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陳慎芝：把江湖留在《毒。誡》

采訪、文／顧小喜

專訪陳慎芝：把江湖留在《毒。誡》

采訪、文／顧小喜

陳慎芝童年照，上排左起第二個

陳慎芝與劉德華合影

陳慎芝珍藏的貓仔去世的報道

陳慎芝與劉青云合影

“我們從前這幫人是帶刀的，現在都帶拐杖。我說，什么武器最厲害呢？就是光陰。”在接受訪問的有限時間里，陳慎芝對自己說過的這句話不止一次感慨起來。

《毒。誡》之前，提到這個名字，誰都會問，陳慎芝是誰？但如果你看過95版的《慈云山十三太保》，會對陳華這個角色念念不忘。六十年代的香港，黃賭毒盛行，混跡黑社會要憑功夫說話，誰打架最厲害誰就是老大。能打能拼又重義氣的陳華，就是在這樣復雜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

這位陳華確有其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慈云山十三太保之首茅躉華，真名陳慎芝。熟悉陳慎芝的人都叫他華哥，華哥的一生充滿戲劇性。年輕時，吸毒販毒、組織幫派、打架斗毆囂張一時，后來成功戒毒，轉型成為香港“十大杰出青年”。平日里除了給不少黑幫電影做顧問，更多的時間是奔波在世界各地的戒毒工作。

5月12日，以陳慎芝為原型的《毒。誡》即將上映，這一次，他是監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監制，能請來原型人物，很特別。但是對于陳慎芝來說，他從不認為自己不適合，對于那段復雜斑駁的歲月，沒有人比他更有發言權。

左手最深的那道疤，是他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2016年6月，即將步入古稀的陳慎芝出現在警長葉沙展的生日壽宴上。陳慎芝當年和陳振輝（《毒。誡》中貓仔的原型，陳慎芝最好的兄弟之一）一起打斷了他的鼻梁骨。葉警長在壽宴上對所有人說：“他就是十三太保茅躉華，我當年就被他把鼻子打爛”。在所有人略顯詫異的目光中，陳慎芝走上臺，為當年的行為再次向葉警長道歉。等他下臺主動和大家敬酒時才發現，有幾個人全程反應冷淡，他們都是當年葉警長的同事。

不怪幾位警察的冷淡，當年如日中天的“慈云山十三太保”，跟警察結下了不少梁子。這個名號最開始也并不是美稱。

當時江湖的人瞧不起這幾個不諳世事還強裝厲害的少年，“你們是不是扮十三太保啊”，言語間頗有奚落之意。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被陳慎芝牢牢記住了，“十三太保這個名字很好聽，從那以后我們一打架就說自己是十三太保，沒多久就紅起來了。”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尤其是對于初涉江湖的人，走路是不能抬著頭的。《毒。誡》中有一場戲，劉青云本來抬著頭走過來，陳慎芝趕緊叫住他，堅持讓他低頭走路。“抬頭就出事了，有時候對個眼都會打起來。所以，要低著頭才安全。”

1-張晉扮演的貓仔，是陳慎芝最好的兄弟之一，2014年已離世

2-林家棟飾演的喇叭就是李兆基，戒毒成功后經陳慎芝介紹進入香港影視圈

3-陳慎芝對劉青云扮演的自己很滿意，直言“青云是君子”

4-古天樂飾演的哈雷，是陳慎芝販毒時期的保護傘

然而野心終究還是有的，他們開始折騰買賣，魚龍混雜的九龍寨城，做小毒品檔兜售白粉。沒成想，生意還挺好，附近熟識的毒友們都會來光顧。小團體的崛起讓不少中大型毒品檔的經營者開始想盡辦法破壞陳慎芝的生意。終于有一天，忍無可忍的陳慎芝想出了個報復的辦法，在《毒。誡》中，被完整還原：

毒品檔附近剛好有輛車，車里有油，陳慎芝帶著幾個兄弟快速將油取出放進提前做好的紙船里點燃。紙船順著水流飄進了公共廁所，正在里面的人沒有一絲防備就被齊齊燎到下身，瞬間聽到一片慘叫。除了“火燒公廁”，報仇的方法還有很多，對于陳慎芝和他的兄弟們來說，年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沒有觸及底線，底線是什么？“我不會去殺人，如果我殺了人那歷史就要改變了”，陳慎芝嚴肅地補充。剛開始混黑道，很容易逃脫警察的追捕，因為他身上沒有疤。警察找他總會問，“你是不是十三太保茅躉華”，每次看到陳慎芝干凈的手臂，警察只能放走他。

但是從某一天開始，陳慎芝身上落下了大大小小的疤痕，尤其是左手。左手最深的那道疤，是陳慎芝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那天他帶著小弟在茶餐廳，從門口突然沖進來一個人，舉著把牛肉刀就對他狠狠砍下來，陳慎芝的手臂和腳都被嚴重砍傷，鮮血四濺。“還好我逃得快，如果不快，我大概就死了。”

抽煙、打架、砍人，肆意放縱的茅躉華做過很多事，但是有三件事他是不會做的：殺人、強奸、制毒。如果說殺人是底線，那強奸就是陳慎芝最為鄙夷的，而制毒被抓，刑罰比吸毒嚴重得多，甚至會被判死刑。

“沒有誰不怕死，我也不例外，只是在人前故意表現自己的無所畏懼罷了。”談論起這些年與死亡擦肩而過的時刻，陳慎芝的回答讓我有些意外。畢竟對于這位曾經叱咤江湖的大佬來說，大部分人一定以為，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害怕。

戒毒后的第二年，他拍下成人后第一張照片。

當年李兆基（《毒。誡》中喇叭的原型，陳慎芝最好的兄弟之一）吸毒的時候，陳慎芝還沒有沾染毒品，他痛打過李兆基。面對陳慎芝的質問，李兆基只說了一句話：“華哥，我們沒有明天”。一句話，讓陳慎芝感受到了突如其來的絕望。

陳慎芝和毒品之間的糾葛，長達九年時間。九年，是青年人最寶貴的年華，除了斗毆打架，他都用來和“白小姐”（陳對毒品的稱呼）抵死纏綿了。關于陳慎芝吸毒的原因，純粹是面子問題。隨著慈云山十三太保的名聲日益壯大，作為大哥他的想法很簡單，毒品嘛，稍微沾一點點是沒有關系的。“我是誰，我可是‘慈云山十三太保’之首的茅躉華，小小毒品能把我怎樣？”

這一沾，就是家破人亡。

《毒。誡》中有一場戲，中年茅躉華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匆忙趕回去守靈，在靈堂里他的毒癮發作，邊吸毒邊對著父親的棺木說：“爸爸我對不起你，我也沒有辦法。”恰好在這個過程中曾經的親人走進來，看到此時此刻還沉溺毒品的茅躉華，只能默默一句，“沒救了。”

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當毒品注入身體，陳慎芝喪失做任何事情的興趣，唯一能讓他興奮起來的只有“白小姐”。除了在父親的葬禮上吸毒，為姐姐結婚好不容易花40港幣買來的西裝，剛一參加完婚禮就被他拿去當掉買白粉。曾經的女友，也是因為他反復吸毒，忍痛離開。但還一些是陳慎芝沒辦法放進電影中去的，“就用吸毒針打進血管里，然后不拿出來，再放一筒毒品繼續打進去，特別殘忍”。聽著陳慎芝看似平靜地講述，波瀾不驚的回憶下，是無助與絕望。一切都是灰色，根本沒有辦法看到明天。

江湖是不管不顧去廝殺，刀尖上舔血也不吭一聲。九年之后，陳慎芝在毒品檔里遇見了曾經的毒友派發戒毒組織的宣傳小冊，“我都把白粉戒掉了，茅躉華你一定要來，肯定能戒掉的”，早已對生活沒了希望的陳慎芝聽完這句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走進了戒毒中心。

關于陳慎芝的信仰問題，在《毒。誡》中沒有特別明確提出，只是在他經歷了與毒品抗爭的無數個煎熬的日夜后，當喇叭試圖帶他逃離戒毒中心時，茅躉華一個突兀地回頭，看著門口的十字架和百合花，終究還是選擇回去繼續和毒品對抗。這段經歷陳慎芝沒有同我講很多，言語之間有意淡化了。陳慎芝的微信頭像，是大小重疊的兩張一模一樣的照片，前面的小圖清晰明亮，后一個模糊不清。這是他在戒毒成功兩年后在慈云山拍的。從前并不會照相，因為怕落在警方手中，這張照片代表著新的開始，從出生入死到出死入生，以往種種早已過去，現在真正挺直腰桿做人，也不怕存留影像這件事了。

成功戒毒后的陳慎芝，帶著兄弟們一起戒毒，愿意的，可以跟著他一起開戒毒中心，不愿意的也可以選擇加入別的幫派或者自立門戶。有些人離開后去了別的地方，但對他們而言，陳慎芝永遠都是自己的老大，總會自豪地大聲講，我原來是跟“慈云山十三太保”茅躉華混的！只有兩個人沒有離開，李兆基（喇叭）和陳振輝（貓仔）。

他們從前都是拿著刀出門的，現在換成拐杖了。

陳慎芝和貓仔自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好。“貓仔打架夠狠，跟我一樣狠，拿著刀砍人幾十秒就結束了。而且他夠義氣，當年我們打過兩次警察，都是他幫我坐的牢，六年，那六年很苦，我都沒辦法見到他。”

貓仔跟隨他也戒毒成功，隨后的三十多年，一直在老人院工作。他去世之前最后一次見陳慎芝的時候說，“華哥我先走了，你不要掛心我，這三十多年我很開心，因我不是毒友也不是壞人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因為有很多人都在看著你怎么做人的。”說到這里，陳慎芝給我看了貓仔去世時香港媒體做給他豆腐塊大小的報道，這報道陳慎芝視為珍寶，剪下來過塑好放在貼身衣物里。“《慈云山十三太保》上映的時候貓仔還在，這回《毒。誡》要上映了，他卻已經走了。”

李兆基的名字，熟悉港片的影迷們都應該有印象，他在不少黑幫電影中出現，尤其是《古惑仔》系列中的“基哥”，2013年底還客串過《掃毒》。港片“四大惡人”之一的李兆基，便是陳慎芝最親近也是為數不多還活著的兄弟。

同貓仔一樣，李兆基也是個講義氣的人，當年哈雷帶著手下要查陳慎芝的小毒品檔，拳打腳踢了那么久，硬是沒說出陳慎芝的名字。“他就是長相兇一點，其實心地善良，那時候出去砍人，他連人都不敢砍只能當司機，我和

貓仔下車一頓砍，李兆基就

坐在上面，邊看邊害怕。”

打李兆基的哈雷，真名叫做陳雷，同樣是陳慎芝生命中重要的朋友。在《毒。誡》中，古天樂扮演的哈雷也得到了陳慎芝的肯定。“古天樂做的很好，尤其是他在那里罵茅躉華的神情和眼神都特別像！”這位叫做哈雷的人，和陳慎芝的關系有些復雜，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又愛又恨。

陳慎芝帶著小弟們開毒品檔的時候，哈雷在九龍寨城大毒品檔里做事，日常工作就是打掃掉小毒品檔，給大老板們除掉潛在的威脅。但對陳慎芝，他最多只能打他的小弟嚇唬一下，這其中的秘密，是哈雷的親生哥哥是陳慎芝手底下的人，并且陳一直都對他哥哥非常好。哈雷沒辦法做到徹底。暗中多次提醒他們不要再賣白粉了，陳慎芝都裝作聽不到。“他就是這樣，總是暗中幫我，可我總是假裝聽不到，所以他對我的感情非常復雜。”

可惜，哈雷從來不吸毒卻早早離開人世，他的離世也讓陳慎芝結結實實地難過了一次。他的哥哥戒過毒，未成功，后來注射吸毒針時腿上血管阻塞只能切掉腳，后半輩子獨自在老人院里度過。我問陳慎芝，你還會和他們聯系嗎？他的語速變慢，也不似聊到別的話題時的興奮：“他不想見我。很多吸毒者從戒毒中心逃走后都不愿意見我。生命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人們會忍不住想為什么你得到了那么多我卻什么都沒有。”

提到曾經，陳慎芝最懷念的卻是早年窮到沒有飯吃的時光，連打架都因為餓，沒了力氣。有一次因為太餓，陳慎芝帶著一幫小弟去吃“霸王餐”，往那兒一坐，便風卷殘云般吃完了一桌子飯菜。陳慎芝對大家說：“你們快走，去門口等我，我來斷后。”當看著兄弟們走到門口，他迅速起身跑起來，邊跑邊大聲喊，跑啊！“我們沒給錢，我們全都跑掉了，哈哈哈！”

江湖早已過去，留下來的人只能往前走，走不動就會被時代拋棄。與其說陳慎芝懷念那個年代，不如說他懷念的是兄弟之間的情意。

對于友情，陳慎芝還保留著有些老派卻質樸的看法，和眼下這個自私的時代格格不入：“做朋友要有情有義，朋友白事不到喜事又不到，如果有其他事更加聽不到了。有白事大家悲傷，有喜事大家祝福，這才是真朋友。”

兩年前的那個生日，念舊的陳慎芝把“慈云山太保”中還健在的兄弟們都叫來。“你看，他們從前都是拿著刀出門的，現在換成拐杖了，老了！所以啊你們年輕人一定要珍惜光陰，光陰真的是最厲害的武器。”

伴隨陳慎芝這句不太標準的普通話，仿佛結束的不止是一次采訪，還有一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