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南
散文詩研究
重釋歷史中的凄婉——怎么看,也有李清照、納蘭性德的遺韻
朱子南

與秦兆基先生交往有多少年了?該有四十年了吧,是已有人生的將近一半了。
還在1977年吧,兆基兄和我合作寫了一組《紅樓夢中的蘇州》在蘇州報上連載,后再加補充,結集《紅樓流韻》出版。1980年,又合作寫了報告文學評論集《時代的脈搏》。又合作寫了報告文學作家作品評論,在陸續刊發后,結集為《報告文學十家談》出版。由此,認識到兆基兄的才情。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江南才子。
現今,他的新作《揉碎江南煙水——歷史的重釋》出版,拿到書,就認真拜讀;心有所感,就不得不寫下幾句文字以表白自己的體悟了。
盡管是以詩化的語言寫被“揉碎”的“江南煙水”,但作為“歷史的重釋”,就必須尊重歷史的事實。如此,也就免不了要作歷史事實的考證。作者是化了大工夫的,所翻閱的資料可謂多矣,而又有他自己的認知。以伍子胥奔吳篇來說,伍子胥離楚國出走,去向哪里?作者依據歷史事實作了判斷:“中原的大國也好,中等國家也好,消盡了上升時期的銳氣,不敢與東方的霸主楚國爭鋒,更不會為一個逃亡者去報仇,輕開戰釁。西方的秦國又太遠,鞭長莫及。”于是奔向吳國,“吳楚世仇,殺來殺去,幾十年了。”如何離關出走?楚王是以重金懸賞要他的人頭的。終于出走了,從昭關出走。怎樣出走的?兆基兄有考證,考證了多個版本。“一夜白了少頭,在友人幫助下混過了關;用自己的智慧,嚇到了關吏,說是他吞沒了自己的珍寶,于是被放了出去。司馬遷先生避而不談;現代詩人馮至說是作為閑漢被抓去到關外遠山伐木逃了出來。”“昭關之外,大江隔絕了去路。”所有的記載,《史記》《越絕書》《吳越春秋》幾乎完全一致,說是一位漁夫——無名隱者幫他渡過了長江。翻閱多少資料,才能有這么一節文字?而這又能人有多少遐想?
寫“兵圣孫武”,他離開吳國后的去處,同樣作了翔實的考證。吳王為找尋孫武,曾派人去山東找尋,但“地方太大,沒有下落。”而孫武來了個“燈下黑”,就隱居在吳都郊野,據說就是現今蘇州穹窿山。秦兆基翻了《史記》《漢書》,連“司馬遷,班固都沒有找到遺蹤。后來寫《越絕書》的吳平、袁康找到他的墳地,在如今蘇州相城區元和鎮。”也是短短一節文字,不論是有無記載,有無結論,作者的責任盡到了——為了歷史的事實,這是不能妄言的。也是在這基礎上,再作“重釋”。
在《揉碎江南煙水》中,不乏耐人思考的警策之語。作者寫專諸中的一節,有鋪陳,“豹子,耐心等待著奔馳而來的麋鹿;獵人設置陷阱,焦灼等待著落套的猛虎;公子光,張羅通向死亡的華宴,默默等待著開宴的時機。”接下的一句是耐人尋味的:“等待,是智慧的結晶,也是耐心、意志的較量。”等待,并不是消極,戰爭與和平,進取與奮斗,也不乏在等待中取得其理想與成功的結果。等待,是一種藝術,而這是在秦兆基所寫下的話語中可以感知到的。
《楓橋夜泊》使張繼名重千古。一首七絕,究竟該怎樣理解?純是寫景還是另有寄托?作者在《明白說出和沒有道出的》中寫張繼,是明代畫家沈周談出了詩中的禪機。天趣:“火知漁火仍村外,舟載詩僧又客邊”。作者領悟了,也寫了這樣箴言:“有多少人能領略詩人無盡的憂患:為自己,為古人,為今人,為天地,為蒼生?”秦兄意猶未盡,又寫了:“無語,席地而坐的張繼,微微地仰起頭,睨視與他塑像合影的紅顏。”這“紅顏”,這世人,真正了解了張繼和他的詩作么?作者在發問。
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下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已成為蘇州的地標性文字,已成為全國民眾的存世之應有的準則。作者覺得范仲淹的“這篇文章無論是從文字、思想境界,都很難為十四五歲的孩子所理解”——這是選進了初中語文教材的。但是,成年人總是想及早把這兩句名言“烙進孩子們的靈魂”。秦兄寫下了,“人們用話語表現自己的存在,生命留存在話語之中。”友人深省。作者在《張翰:來去俱瀟灑》中引了一句某大學教授在講海德格爾存在主義時,說起了張翰:“生存智慧,詩意地留居。”這生存智慧,也應該有秦兄所寫的這兩句話吧?
但是,“真正知道‘我是誰’并不容易,知道我應該是誰,也許更不容易。”(《假如我不是王孫:趙孟頫》)確實如此。“浪淘盡,千古英雄人物、非英雄人物。”(《一出戲所選就的》)“英雄人物”或“非英雄人物”,就看你自己的人生如何定位了。
以散文詩寫歷史,寫歷史人物,自不可能缺失合理的想象。而在《最會搞笑的太守》中寫朱買臣,作者以意識流,以夢幻的筆法來表述,卻又使人耳目一新。
那是他在上課時要學生從古代蘇州的地方長官中,推選出澤被后世,至今最有影響力的一位。學生們查資料,網上搜查,跑圖書館,寫成了一篇篇洋洋灑灑的論文。有白居易,有范仲淹,有文天祥,有況鐘,有韋應物、劉錫禹,卻有人選朱買臣寫成了論文。有詳盡的考證,有充足的論述,這引起了課堂上的大討論。“發言者個個血脈賁張,激昂蹈歷”,下課,“大家不肯散”。“怎么辦,急得我一身大汗。”醒了,原來是一場夢,以夢來寫,在幻象中陳述自己對人物的體悟。
這筆法,使讀者也墮入夢幻,卻是在夢幻中理解人物、不是有“人生如夢”一說么?
本來是血淋淋的場面,卻在作者筆下化成了詩性的語言、情節。孫武演兵,對象卻是吳王的宮女,“披上鎧甲,戴上頭盔,拿著利劍和盾牌,花枝招展的宮女化身而為甲士,百十來個分成兩隊而立”:
鼓聲響起,鼓點節奏變化著,命令:前進,原地不動,嬉笑著,蛺蝶翻飛;
鼓聲響起,鼓點節湊變化著,命令:后退,原地不動,笑得更厲害,癲狂放肆;
……
直到孫武再次宣布懲治條令,道出:違令者斬。
鼓聲響起……
鼓聲急劇變化……
依然,嬉笑,放肆,花枝亂抖,花朵零落,令下。
就這么一句“花朵零落”,讓這血淋淋的場面,因宮女驕縱而違令造成的血淋淋的場面,一切都化為了“令下”二字。
秦兄用似是虛幻的語言,詩化了這一場面,然而,誰能說“詩”只能用來吟風弄月?且看流傳千古岳飛的《滿江紅》吧,“胡虜肉”、“匈奴血”直白地把向往、追求化作了堅決殲敵、衛國的誓言。
在今蘇州干將路南側,有“命名為‘齊云樓’的仿古建筑”。秦兆基先生查了文獻資料:“武周時,刺史曹恭王建,取名‘月華樓’”。百年后白居易登臨,覺得樓名“俗濫”,“改號齊云樓”。北宋英宗年間改建,命名“飛云閣”。徽宗時推到重建,復名“齊云樓”。南宋高宗時,知府王喚又重建。元末,張士誠又將齊云樓“重新裝扮”。
“出身游民的勝利者,暫時得勢,也不失帝王做派。”——就在齊云樓附近造就了春錦園,“八千民女作宮娥”。繁華,甚有氣勢。這似是一段鋪墊。然而,離張士誠起兵才十四年,離占領平江才十一年,已走完了他的人生路。“齊云樓一炬而毀,連同宮妃們,在張王最后的命令下。”
又是一個血腥的場面。但作者都沒有正面描寫。讓讀者去想象吧,卻在這想象中可以感知到草莽英雄的內心世界。
作者在極為含蓄地顯示著筆下人物的內心世界,也有直接落筆的。
陸機被“擁兵自立,密謀反叛”的罪名被處決和滅族。陸機曾表示對領導者的忠誠,獻詩:“成都王是紅太陽”,但未能改變他的命運,牽秀,來執行命令,“一個嫉妒成性的小人”,是他向成都王吹風說是陸機背叛。陸機的聲譽,“早惹得他眼睛里出血”。執行命宣布時,“臉上堆出的友情慰安、受命無奈的窘相,遮掩不住內心得意的獰笑,如愿以償的歡快。”(《生命的嗟嘆:陸機》)人說,畫人易,畫鬼難。但是,兆基兄卻畫出了一個“活鬼”。對此等人,只能以“鬼”擬之了。真是入骨三分啊,而此種“鬼”,我們見得還少么?
且看作者筆下的康熙帝(《機謀、深沉,仰或圣明、仁慈》),兩江總督噶禮彈劾陳鵬年,又上密折,舉報陳鵬年詩作中有“代謝已憐金氣盡”之句。“后金”,是清朝入關前用過的國號。文字獄,在清代康、雍、乾三朝并不少見。這“背逆之語”擺在了康熙帝的面前。想詢問智囊高士奇,但還是要“乾綱獨斷”。要在噶禮和陳鵬年之間作出抉擇,康熙帝作出了處理。對噶禮有所交代,對陳鵬年加以保護。在噶禮事敗被懲處之后,康熙帝道出了原委:噶禮的“宵小伎倆,大率如此,朕豈受此輩欺耶?”兆基兄有言:“權為已用,恩自上出,雷霆雨露,放縱自然。讓臣下知道感恩,甘心肝腦涂地;讓臣下知道畏懼,不敢越雷池一步。”——地地道道的帝王心術,在作者筆下呼之欲出了。豈但是康熙帝,歷代帝王,又何不如此?統治術,權術,這或是帝王必備的?
既是“歷史的重釋”,既是以寫人物為中心,當然離不開描敘人物形象。作者寫人物,是深入到了人物的內心世界的。
既是在“重釋”“歷史”,當然有作者重釋歷史的描敘在其中。
且讓我們走進這重釋的歷史中吧,可以了解作者筆下的這些歷史人物,也可以從寫張繼篇中對《楓橋夜泊》那“禪機天趣”、“無盡的憂慮”那樣,來理解那些“重釋”了的歷史人物。
兆基兄在書的“后記”中寫有,他的寫作這本書的用意就在“從塵封的史料中理出線索,重構歷史現場,切入歷史人物的心田,進行一場心靈對話,即從對人類生命的奧秘和個體存在價值的關注的角度去打量。”誠然,這也就決定了他必然用到意識流的手法來表現。
一個總的感受,如李清照的詞,納蘭性德的詞:凄婉。或許,這才是這些人物在歷史上的真相?
朱子南,1932年生于浙江海鹽。蘇州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中國報告文學史》《報告文學創作談》《報告文學十家談》《報告文學藝術論》《報告文學作家的報告》《中國現當代散文精品鑒賞》等。《中國報告文學史》譯為日文。《中國報告文學史》獲江蘇省政府社科二等獎,《追求》獲江蘇省首屆報告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