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此刻,偌大的宅院無人,雨后的院落里布滿閃爍的水洼。在島嶼深處,這樣的弄堂還有很多,處處留著島上人勞作生息的痕跡。任擇一處,就可度過一生。
島上人家的宅第高大,大宅的門樓似乎有騰躍之力。修建這座大宅時,正逢他人生中的盛年,因此連門樓也帶有了他當年的秉性。如今他已老去,連走路都喘粗氣,門樓卻還葆有年輕時候的朝氣。當他出現在自家門樓下,使這種對比更加鮮明,大宅仿佛不會老,老去的只有肉身。
推開他家的黑漆院門,照壁上畫著魚紋,兩尾大魚迎面撲來,接近一人高的魚身,拱衛著照壁中央的巨型福字,底部是鱗片式的海水波紋,這是島嶼家宅的喜聞樂見的圖像系統,照壁的頂端寫著“海不揚波”四個小字。海不揚波,即是漁人心目中的平安。
轉過波光蕩漾的照壁,可見內宅坐北朝南的幾間正房,有的住戶還壘起了二層,鐵錨在房頂,黑鐵的枝丫生出三股分支,枝丫的末端生著菱形的鐵葉,用來鉤住泥沙或礁石。鐵錨弧線中隱含著隨時收攏趾爪的緊張狀態,直到廢棄不用時,也沒有絲毫放松。房頂上的鐵錨往往成雙成對出現,這與雙船拖網的作業方式有關,彼時漁船論對,兩條船各自拉住網兜的一翼,將網兜撐開。兩條船已不知身在何處,只留下來自兩條漁船的兩只鐵錨,它們在房頂上赫然抽枝散葉,旁若無人。它們各將一只尖爪舉起,錨尖已然磨圓,它的尖銳趾爪被海上歲月消磨殆盡。黑鐵的錯雜的枝枝蔓蔓,冷硬的火焰交纏,勾起人們對海上生活的回憶。
漁網的大團碧綠隨處可見,網線之間還夾雜著塑料的白色浮球,球上有兩耳,網線在耳洞里穿過,浮球是空心的,在海中漂浮,托起網片的一端。而網片底端,則墜著鉛皮,輕與重的配件,兩種截然相反的屬性,在網上并行不悖,它們使網在海里站立成一堵墻,攔擋往來的魚群。院內有菜畦,齊腰高的漁網片,充作籬笆墻,透過網扣,看到瓜藤纏繞在竹竿搭成的三腳架上,竹竿的底部,還攀附著牡蠣和藤壺的痕跡,那些釉質的白斑,是牡蠣留下的底座,牡蠣已被利器鏟走,而藤壺的環形廢墟,猶如噴發后的火山口,這是當初插網用的竹竿,在海泥里站了多年,又回到了陸地,做的還是與以前相似的活計。白菜亂蓬蓬的葉子偶爾出現在瓜蔓陰影中。菜園旁邊,有黃狗在吃食。它的食槽,是剖開的浮球。帶有耳朵的另一半,遍尋不見,抬頭才見它倒扣在屋頂的煙囪上。暴雨即將光顧島嶼,開口朝天的煙囪,是雨季里的疏漏,已被悄悄掩起。
墻上的圖案,最能見出主人的審美情趣,經主人深思熟慮,才最終選定。島上的泥瓦匠手里,大多保存著幾套老圖樣,流傳了不知多少代,這些紋樣里或許就有不少來自遙遠的古代。那時節,海星的圖案出現在墻頭,院墻的四圍,每隔一段就會有一個暗紅的海星,它們五爪翕張,帶有不易察覺的弧度,仿佛正在蓄力推水,海藻的波浪線條夾雜在海星之間,葉片倒向一邊,顯示出海流的方向,方盒式的圍墻也因有了這些小圖案而活絡起來。
此刻,偌大的宅院無人,雨后的院落里布滿閃爍的水洼。在島嶼深處,這樣的弄堂還有很多,處處留著島上人勞作生息的痕跡。任擇一處,就可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