有。小說并沒有給出具有說服力的解決方案,對于政策與現(xiàn)實之間矛盾的調和語焉不詳。這并不是說敘述者關于干群關系的感悟是錯的,恰恰相反,它們是正確的,也因此,敘述者終于“忍不住”犯了官場小說的通病:主題先行,故事和人物滑向套路,它們不過是那些再正確不過的語錄的附庸和證明。語錄的確正確,但它是大的,框架式的,如果它缺乏細節(jié),沒有肌理,終究會顯得空洞。
總而言之,《尋找咸豐米店》似乎是由兩部分組成。它既有超脫出一般官場小說套路的地方,它從一封上訪信入手,以懸念推進,關注人心和歷史,小說的可讀性和藝術品質大大加強;可它不免又有俗套和模式化的地方,刺頭是我們熟悉的刺頭,矛盾的化解全靠意外,感悟是我們在官方文件或政治課本里能讀到的,這又讓小說的藝術感染力和思想力度大打折扣。這多少有些可惜,它本可以更好的。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