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寒
一
那天,跟妻子回娘家,一走進庭院,唐一航就發現庭院里多出兩個小孩,陌生的小孩,而且還有很多小孩的用品、玩具,扔得東一件西一件,小孩的衣服也像萬國旗在風中恣意飄揚。本來就非常雜蕪的庭院更顯凌亂了,當然,不能嫌庭院雜亂,只能說花草樹木長得茂盛葳蕤,因為這是他老丈人的杰作,嘔心瀝血的杰作,一表揚他,他就高興得什么都想摘下來送你,一聲不是,他立馬翻臉。退休后的老爺子過起歸于田園的生活,一塊巴掌大的地兒也要種上一棵苗、一粒種子,把一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庭院搞得像百草園。
唐正奇怪、納悶著,老丈人走出來,大聲提示他:欣然回來了。
妻子宋安然條件反射似的瞥了他一眼,激動又有點緊張地問她父親:咋沒聽說?
昨天晚上剛到。
唐一時有點措手不及,頭腦出現短路,正想理出一個頭緒,欣然已經微笑著走出來:妹夫,你好!
雖然這稱呼一時讓他有點難以適應,他還是趕快伸出手:你好!你好!
欣然也騰出手,匆匆一握,又縮回去,因為她手上還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雖然只是馬虎的短促的一握,但唐還是驚訝于這雙手的粗糙,當然讓他驚訝的還有欣然外表的巨大變化:她衰老憔悴得像個半老婦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身材竹竿似的直溜溜,沒有任何曲線;頭發像雜草,亂蓬蓬的,白色、灰色夾雜其中;皮膚粗糙得沒有任何光澤,暗淡蠟黃,而且軟塌塌的,非常松弛,鼻子兩邊更是組成一個深深的括號。更讓唐難以接受的是她居然邋遢得完全像家庭婦女:上身掛著一件至少換洗五年的T恤,沒有任何彈性,也洗得看不出原色,下身是一條寬大的皺巴巴的花色褲子,也看不出是什么形狀、款式,唐猜想應該是居家便服,甚至可能是睡衣。她在加拿大過的是什么日子?不是說過得很好,還買了別墅?在他胡思亂想的空檔,她們兩堂姐妹已經抱成一團,劫后重逢的激動樣子。
欣然是安然叔叔的女兒,比安然大幾個月,十來歲就寄放在伯父家,也就是安然他們家。安然上面有三個哥哥,沒有親姐妹,所以兩人從小形影相隨,特別親密。
慚愧,慚愧,從鄉下來的。欣然應該也注意到唐驚詫、不解、審視的眼神,便尷尬地笑著解釋。
唐一下子從她的神態與語言中,覺察到她的自卑,這是過去所沒有的,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他還是捕捉到了。兩個堂姐妹站在一起,竟然有天壤之別:安然身材苗條挺拔、玲瓏有致,皮膚細致白皙,一頭披肩卷發濃密烏黑,一身名牌衣服更是全心全意把她的氣質、修養烘托出來,標準的成熟知性女性;而欣然儼然一個落難的農村中年婦女。
一個人帶三個孩子很辛苦吧?
累得不想說。欣然帶著明顯的情緒,干脆地氣惱地回答,倒讓唐有點難堪。確實,剛坐下來,一壺水還沒燒開,一個要尿,一個要吃,一個喊過來,一個哭過去,確實吵得她坐不住,只好說聲對不起,就帶著孩子隱退一邊去了。安然自然跟著她離開。
老丈人坐下來和他泡茶。老人喜歡他回來,他可以陪老人泡茶、聊天、下棋、散步,折騰他的自留地。老人在屋角、屋后整出一塊地,種了好多蔬菜、瓜果。果然,一壺茶沒喝完,他就拉著唐去他的領地參觀視察了。唐是農村出來的,他喜歡田園風光,也懂得一些農事,所以翁婿之間倒有很多話題。唐覺得老丈人對他比對三個兒子都好,這應該就是俗話說的愛屋及烏吧。
吃完午飯,唐就開始等待機會溜之大吉,果然心有靈犀似的,一個朋友很快來了電話,他像抓到救命稻草,堂而皇之告辭離開。他對安然說:你們姐妹也有近十年沒見面了,你就留下來陪陪她,和她好好聊聊。安然好像有點不情愿似的偷偷橫了他一眼,但他權當她沒意見,就開車走了。
二
唐最初認識的是欣然,他們是大學同學,他最先追求的也是欣然。在大學時,欣然是美女,又是富家女。用同學們的話說:唐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確實,除了長得一表人才、學業優異、活動能力強,唐的家境太拿不出手了:父親是漁民、母親是家庭婦女,他是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三個妹妹。而欣然的父母、弟弟妹妹均在香港,她是唯一被政策扣留下來的人。當年母親獲得批準離開大陸,把身為老大的她留下,帶著其他孩子走了。
大學時,唐還和幾個同宿舍的男生互換衣服穿,欣然已經穿著一套又一套香港寄過來的新穎時尚的衣服,同學們把她比作天鵝確實并不為過,當時大伙都土得掉渣,欣然的新潮前衛就更炫目了。但唐那時就是特別自信、特別執著、特別堅韌,他認為自己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也堅信愛情是不受物質條件制約的,所以他頑強地展開進攻,努力想把這塊又高又冷的堡壘攻下來。欣然的態度始終是若即若離的,不明朗、不穩定,她欣賞唐的才氣與銳氣,但始終不表態,保持著高冷的態勢。唐苦苦追求了四年,兩人還是無法作為男女朋友親密相處。
畢業后,唐終于用出色表現證明自己,留校當了輔導員,欣然分配回原籍,在一所農村中學當英語老師。欣然回農村后極為壓抑、苦悶,必情不好,僅一個學期就辭職不干。她不僅辭掉工作,也明確辭掉唐,這時,唐才得知她已經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學校的一名代課物理老師,兩人雙雙辭職一起下海闖天下。欣然沒有給唐最后挽留、最后坦誠交談的機會,只留下一封信,信里說:她的心無法安頓下來,她無法安于平凡、屈服于命運,她總覺得自己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所以她一定要離開這片土地,一定要混得比香港的家人好。而唐太過循規蹈矩、太過正統,甚至可以說太過正經,她不喜歡按常理出牌的男人,一輩子正兒八經干事業、追求進步的男人。她喜歡特立獨行、刺激冒險、我行我素,所以她寧愿闖出去,哪怕拼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也不愿意一輩子在原地踏步、坐井觀天。
四年半追求無果,唐極度沮喪,就是在人生的低谷,平時總和欣然走在一起的安然,經常安慰、開導唐,后來主動追求唐,唐最后接受了安然。唐是個理性的人,他坦承自己的感情所屬,希望安然慎重考慮,免得婚后再為這事磕磕碰碰。安然無語,但還是堅定地同意了。婚前沒有轟轟烈烈的戀愛,婚后兩人倒是過得和諧平靜、幸福美滿。
唐留校一年得以轉正。這一年剛好濱海建市,百業待興,各行各業需要大量人員,唐回來參加考試,成為第一批公務員,于是一路順風順水走過來,從科員到局長,高歌猛進、仕途歡暢。安然衛校畢業后分配回家鄉的醫療衛生所,婚后唐幫她調到市區的婦幼醫院,后來又調到衛生局,本來有望升為副局長,但安然讓賢了,她說一個家庭沒必要出現兩個局長,女人還是以家庭為重, 她必須照顧、 接送女兒。 就這樣,她一直怡然自得地當一名普通科員。唐有時開玩笑地說她胸無大志、不求上進,她卻一本正經地說:丈夫、女兒才是終身事業。
如果說他們的生活還有什么遺憾,那就是缺一個兒子。當然,這只是安然父母的遺憾,只有他們才敢對自己的女兒表露出這種遺憾。唐的父母很識相,知道一說就有矛盾,不是他們不生,是政策不讓生,所以不敢輕易發表觀點,對這個大孫女的寵愛倒是發自肺腑。正所謂:公媽疼大孫,父母疼細子。
唐與安然更是視女兒為掌上明珠。女兒是他們的驕傲,她遺傳父母的優點,長得漂亮,人又聰明,學習一級棒,總之,在他們夫妻眼里:女兒渾身都是寶。這塊寶如今已是香港大學的大三學生了。
三
唐說要做東宴請遠道而來的客人,安然馬上同意,她本打算只請欣然,希望借此姐妹好好聊聊,但唐認為這樣不妥,于是干脆邀請她娘家全部成員,也算是聚餐,開了一間特大的包廂,辦了兩桌酒席。
唐再次看到欣然,才明白欣然那天的打扮并不是因為他們倉促出現,她一時來不及收拾才造成的邋遢,而是她現在真實的狀態。不禁有大跌眼鏡之感:年輕時的欣然在一群土里土氣的同學中,就是塵埃里盛開的一朵花。而如今,她的打扮放到濱海這座現代化的新興城市,至少要落伍二十年:一雙又大又笨的黑色平底皮鞋,一條又肥又大的黑褲,一件又寬又長的土黃色上衣,這些東西湊在她瘦削得談不上體型的身上,讓唐很有眩暈的感覺,他聯想到的就是幾件換洗衣服胡亂地披掛在衣架上。她是混得很不好,還是沒有時間、精力、能力打扮,進而破罐破摔了?
唐似乎是無話找話地關心道:回來還適應吧?
坐在旁邊的老丈人搶著話題說:有什么不適應的?這是她的故鄉,她不是在這里長大,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欣然看了看唐,欲語又止。這時她的兒子哭了,小手抓著小腿,直喊癢。欣然呼地抱著他站起來,有點失控地喊道:走走走,到外面去,吵死了。
眾人都朝她看過去,本來喧鬧不已的包廂有點難堪地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菜上來了,欣然才抱著兒子回到餐桌上,她對坐在她旁邊幫她照顧女兒的安然說:我打算提前回去,這里太熱了,簡直像蒸籠,孩子不適應,我也不適應。
你不是打算住兩個月?
太長了,會熱瘋的,真的受不了,我會失控的。你看,這才幾天,兩條腿被蚊子咬得沒有一寸皮膚是完好的。
安然看了一眼也失聲道:天啊,這么嚴重?這孩子是什么血型?
不是血型的問題,是他免疫力差,這大陸咋連蚊子都這么毒?不行,得趕快回去,我會瘋的。欣然還是情緒非常激動。
安然脫口而出:搬到我那里去住吧,我們住二十一樓,一只蚊子也沒有,你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空調也不要緊。
不行,不行,這不打亂你們的生活?說完為難地看著唐,剛好安然也朝唐看過去。唐拿捏了她們兩姐妹的目光,沉穩而老練地說:我還有更理想的方法,我們樓上那戶人家,男的是我的鐵哥兒們,去美國游學一年,現在他老婆兒子請假去找他,陪讀半年。他的花草讓我幫忙侍弄,我打電話跟他說一聲,借他那套房子,你們就住那里,這樣相對獨立,接待親戚朋友也自由方便,一日三餐到樓下來吃。我們還有鐘點工,可以讓她幫你搞衛生、洗小孩的衣服。
安然看著唐,頻頻點頭:太好了,太好了,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就這樣定了。
欣然非常感激地看著他們夫妻,笑了。唐看到老丈人雖然有點不服,但也松了一口氣似的,更高興的是丈母娘,點頭如摘蒜,卸了包袱似的直說好。
四
當天晚上,唐一個越洋電話就把事情敲定下來。第二天,安然請了一天假,上午指揮鐘點工把衛生搞好、生活用品購置齊整,下午開車把欣然母子接過來,安頓好。
欣然到了套房,看到如此精心的安排,忽然抱著安然哭了:我以為你會排斥我、提防我!
神經病!我們是堂姐妹,我干嗎排斥你?我有必要提防你?
是呀,是呀,你這么幸福,這么如意,我這么落魄、這么糟糕!
別盡說喪氣的話,你不是過得好好的?
過得好好的?欣然喃喃道,若有所思。
我們到樓下,慢慢泡壺茶,好好聊一聊,反正今天我請假。安然帶著他們回到樓下自己家里,帶她參觀著他們的家,欣然嘖嘖贊道:太有品位了,這才叫生活。
全是一航自己設計的,他喜歡開闊、豁亮、自然,所以全采用原木,他也非常喜歡綠色,說什么要透綠,巴不得把墻壁都搞成落地玻璃,你看,就像在大自然中生活。安然的語氣雖然有點嗔怪的意味,但欣然還是聽出她對丈夫品味的推崇與欣賞,心里不禁有點泛酸,只好掩飾著內心的波瀾,嘴里不停地贊嘆:房間少就是好,顯得舒坦、大氣。
安然微笑著說:唐說這就是生女兒的好處,房子可以自己享受。女兒大了就像放飛的鴿子,回來的次數可以用手指頭數了,等到將來嫁了人,回家一趟,就得像迎接省親的貴妃娘娘,不是你準備了房間,她就會賞臉的。說得欣然也跟著哈哈大笑。
姐妹倆坐在落地窗前的原木茶幾旁,安然邊泡茶邊說:我正有件事想征詢你的看法,今天剛好可以認真地深入地探索一番。阿嫣不是已經大三了嗎?我們正考慮著畢業后,是留在香港,還是動員她申請去加拿大。
千萬別去加拿大。欣然有點激動地脫口而出,她的情緒讓安然很是吃驚、惱怒、不解,睜大眼睛看著她。
欣然有點赧然地說:那是鳥不拉屎的地方。
怎么可能?不是很多人把它形容得像天堂?地大物博、人口稀少、高福利,環境質量特別好,沒有被破壞,夏天最熱也只有二十幾度,非常涼爽、舒適。你知道,大陸沒法待下去了!咱們不說食品安全問題,環境破壞、資源流失問題,孩子讀書、就業的問題,單純一個夏天,就讓人受不了,熱得像一個巨大的蒸籠,完全無處逃遁。這些年,大量移民出去了,貪官卷巨款走了,富人帶著財富走了,名人加入外國籍了,留學生不回來了,資金、人才流失特別嚴重。總之,稍有能耐的人都跑了。你說,留在這里,還有希望,還安全嗎?
外國并不是天堂,這是我出去之后,得出的最深切的體會。以前,我母親帶著弟妹去香港,把我一人扔在大陸,那時,我心里那個恨呀,像無數蟲子噬咬一般,特別是晚上,被孤獨折磨著,對他們更是恨得咬牙切齒,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沖出去,去更好的地方,讓他們知道我的能耐。出去后才發現,哪里都沒有家鄉好。飲食習慣、風土人情、氣候環境……乃至于左鄰右舍,哪一樣不是自己的家鄉最親切?哪里有生我們、養我們的地方更適合自己?在加拿大,新移民幾乎與社會問題同一個意思、同一個概念,總是和家庭暴力、騙取社會保障援助、貧窮落后、不文明等等連在一起,是個不光彩的標記。
欣然看著睜大眼睛、一動不動看著自己的安然,還有安然眼里難以置信的疑惑、不解、驚訝,停了下來,端起一杯茶,一飲而盡:加拿大地大物博,這是真的,但也極端寂寞、極端冷清,我們買的別墅是在鄉下,那時剛過去不久,買不起市區的。你知道嗎?即使拿著沖鋒槍一陣狂射,也打不到一只鳥兒,更不用說人,根本看不到一個人影。大伙都知道那里高福利,但高福利就意味著高稅收,你知道那里稅收是多少嗎?25%至45%,等于賺的錢近一半要納稅,所以中產階級跟靠政府補助生活的人,生活水平幾乎沒有差別,幾乎在同一個層次上。很多人干脆不干活,坐著吃福利,還不是一樣過日子?那里的生活非常簡單,簡單到只剩下一日三餐,一日三餐也簡單到果腹而已。你說這有生活質量可言嗎?欣然停下來,又一連喝了三杯茶:更可怕的是生活世界的急速轉換,很多人一下子找不到家的感覺,這是精神世界的完全斷裂。這些年有百萬中國人移民加拿大,這些人像細流滲入大海,靜默無聲,再出現時,往往就是報紙頭條的倫常慘劇的主角。老實說,后來我都不敢看新聞、看報紙了。
安然靜靜地坐著,泡茶、倒茶,欣然一杯接一杯喝下去,那么迫不及待地端起來往嘴里就倒。安然想,她不一定是渴,而是需要鎮定、需要掩飾、需要緩解。
那里工作很難找。我們是通過技術移民過去的,其實前五年,小黃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好在我們帶著錢過去,所以安頓好之后,開始看房子,很快就買了房子,那戶人家要移民澳大利亞,比較急,價格很便宜。這樣,自家有住的,算是安定下來,心底也不虛,至少不用租房子,還可以開家庭旅館,有了收入,雖然不穩定,但總是有希望,有奔頭。你知道嗎?很多人過去,沒有帶錢,有的人連機票都是向親戚朋友借錢買的,過去后,找不到工作,那個苦呀,你一輩子體會不到。所以有自殺的,有走歪路的,夫妻整天吵鬧的,甚至離婚的。有一對北京的夫妻,都是大學教師,過去后找不到工作,男的迫不得已只好到超市賣豬肉,女的去做鐘點工,幫人搞衛生、洗衣服、刷馬桶,等等。這種例子,羅列到明天也說不完,每天都有悲劇發生。我們開著家庭旅館,接觸各色人群,聽到太多不幸的、辛酸的故事了。
欣然停下來,又急急端起茶杯,一杯接一杯地喝。安然發現她的手不停地顫抖著。
日子這么難,為何還生三個孩子?
太冷清寂寞,太無聊了,就想找點事兒做,反正政府提供“牛奶金”,這是政府支付給照顧十八歲以下青少年的監護人的一種福利;我們收入低,又不穩定,這三個孩子,每個月還能領到近兩千加元的補助,超過一萬人民幣,一家子開銷花不完。當然,這老三是意外,得知又懷上老三,特別沮喪、郁悶、煩躁,連死的心都有了,還好我皈依主,有一個周末,我去教堂禮拜,向牧師傾訴苦惱,他讓我請上帝做主。圣經上說每個孩子都是上帝派來凡間的,都是天使,不能隨便打掉。我聽從主的旨意,沒想到居然是個男孩。如果不是信主,我不知死多少回合了。主一直在關照我,指引我,主太愛我了,如果沒有主,我不知現在在哪里,我們還會不會見面呢。
安然把手按在她不斷顫抖的手上,輕輕撫摩著。
最難、最落魄的是懷老三的時候,小黃還沒找到工作,為了省錢,我們不敢雇鐘點工,我挺著大肚子經營家庭旅館,什么活都干,連同刷馬桶、擦地板。欣然微笑地說著,但眼淚還是簌簌地往下掉。
小黃現在從事什么工作?
送外賣。
他后來不是通過進修有了專業技術?
要在那里找專業技術的工作太難了,很多招工單位設計一個門檻,要有幾年在加的工作經驗,這不是明擺著忽悠人?等久了,人就慌了,沒有底氣了,饑不擇食嘛,反正有活干就心滿意足了。
安然安慰道:也好,也好!這工作簡單,沒有壓力、沒有責任。
誰說的!干什么活不苦不累?有一次他去送外賣,開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還鉆出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他為了博得那女人的歡心,多得點小費,就說:您的孫子好可愛啊!沒想到那女的勃然大怒,沖他怒吼:你給我閉嘴,這是我兒子。然后把門狠狠關上。因為怕客人投訴,小黃只好自己把外賣吃了,回去自己掏錢交差。還有一次,騎車送外賣時,在一個斜坡下,迎面開來一輛車,速度太快,來不及剎車,他一時慌了神,不小心把褲腳卷進車輪里,自行車翻了,他整個人也被拋了出去,當他一瘸一拐、頭破血流回到餐館時,老板劈頭問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外賣送到了嗎?……加拿大冬天又長又冷,零下十幾度二十幾度的,送外賣更苦!欣然唉聲嘆氣道。
唐從廚房走出來時,看到這一幕,便故作輕松地大聲說:吃飯了,嘗嘗我的手藝,絕對正宗的家鄉口味。
欣然忙拭干眼淚,笑著問:你會做菜?
唐對著安然抬了抬下顎,調侃著:她特愛做菜,每晚六點半雷打不動,一定要看“學燒閩南菜”,我被逼著跟她看,這不,“戲館豬母會拍板”。
安然釋然地站起身:走,吃飯后,我們逛商場買衣服去,既然他樂意表現,我們給他充分表現的機會。
欣然面露難色:我帶很多衣服來了,不用買。
安然很想實話實說,她那些衣服當抹布也沒有人要,但她不敢開這樣的玩笑,免得傷她自尊,所以她說:不是有一句廣告語,女人永遠缺少一件衣服?我買幾件讓你帶過去,讓大伙看看現在大陸流行什么款式,是不是也很時尚、前衛了,免得外國人老把中國人看土看扁。
唐忙把安然按到餐桌前,安然這才發覺自己說話造次了。她感激地看了老公一眼。兩人的眼神交流,還是讓欣然發現了,她有點傷感地低下頭。
五
外面月華如洗,屋內燈光柔媚。夫妻倆躺到柔軟的大床上,都不約而同地無比舒坦地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安然直直地躺在床上,非常疲憊,感覺這日子一天好像一年似的漫長,她連說話的欲望都沒有了。過去,他們夫妻躺在床上,會聊一聊單位、聊一聊新聞、聊一聊女兒,現在該省的都省了。
唐也靜靜地躺著,一個問題強勁地襲擊著他,他覺得這個欣然顯然是完全陌生的,那他對她到底是什么感情?必須承認,年輕時,他瘋狂愛的人是欣然:長相漂亮,個性鮮明、張揚,氣質冷漠、高貴的欣然,像帶刺的玫瑰的欣然。而對于安然,必須承認,當初接受她,不是愛,而是無奈、感動,那時覺得安然就像百合,純凈,但不夠芳香。沒想到日子久了,竟發現安然是如此耐看不俗、大方大氣,讓人覺得舒坦、清新。那么,自己愛她嗎?他第一次認真拷問自己的情感,他說不清,因為婚后的生活就是柴米油鹽,感情也是細水長流,雖然也有波瀾,但沒有轟轟烈烈,也不見狂風巨浪,只有平靜、從容,所以他一直懶得對此進行總結。
他側過頭看看安然,她竟是如此沉靜、恬淡、優雅,如一汪深潭……他嘆了一口氣,輕輕攬過安然裸露的肩膀,情不自禁地說:老婆!
安然聽后,心里電擊般一顫,完全明白這個稱呼的含義。她睜開眼,兩顆晶瑩的淚珠滾了下來,她趕緊掩飾地擦干,她的矜持與自尊,使她不善于如此張揚自己的情感。
明天你跟鐘點工商量一下,問她這兩個月能不能辭掉其他業務,專門來我們家幫忙,主要是照顧他們母子仨。如果她不愿意,也請她幫忙介紹一個過來,她們有團隊。
安然微笑道:你這么關心她,不怕我吃醋?
我是關心你,心疼你,怕你累壞了。她是你的親戚,也是我們的客人。我相信你有這種胸懷與度量。
你這理由過于冠冕堂皇,我不一定樂于效勞。
你沒看到她疲憊不堪,說話連點力氣都沒有?她非常焦慮、煩躁,脾氣有點喜怒無常,說明她已經瀕臨崩潰,這次回來是打算休息一下,調整一番,如果這次接待不好,她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安然仍然調侃著:如果她從此不再回來,你很傷心吧?
看你說的!有能力關心別人,不是一種幸福?溫暖別人,不是溫暖我們自己?
你這話,還是顯得高大上,但我感動了,何況于她!
別貧嘴了,明天把這事解決了。
放心!絕不會委屈你的初戀情人。
唐微笑了,輕輕撫摩她光滑的手臂,沒理會她的調侃,而是陷入沉思。
六
一天深夜,唐和安然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兩人忙穿衣出去開門,完全在意料之中、沒有懸念:站在門外的是欣然。
老三又拉又吐,可能吃壞了。你們有藥嗎?
小孩這么小,藥還是不要亂吃,我開車送你們去婦幼醫院吧。
安然說:還是我送他們去吧,那里我有熟人,你上去照顧老二。
唐忙點頭:有道理,把錢包帶上,這里有我。
于是分頭行動。
唐上去后環顧著朋友的套房,不禁啞然失笑。臨時保姆來上班后,他就給她增加一項工作:給朋友的寶貝花草澆水。才幾天沒上來,原來井井有條的房子,被他們搞得像爆炸了一樣,他不敢想象,他們在加拿大的家會亂成什么模樣。他蹙著眉頭,搖頭嘆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逃離這個亂七八糟的地方,于是他抱起熟睡的老二,下樓來。
人到了一定年齡,睡眠就淺,唐知道她們沒有回來,他也睡不了,干脆坐在客廳,泡起茶來。
記憶中的欣然,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都是那么講究那么極端,從她的舍友中不斷傳出她與眾不同之處:穿不完的衣服,一年四季沒有重復過;嚴重潔癖,床鋪一年四季都是蚊帳低垂,不讓人坐;別人用過她的東西,她會拼命洗呀沖呀刷呀;不合群,喜歡獨來獨往,不吃別人的東西,別人有好東西,她也不愿分享……總之,從她舍友嘴里傳出的這些八卦新聞,不但沒有讓他卻步,反而把他的心搗鼓得一刻也不能平靜下來。那時,他寒磣到冬三套、夏也是三套衣服,每周都要重復,但他不自卑,因為愛情給他信心給他力量,一旦膽怯了、迷惘了,他就告誡自己,總有一天自己會配得上她。
如今,當他冷靜地反思:當初那么瘋狂地追求她,到底愛她什么?好像也理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好像是愛著同學口中塑造出來的那個特立獨行的、成為典型的藝術形象的宋欣然。正如有人說,愛情是無法理智分析的,它就是一種失去心智的行為。如今,當他一人坐在深夜里,無比清醒、寧靜地思考這些問題時,他才發現四年半的苦苦追求中,他們之間確實沒有任何承諾,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內容,哪怕擁抱接吻,甚至是拉拉手。是自己太過君子,導致這種關系始終若即若離、不痛不癢,還是欣然根本從來就沒有愛過自己?
唐至今沒有見過欣然的丈夫,當他接到欣然給他的絕交信,也可以叫辭別信時,他們已經從單位辭職飛往北京了。此后他們一直當北漂,至于情況如何,安然絕口不提,他就一直小心翼翼地繞過這個敏感話題。是什么樣的人可以俘虜欣然桀驁不馴的心,讓她心甘情愿跟著他到處漂泊、背井離鄉、吃苦受累?至今,沒有答案。唐覺得自己敗得有點莫名其妙。
移居加拿大前,欣然帶著九歲的女兒回來辭行,她丈夫沒有和她們一起回來。那是分手后他們第一次再見面,他和安然設宴為她們送行,因為全家人來作陪,人多嘈雜,兩人之間僅存在告別時一句對話:珍重!謝謝!從此又是天各一方。
勞燕分飛后,出于好奇心,唐有時也希望從安然口中了解到她的相關信息,沒有任何意圖,只是想知道。但安然就是安然,那么內斂文靜、謹言慎語,唐有時都無比驚訝:她怎么沒有女人的婆婆媽媽?!雖然他特別厭煩女人嘴碎,但安然也太過了,話語從不露一點蛛絲馬跡。是涵養太好,還是心機太深?她總是那么溫文爾雅、不急不躁、水波不興。這應該也是他們婚姻沒有激情但穩定的關鍵因素吧。如果說年輕時,欣然是一盞雞尾酒,安然是一杯清茶;那么現在呢,安然依然是一杯清茶,欣然是什么?唐一時想不出合適形容她的東西。
七
當欣然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唐,他正坐在病床的另一邊看著報紙。她一時非常狼狽,因為她不知何時就趴在病床邊睡著了。唐何時來的,自己夢中有沒有失態?
安然呢?
我讓她回去補一覺。她這人特貪眠,也挑床鋪,睡眠不足就會頭疼。
欣然聽出他話語里濃濃的關切,心里有點泛酸,便低下頭:她何時走的?
天剛蒙蒙亮,我過來讓她回去。你去洗漱一下吧,這些用品我都帶過來了。我已打電話讓保姆今天提前來上班,等會兒,她會熬粥送過來。
欣然感激地看了看他,喃喃道:謝謝!
孩子是怎么回事?
急性腸胃炎。
洗漱后,兩人坐著,唐避免冷場似的說:這里條件還不錯呀!衛生間、茶室、冰箱、消毒柜……
醫院說,這包間是留著備用、不隨意安排的,是安然來了,才給了咱們。
她是這里的老員工嘛。整個濱海都流行熟人關系、熟人經濟。
你回去吧,等會兒上班遲到了,這里我照顧得來。
唐微笑道:我是老員工、老油條了,遲到沒人會管。
欣然聽后也笑起來了,氛圍不再那么拘束。
現在中國強大、富裕了,國內的生活條件也好了,還是回來吧。
欣然斷然拒絕:好馬不吃回頭草。
那是負氣,有時也是無可奈何、死要面子的話。聰明的馬就該吃回頭草,回頭草更肥呢。
回不來了。欣然搖搖頭,輕聲說。
有什么回不來的?申請出去難,回來還不容易?
欣然苦笑了一下:妹夫,你是當官當傻了?不曉得大陸現在的生育成本?在國內,誰養得起三個孩子?一種是特有錢的,一種是特窮的。加拿大是高福利的國家,可以靠政府養活、靠政府培養,如果不是要增加什么興趣、愛好的附加培訓,我們不用多大的負擔。再說,這三個孩子,已適應外面的環境,外面的水土、氣候,還有教育,他們喜歡外面的生活。
唐覺得欣然這次回來,總是稱呼他為“妹夫”,好像很明確地一再強調兩人之間的關系,剛開始他覺得有點別扭,現在也順耳了。
是呀,畢竟是資本主義國家,自由民主。
民主?什么叫民主?外面是讓中國人民主的地方?中國人到外面都集體性失語了。自由?都說外面自由,其實要看怎樣自由。言論可能更自由點,但也有比國內更不自由的。國內,可以自由地管自己的孩子,怎樣責罵痛打都不要緊,外面可不行,被人舉報了,會取消你的監護人資格。在這里,你可以隨處抽煙,外面公共場合一律禁止抽煙,一旦被發現就罰款,在公共場合喝酒還是犯罪呢。
那種鬼地方,我還真的不適應。
是啊,固守一個地方也有好處。我發覺,當你拋棄家鄉、祖國,其實家鄉、祖國也就拋棄你。人,也一樣。欣然說完,用意很深地看了唐一眼。
唐有點尷尬,立馬換了話題:現在各國排華情緒非常嚴重,加拿大嚴重嗎?
你說濱海市對外地打工的排斥嗎?你們不是自始至終把他們當北仔?
唐聽后哈哈大笑起來:我們現在不叫他們北仔了,叫新濱海市人。
這還不是烙印、紅字?為何不把新字去掉?
總要區別開來嘛。
為何要區別?這一區別,不就證明你們根本不承認他們,你們是在忽悠、愚弄他們,不讓他們與你們混為一體,故意讓他們與你們之間有疏離感?
唐不住地點頭:有道理,有道理。這些年沒有白混!那你再說說,為何外國人這么不待見中國人,這么排斥中國人?當然,我們不否認,個別中國人不那么文明禮貌,素質修養也確實不高,但整體來說,中國人不是特別勤勞儉樸、特別吃苦耐勞?對僑居國的建設與發展不是做出很大貢獻?
外國人就是特別排斥中國人的勤勞、儉樸。中國人出去后,什么錢都要賺,什么活都可以干。像有個農莊,雇了一批中國人,一天二十小時干下來,干得累倒了、趴下了,蘇醒過來,還要繼續干,連去醫院看都舍不得,一分錢也舍不得花。你說這樣一來,外國人還找得到工作嗎?再比如開小超市的,人家下午五點就關門,中國人都二十四小時營業,你說,等到第二天八九點他們開門,還有客人去買東西嗎?我們總說在外面生活很簡單、沒有應酬,難道外國人就沒有人情世故?不是,是中國人不敢加入這樣的人際圈里,舍不得花錢,賺的錢只懂得寄回來。現在全家出去的多,大伙瘋狂地買房子,結果,中國人走到一個地方,就把房價炒上去。窮人出去,別人以為我們是去淘金,看不起我們、排斥我們;富人出去了,張揚、奢侈、高調了,他們也罵。這么多年了,還買了別墅,在那里,你們算是中產階級,融入那個社會了?
沒有,要融入太難了,很多觀念是根深蒂固的。還要再奮斗,必須到富人區買棟別墅,孩子才能讀貴族學校,接觸上層家庭的孩子,這將決定他們將來的人脈。只有移民的第二代才有希望成為他們的一員。
唐一聽錯愕不已:還要怎樣奮斗?這樣的奮斗還不夠?
這已經是不歸路了,既然把他們生下來,就要為他們負責。在國外,不必為他們準備嫁妝之類的,但必須幫他們擠到上層社會,這才是根本。外國更講究身份、地位、階層。
人只有這一生,來世間只有這一趟,要懂得愛自己,對自己好一點,為自己負責。
但我既然生了他們,就要愛他們,為他們負責。我不能像我父母……
又是老話重提。唐記得當年,他約她出來散步,她也經常談到她的家里人,談到她母親如何恨她,如何動不動就打她出氣,談到她母親甩下她帶著弟妹離開大陸。他覺得這么多年了,她自己也為人母,應該可以換位思考、打開心結、放下成見與恩怨,便開導似的說:有時父母也有他們不得已的苦衷,比如留下你,這在當時是政策……
偷人也是不得已?欣然忽然情緒非常激動,有點失控地叫道。說完她也呆住了,用手捂住嘴,睜著眼睛惶恐地望著唐一航。唐的腦袋也“嗡”的一聲,頓時抽空似的不動。
對不起!不要緊!我什么都沒聽到。
這是我媽特別恨我的原因,有一次,被我撞見了……欣然一下子趴在病床的邊沿放聲痛哭。唐也完全懵了、束手無策了,病房里靜得像真空狀態,時間完全凝固不前。過了很久,唐才想起倒一杯開水給她:喝口水,冷靜一下。我以人格擔保,這些話,就像一陣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所以我一直特恨男人、特惡心什么感情……
喝杯水吧,什么都別說了。
唐忽然感到無比郁悶、沉重。這時,保姆提著粥來了,欣然也漸漸恢復了平靜。唐又靜靜坐了幾分鐘,才告辭離開。
八
一到周末,唐與安然就載著他們到附近自駕游,爬山、劃船、郊游、野炊,去農家樂摘水果蔬菜、探尋古村落民居、吃特色古早味,搞得不亦樂乎。老二懂得玩了,總是興高采烈的,跟在唐身旁跑呀跳呀,和唐特別親,姨夫、姨夫叫個不停。老三比較小,很黏人,又很嬌氣,整天哭哭啼啼,每時每刻都纏著欣然,吃飯、睡覺都分不開似的。
有一次安然開玩笑地說:你們母子是連體動物呀?
沒想到欣然一下子沒了笑容,語氣很沖地反問:難道我喜歡這樣?問得安然頓時臉都紅了,尷尬得下不了臺。
唐馬上解圍,他笑著說:被需要也是一種幸福,也有存在感。
欣然刷地把臉沖向他:我很落魄很糟糕很好笑,是嗎?
唐也一下子懵了,不懂得她吃錯了什么藥,為何不懂花香屎臭,只好打哈哈:不容易呀,帶這三個孩子,還有這性子。
安然忙打了唐一下:別說風涼話了,帶這三個孩子太不容易了,如果是你,一天就爆炸了。欣然這才悻悻地笑了一下。
安然覺得欣然沒有去香港找她的父母、弟弟妹妹,反而來大陸,直截了當就來他們家,說明在欣然心中,她還是認為他們是她的親人,而且比香港的親人更親一層,所以把他們母子接過來是理所當然的。但欣然也有讓人不舒服的一些生活細節,比如摳得離譜,身上好像永遠不帶錢似的,出門在外不用說買瓶飲料,就是上個廁所幾角錢也要她幫忙出。難道她過關時忘了兌換一點人民幣了?從他們母子住到她家樓上,她每天變換著花樣地買水果、蛋糕、面包等零食送到樓上去,他們來者不拒。雖然她不計較這點錢,也不在乎這點錢,但欣然的心安理得,還是讓她有點別扭。
有一天,他們夫妻帶欣然母子仨去鄉下看了近百年的番仔樓群、古大厝,又回城去舊街區吃最正宗的海蠣煎、燒肉粽、牛肉羹、芋丸、菜粿……
席間,欣然感慨萬千地說:感覺這些天是這些年過得最好的日子。
安然與唐互換了幾次眼神,不知如何接這個話題,擔心話說造次了,她又給臭臉色,便說:你需要什么、喜歡什么,想到了就告訴我,我有時間先陸續買回來,到時整理行李方便,免得太倉促了會措手不及。
謝謝,謝謝!其實我也時常反問自己,當年干嗎一定要出去,如果待在這里,不是也可以過得好好的?人活著不就是生存,不就是吃飯、睡覺?在哪里不是一樣吃飯、睡覺?何必這樣窮折騰?
安然說:人往高處走。人總是不斷追求高品質、高質量的生活,現在不是有一種論調,欲望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欲望更多時候會導致毀滅。有時被欲望撐得人就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什么是自己想要的、想追求的,所以盲目了、迷亂了。
安然不愿意探究這么深奧、沉重的內容,就切換了話題:這些年,你帶孩子去過香港嗎?叔叔、嬸嬸還有阿凱、阿璇他們去加拿大看過你們嗎?
沒去,沒地方住。我爸媽那地方太擠了,三四十平方米就得住六七人,簡直像鳥籠。他們也忙著打工,沒時間陪我們。
叔叔嬸嬸七十左右了,干了一輩子,也該休息了。
說得輕松!退休后,就那點水果金,怎么生活?
他們退休時不是可以一次性拿到一筆款?據說數目還可以。
夠我弟弟、弟媳吃喝玩樂?我爸媽去過三次加拿大,倒是喜歡那里,想移民,但我反對,他們一輩子對我不聞不問,到老了,跑到我身邊……說到這里,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唐一眼,打住了。
唐說:動員他們回大陸吧,鄉下那棟小洋樓,如果里面整修一下,添加廁所等設備,是養老的最佳去處,那么大的院子栽花種菜的,這日子多愜意!我們不是講究葉落歸根?
他們不是詩情畫意的人,講究的是燈紅酒綠,所以寧愿蝸居在香港的貧民窟里,也不愿回來住這里的洋樓。嗨,人就是這樣犯賤,總一廂情愿地把他鄉認作故鄉。
說得大伙索然無味,一頓家鄉特色小吃,就在意興闌珊中結束。
九
欣然的兒子,再一次進入婦幼醫院了,這次是發高燒。安然再次出面,又要了那間留用的特殊病房。醫生說可能是水土不服,氣溫高,小孩免疫力差導致的。
欣然簡直崩潰了,失控地哭著:受不了了,還是該回去了。
安然剛好要參加個會議,安排好房間后就匆匆告辭:小孩哪沒有個頭疼腦熱的,你這個當媽的一急不就亂套了?我讓鐘點工今天打掃房間后,好好消毒一下。讓保姆今晚留下來,晚上送飯過去就幫你照顧他。
欣然還是哭得一塌糊涂,安然拍拍她的后背,就悄悄離開了。
送晚飯來的是唐。欣然客氣地說:咋不讓保姆送來?
她要喂老二吃飯,還要收拾廚房,等她得了空,飯菜都涼了。再說,我晚飯后也要散步。
安然呢?
她晚上加班,明天上面要來檢查。
不好意思,讓你們辛苦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快點吃吧。
等到欣然把飯吃完,唐已經猶自泡著茶,怡然自得地喝開了。欣然抱著兒子過來,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妹夫,我有件難事,想請你幫忙,不知當說不當說。
直說吧。唐微笑地給她也倒了一杯茶,用夾子夾到她面前。
你能不能借我五十萬人民幣?我想到富人區買棟別墅,就差這點錢。
唐沉吟了一下:你跟你妹妹說吧,我們家里的錢全部歸她管,有沒有這么多,我不清楚。她有沒有拿去理財,我也不清楚。這些年培養女兒,花掉多少,我更不清楚。
你賺的錢全部歸她管?欣然睜大眼睛,吃驚地問。
這有啥不對的?一個家總要有人來管這些雜事吧?我當甩手掌柜,多舒服!
你不怕錢被她卷走了、私吞了?
她卷走了,私吞了,人還不是歸我?
欣然一再替換臉部表情:驚訝、錯愕、羨慕、嫉妒……
你找安然吧,由她處理,我全權給她。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必須換個環境,小黃要和我離婚了。
唐很平靜的語氣,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最艱難的時候不是挺過來了?
我們不是開家庭旅館?有一對東北的夫妻下崗后移民過去,租我們的地下室,后來離婚了,男的跑回國,那個賤女人就留在那里,這對狗男女不知什么時候就搞上了。小黃被那狐貍精迷得死去活來的,鐵了心要和我離婚。我堅決不離,我是信基督教的,不能離婚。再說,這三個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呀。所以我必須買套好房子,搬走。
如果他與那個女人繼續往來,你搬家能解決什么問題?
至少眼不見心不煩。我現在被三個孩子搞得心力交瘁,對男女那點破事無所謂了,那賤女人,自從女兒被她丈夫帶回國后,整天待在地下室哭哭啼啼,也是半瘋半傻的廢人了。
那你不是默許一夫二妻形式的存在?
只要房子是我的,我就是最后的贏家。小黃是個掉到錢眼里的人,他不會為了一個一無所有的女人而放棄百萬家產,現在他不過是太壓抑、太苦悶了,玩一玩,總有一天他會玩不動的。再說,他非常重男輕女,只要我把兒子緊緊攥在手里,他就無可奈何,他是獨子,只要他不想他們黃家斷后,他就不敢輕舉妄動。
戀愛、婚姻、家庭都是很深奧的問題,也是一輩子的問題,需要智慧、心胸、方法去經營。現在,你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不能再意氣用事了,這關系到孩子的幸福,也會影響孩子的一生。
欣然聽后,忽然痛哭失聲,她懷里的兒子也跟著扯開喉嚨哭了起來。
安然進來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她的臉色很是難看。她在門口稍作停頓,然后波瀾不驚地走進來。唐趕快站起身,拉她坐在自己身邊,關切地問:累了吧?要不要喝杯茶?安然冷冷地、狠狠地摳他一眼,不作答,起身抱起欣然的兒子,一邊哄著他一邊問欣然:燒退了嗎?你吃晚飯了嗎?
欣然擦干眼淚,望著安然:你放心,他很愛你。
唐突然有些不自在,便低頭泡茶,安然看了看他,非常嫵媚地笑了。
一周后,欣然帶著兒女從濱海飛往北京,再從北京轉機飛加拿大。
從機場回來的路上,坐在副駕上的安然忽然問唐:你為什么不問問,我借錢給她了沒有?
我相信你會處理好的,對我來說,你才是最大的財富。只要有你,其他的都不要緊。安然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臂。
你不關心你的寶貝女兒?錢多錢少可直接影響到她。
唐搖搖頭:如果她有出息,我們何必給她錢?如果她沒有出息,我們給她錢又有何意義?
安然聽后頷首贊許。
兩天后,當安然算準了時間,認為他們已經在家了,想問候一聲,卻發現微信群里沒有了欣然,她一顆心狂跳不已,跑到樓上告訴正在給花草澆水的唐。
唐直起身子,拍拍手上的泥土,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走,走吧,陪我散步去。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