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卯 旭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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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渡河散章
貴州卯 旭峰

山澗枯竭花零落,桃溪泛錦了無痕。
在桃花溪,滿眼只有或光滑或嶙峋的石頭,裸露出繁華落盡后的沉寂與蒼涼。
寥寥幾朵桃花,星星點點,閃爍在蒼老的枝頭,做著久遠的春夢。
不走人工鋪就的盤山小道,逆溪而行,欲尋找傳說中的美好畫面。順著山澗,四肢并用,攀巖越石,借野竹之力,向上攀爬。有深入不毛、探險蠻荒之勢。個個生龍活虎,人人意氣風發。
大功告成,大汗淋漓,大口喘氣,大聲疾呼。
在桃花溪,我不想夸耀人力多么偉大、青春多么美好。也不想自滿于渾身的力氣。桃花會凋謝,而人力,也將伴隨歲月流失。無法預料某一天,某一刻,人就會如同那溪畔的彎腰老桃樹,茍延殘喘,默然無聲。
我只想靜坐溪畔,合目屏息,做一場虛無的夢。聆聽從懸崖上飄落的縷縷水聲。或者靜看那一朵朵水花,在空中迎風而開,盛放出美好的姿態。水流從高處落砸到巖石上,飛珠濺玉。那些四處飛濺的水流,短暫的眩暈之后,夢幻般轉身流進了山溪。
在某一段時光里,桃花溪應該不是如今這番景象。
春水滔滔,溪流盈澗。桃樹遍布,花開滿坡。瓣瓣落花,浮在水面,一幅錦繡圖畫,絢麗在深山。紅男綠女,桃林中漫步。循著一瓣落花,就能走進唐詩宋詞。沿著一段流水,就能走進崔護的詩意都城南莊,麗影亭亭照溪水,人面桃花相映紅——這才是我理想中的桃溪泛錦。
舉目四顧,桃花溪畔,只余桃樹幾株,殘花幾朵。我們錯過了某個時代,錯過了全部花期。
一朵花謝了,兩朵花謝了。只有一個向往美好的夢,化作瓣瓣落花,散落在夢想的溪水中。
逝水湯湯,流走了多少故事,帶走了多少傳說。
馬幫走遠,商賈走遠,光陰流轉,世事更迭。只有古橋幾經周折,依然橫跨在河面上。
這個日子,春寒料峭。可渡河畔,楊柳青青。古橋頭,石獅雄踞,亭臺樓閣依舊在,院內卻人去屋空。
站在冷清的橋頭,看不回遠古,聽不到傳說,諸多建橋軼事已成為縹緲的意象。
且臨風把盞,與離人再飲一杯。
且凝神注目,將視線投向流水。
河水入眼,化作了酒。突然就想起了一些人和事。
請允許我把橋頭上的這一方小院想象成客棧。我不當掌柜,就做一回老實木訥的店小二——
起早貪黑,迎來送往,篩酒奉茶,唯唯諾諾。
偶爾閑暇,就讓我倚窗憑欄,看晝夜不息的可渡河水,浪花翻卷,如何淘盡千古英雄,怎樣講述古老傳說。終日默想,這潺潺流水從何而來,為何而去。
如果看不懂流水,我就去看滿座賓客,看匆匆路人。看一雙雙奔波的腿,看一張張蠕動的嘴。
看男人,看女人。看大人,看小人。
流水走遠,人還在。或許,與水相比,我更應該把人情看深一點,把世故看得更透一些。
沒有旌旗獵獵,沒有鼓角爭鳴。不聞戰馬蹄聲,未見羽扇綸巾。
這個暮春的午后,只有一陣遠古的風,從蜀國吹過來。掠過山頭,掠過樹叢,吹拂著掩映在荒草和荊棘叢中的座座荒冢。
行走在傳說中的諸葛大營,我無法遙望歷史,也無法辨別什么是史實,什么是傳說。只能閉上眼睛,駐足,靜靜地聆聽。聽風走過桉樹林,走過桔樹叢,走過遍地狼藉的白蘿卜,走進這片古老厚重的黃土地。
默立聽風。在風中,馬蹄聲由遠而近——
一匹馬跑過來,一群馬走近來;一個人跑過來,一群人走過來。馬在嘶鳴,人在喘息。連日行軍,人困,馬也乏了。這個山頭不錯,就地安營扎寨,歇馬養兵。南方已定,班師回朝,諸葛孔明,長須飄飄,手執羽扇,信步走來,步履輕盈。遙望河對岸的摩崖絕壁,胸中詩意盎然,吟哦聲聲。一代名相,一代忠臣,已暫時忘卻搖搖欲墜的蜀國。縱使身懷神機妙算、呼風喚雨的本領,又豈能扭轉天下的大勢。
江山多嬌,風光秀美,詩意卻是短暫的。那條漫長的征伐之路,要流多少血?要用多少忠志之士的生命,才能換得來凱旋而歸?
一陣風吹過,又一陣風吹過。可渡河的流水聲,滔滔不絕。歷史傳說,經久不衰。
徜徉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我寧愿相信諸葛來過,蜀兵來過。而這一切,可不可以與征戰無關,與廝殺無關。他們只是一次遠行,一次游歷。
同伴的腳步聲已走遠,我還想獨自多站一會兒。
聽風輕輕吹過,聽諸葛丞相和他的軍隊涉水而去,漸行漸遠。
站在歷史的風口,也想體會當年吳三桂攜陳圓圓憑欄遠眺時的豪氣干云,或者似水柔情。倚欄而立,卻只能見到一片蒼茫,花落花飛空惆悵。
山還是當年的山,河還是當年的河。眼前的霧靄,氤氳著許多逝去的往事。
村莊里的人,依然侍弄莊稼,躬耕田地,春種秋收冬藏。
秦道明關,滇黔鎖鑰。摩崖絕壁,群峰疊翠。營盤、炮塔、烽火臺。七彩田園繪錦繡,小橋流水伴人家。苦竹盤根,飛虹竚鶴,翠屏積雪如畫廊。戰坡頭上烽煙起,豪氣沖霄壯士情。
如此盛景,不知當年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吳王可曾凝神觀賞,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或許,他只專注于依偎身旁的溫柔。江山多嬌人多情,張八洞前百媚生。
斯人已遠,渺如流云。佳話尚存,盛景不在。只有洞天福地,還在裊裊香煙中居高臨下。
在葆圓洞天,不面僧,不拜佛,不燒紙,不焚香,不算命,不求財,不許愿,不求官。
我只想默默地站著。看云煙聚散,云舒云卷,讓山風帶走滿身疲憊,一臉倦容。
或許,這棵千年古樹,還真是從哪兒飛來的。
飛行途中累了,在崖上暫歇。歇下,就再也不愿走了。
高處不勝寒,土壤瘠薄的懸崖邊上,缺水,缺養料,但不缺乏陽光。
朝暾夕照,春日秋陽,無限金光灑滿枝頭,幾許溫暖撫慰落寞。
成長的過程,漫長而古老。在古老的歲月里,多少故事成歷史,多少歷史,又化作了塵埃。
多少干渴,多少暈眩,多少回風吹雨打,多少場冬雪秋霜。
木秀于林風必催之。何況,你站在高高的懸崖之上。
閃電來過,暴雷來過,狂風來過。
那一個個干旱的日子,你是否對著奔流不息的可渡河水,夜夜喊渴?
不放走一顆露珠,不放走一滴雨水。每一條根須,都扎進泥土,每一片葉子,都朝向陽光。
這是生命的奇跡,這是成長的頌歌,這是大自然的一部浩浩青史。
樹大招風。你招來的,不僅僅是風。
那些喜好攀龍附鳳的寄生草,死皮賴臉,恬不知恥,無孔不入,借你蒼勁挺拔的枝梢,滋養賤命,迎風招搖,賣弄風情。
飛鳥來了,又去了。寄生草長旺,又轉枯。不變的,依然是你傲岸高潔的樹身。本性不移,風霜何懼?靈魂不滅,欺凌何懼!
世俗的目光,仰望,又豈能真正讀得懂你。
高清的相機,只能攝下你的日常,拍不到你的滄桑。
多少人來了,又走了。多時光飛逝而去,歲月變遷,你自巋然不動。
堅守懸崖之上,靜看日升月落,寒來暑往。迎春風而抽芽吐翠,沐秋雨而葉黃化蝶。
歲歲年年,淡看山高水長,水流云在。
蛇一般盤繞在崖畔溝渠、地埂田間,翻山越嶺,通四面、達八方。
一條古驛道,一片林子,曾在可渡河邊勾勒出一幅迷人的水墨畫——烏龍鉆箐。
這是一條遠古的高速公路,這是一條打通閉塞的歷史隧道。
商旅走過,馬幫走過,官僚走過,平民走過,軍隊走過。
人背馬馱,肩挑背扛,人歡馬叫,長吁短嘆,馬蹄得得,吆喝聲聲。
傳送貨物,傳遞官文,傳播信息,多少故事在這里演繹。
光陰流轉,時序變遷。曾經繁華熱鬧的古驛道,以文物的方式,殘留在深山。
走在古驛道上,異想天開。想看看南來北往的行人,聽聽南腔北調的聲音。
古道荒蕪,物是人非。一切景物,都似煙塵,隨風飄散在歲月的風雨里。坐在古驛道上,只能默默地想,靜靜地聽。多少功名都化作了塵土,多少富商巨賈,都化作了塵埃。
春風吹過,一些若隱若現的物事,在我的心上揚起,又落下——寂然無聲。
佝僂的,不是單薄的脊背,是風里雨里載重的籮筐。
蹣跚的,不是變形的小腳,是長年累月奔忙的繡鞋。
坎坷不平的山路上,一雙繡鞋,一根拐杖,一個蒼老的身影,一個沉重的背簍,一簍冒尖的蘿卜,一段輕描淡寫的敘說,一陣爽朗的笑聲。
兒子分戶而住,老伴臥病在床。
祖祖輩輩刨食的土地,在春天里等著去侍弄。
畜圈里填不飽肚皮的豬,拱門啃墻,哼哼唧唧。
誰也不知道,這幅畫面,定格在深山已經多少年。
誰都知道,這幅畫面,只能結束在老人生命終結的那一天。
風燭殘年,又有誰來為你頤養天年?
與我們找尋歷史蹤跡、古老傳說的虛幻相比,你背上的生活何其沉重!
與我們翻越一座山就步履踉蹌相比,你被裹纏變形的腳步何其堅定!
草木之命,何其辛苦。八十二年的人生,何其堅實!
沒有那一場慘烈的戰斗,歷史不會記住你。
沒有血灑疆場的壯烈,你的颯爽英姿,也不會以文字的形式,在六百年后讓一個晚輩眼前一亮。
一代巾幗,勇猛英武。女中豪杰,可泣可歌!
征南!征南!這個宿命的詞語,成就了你,也讓你的生命于此終結。如同許許多多的征南將士一樣,你為大明江山,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那一場戰斗,鎮國將軍李文龍戰死。你從閨帷中毅然走出,代行夫權。指揮椅上,氣定神閑,哺乳嬰兒,指揮戰斗。刀光劍影,血雨紛飛。而襁褓中的嬰兒,渾然不覺身邊發生的一切,安靜地吸吮著母乳。兵刃交接,血肉相搏。蒙古人的血性從你胸中燃起,遂將孩子護在胸前,披掛上陣,手起刀落,一顆顆人頭在地上滾動。然而,戰爭是殘酷的,你終血灑疆場。
六百多年過去了,你的英姿已消隱,而你的膽魄與英勇無畏,卻在可渡河的天地間,交織成一曲空前的絕響,銘刻在史家的書卷里。時隔幾百年,文字依然滾燙,畫面依然鮮活。
四處尋找,除了史料里的零星片段,我已無法找到你的蹤跡。一座墳冢,將你的一生收容,屹立在可渡河邊,看水流不息,煙云聚散。
你可會想起遠古的大草原,想起遙遠的六盤山,想起蒙古包,想起老阿媽,想起駿馬,想起羊群?
長生天啊,可收容了這個遠離桑梓的靈魂?
或許,這些只是一個已失去蒙古血性的男兒,無聲的吶喊,懦弱的叩問。
對于一個熱血澎湃的蒙古后裔來說,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心中有豪情,胸中涌熱血,處處是草原,頭頂即是長生天!
心有桃花源,處處水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