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高考，不一樣的備戰

王海燕

和白酒一起，以衡水模式著稱的中學已經成為衡水這座五線小城的另一張名片。一年一度，從5月下旬開始，這里的幾所中學毫無例外地一直占據著輿論的暴風眼位置。圍繞著毫無新意的激烈高考，人們毫無新意地陷入激烈爭論。而在暴風眼中心，口號以外，是極端的安靜。

與眾不同的高考備戰

衡水中學是“衡水模式”的杰出代表，從2014年起，和不同地方的政府、民營資本合作，它已經開枝散葉到全國8個省份，建立了超過10所分校。來到衡水中學，還沒進入學校，就能極其明顯地發現，這里的高考備戰的確與眾不同。

1.河北衡水某中學高三學生為高考做最后沖刺復習

衡水中學老校區坐落在衡水市桃城區的東南邊，已經靠近郊區了，丁字路口的大門外除了一個快遞網點和一個門口洞黑的小賣部外，沒有餐館、沒有小吃攤、沒有奶茶店、沒有生活超市、沒有書店、沒有文具店，簡單來說，什么都沒有。銹跡斑斑的大門周圍難覓人影，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表明，這是一所有數千學生的超級中學。從大門外，看不到標語，也看不到橫幅。

但如果從大門左手邊的英才路靠近，沒有人會懷疑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衡水中學。英才路上，學校和對面工廠的圍墻上，綿延著數十米的高考喜榜，學校圍墻一邊，張貼的是各種競賽獲獎者的頭像，對面工廠圍墻一邊，則是2016年考上清華北大的畢業生頭像。這些頭像都被印刷得有半人高，從主人公接到錄取通知書開始，會在這條灰塵漫天的路上張貼一整年。

6月4日，離高考還有三天，離高一、高二放假為高三騰出考場還有一天，和別處截然不同的高考氣息已經彌漫到校園之外了。上午10點，3米長的小型廂貨拉著整車試卷駛入校園。為了保持狀態，這里高三學生的習題練習會進行到考試前最后一天。不時有本地家長來給學生送東西。除了特殊的身體原因，這里的學生無論住得多近，都必須住校。

但衡水中學與眾不同的高考備戰氣氛，并不只來自和網絡形象截然不同的安靜，還包括另外一些需要察覺的事情。明明是臨近考試最緊張的時間，大門口卻不時有家長帶著孩子，拖著行李從冷清的校園里匆匆走出。他們都是在衡水中學借讀的外地學生，正要在最后關頭趕回本地參加考試。

李雅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這個來自河南的姑娘在2016年的高考中失利，經過校方聯系，來到衡水中學借讀再戰。她說他們班有超過10個借讀生，最遠的來自新疆，3個月前就已經回到本地準備考試了。李雅自己則在衡水中學拖到了最后一天才和母親一起，乘坐6個小時的火車回家去參加考試，幾乎是班里最后離開的借讀生。在李雅的河南老師眼里，衡水中學老師都是“神一樣”的存在，她中途回去辦事，老師們都會問她，衡中有什么神奇的教學方法，但在李雅看來，衡水中學的秘籍就是“做題多”。

就在李雅和母親為一大堆行李發愁時，一位開著冀A牌照轎車的中年男子上前搭訕了。這位名叫付立新的石家莊家長已經在門口琢磨了好一會兒，他想要拿到衡水中學任何一位老師的聯系方式。這名家長也有一個即將高考的兒子，他和兒子都預感成績可能不會滿意，有意復讀。付立新從兒子初中的時候就開始關注衡水中學，如果兒子這次考試戰績不佳，他一定要想辦法把孩子送到這所他心里最理想的升學殿堂借讀。沒有辦法進入校園，卻在校門外遇到了同樣是借讀的李雅，這件事帶給了他莫大驚喜，拿到聯系方式后，他再三要求，一定要把李雅母女送到火車站去。

當然，這一切，學校里面正在緊張復習的高三學生都不會知悉。曾在衡水中學就讀、考入北京青年政治學院的徐驥騰說，直到上了大學，他才知道并非所有的高中生活都是衡水模式。

五線小城的全國名片

衡水并非只有衡水中學一所高中。如果稍微留意一下，高考的痕跡在衡水已經蔓延到學校之外的很多角落了。火車站的地下通道里，和裝修公司、建材、商場一起，打燈箱廣告的，是“成就夢想”的衡水五中;出租車副駕前的操作臺上，交通局的安全提示標簽旁邊，是“崛起的十三中”;學校附近賓館的液晶屏上則滾動著“祝莘莘學子，金榜題名”的字樣。

這里的出租車司機、清潔工阿姨、飯店服務員都知道，他們市里的高中不光本地聞名，而且全國聞名。但絕大多數外地人都搞不清楚，這里最出名的中學，其實包含了三所：衡水中學、衡水二中和衡水一中。升學率最高的是衡水一中，在2016里包攬了河北省文理科狀元;花樣最多的是衡水二中，網上引起關注的誓師大會、給考生發5元連號紙幣等經典備考場景，都與這所學校有關。衡水一中則是衡水中學2014年才和一家名叫泰華公司的房地產公司合作組建的民辦高中。

三所學校的戰斗力同樣驚人：2016年衡水中學和衡水一中在河北本地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有110人之多，衡水二中則是37人，加起來超過清華北大在河北招生總人數的一半。而河北全省，截至2014年底，總共有567所高中。這意味著，在其他學校里，平均每4所中學，才有1個清華北大生。事實上，根據一份媒體統計，在2016年全國被清華北大錄取最多的前30所中學里，衡水市是擠進榜單的唯一非省市首府城市。中學，已經和白酒一起，成了這座經濟落后在河北五線小城的另一張名片。這里的高中教師，無論聲譽還是工資，都高于當地公務員。

名片的另一面，則是全國人都熟知且爭議極大的“衡水模式”：完全封閉的寄宿制、從高一開始每月兩天的月假制、早上6點之前的全校跑操、精確到分鐘的日常作息、軍事化要求的內務整理、花樣百出的“戰斗”口號、題海書山的苦教苦學、聲勢浩大的高考誓師。

正是這種堪稱“立體”的全方位應試準備，使得衡水中學和有所類似的毛坦廠中學，逐漸取代了曾經僅以習題難度著稱的湖北黃岡中學、江蘇啟明中學等，成為近些年來新的應試教育標本學校。而在衡水市，高考前后，衡水二中門口的三輪車師傅見多了看不到學生也要守在門口的家長們;靠近學校的賓館和酒店，則習慣了每年一度的房間爆滿。

有期徒刑和無期徒刑

雖然衡水二中在6月3日晚上舉辦了聲勢浩大的高考助威活動，并在騰訊直播上對活動進行了全程直播，但高考前后，除了這樣的特定時刻，衡水二中不允許大多數媒體接近學生，而是選擇自己為媒體提供照片，理由是怕打擾學生。宣傳中心的老師魏青松開玩笑說：“我們現在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怕。”為了保證學生學習環境的絕對安靜，衡水二中甚至要求所有教室門背后的合頁都必須上油，以免開門關門時發出嘎吱聲。

從5月二十幾號開始，學校已經幾乎禁止家長與學生聯系，有必要事情，可以由班主任轉達。高考期間，學校的食堂還會制定高考食譜，所有主食免費，菜品半價，營養品成本價出售。所有的提心吊膽和誠惶誠恐都指向6月7日到9日這場考試，雖然衡水二中在2016年考取了37名清華北大生，但魏青松說這個成績并沒有達到他們預期目標，整個學校今年得再加把勁。

魏青松是從2004年開始在衡水二中工作的，他記得他剛來到衡水二中的時候，學校二本升學率在整個衡水11所高中里面，排名還是倒數第二，清華北大更是想都不敢想。改變是從2005年現任校長秦海地上任開始的，秦海地上任后立即著手改變學生全套行文習慣，包括每天五點半起床跑操，以軍隊標準要求的寢室內務，嚴格的作息紀律（過點不睡覺為違紀）等，以這一套作息配合超強大的題海戰術，效果立竿見影。

2.高三學生只能利用午休時間去教學樓后面打電話3.校內道邊堆著的成摞試卷是學生們進入大學的“敲門磚”4.高考臨近，學生們在緊張地整理復習資料5.貼滿勵志標語的教學樓衡水中學某教室

2006和2007年，衡水二中的二本上線率翻番上升;2008年，考取了第一個北大學生，魏青松現在還記得這個學生的名字和在北大就讀的專業。如今，魏青松能夠像背順口溜一樣，準確地背出衡水二中從2008年以來，歷年考取清華北大的人數，“1、2、3、5、11、17、25、33、37”。雖然魏青松認為，衡水二中與衡水中學最大的不一樣在于，衡水二中關注每一個學生，而非尖子生，但成為勛章的，顯然還是高分學生。并且，在這所學校，以分數為唯一評判標準的，不只是學生，還有老師，和大多數學生來自農村一樣，這里出身農村的老師同樣不少。魏青松稱，學校里績效工資序列是，班主任多于大課任課教師，大于年級主任，大于行政崗老師，校長并非學校工資最高的教職人員，“這才是衡水二中無法模仿的地方”。

但同時，因為衡水二中每年的中考錄取分低于衡水中學40分左右，使得衡水二中的無論學生還是老師都需要付出更艱苦的努力，才有勝算。這里的老師每天早上要和學生一起跑操，晚上超過10點下班，同樣沒有周末。魏青松每天早上的鬧鐘是5點08分和09分，校長住得遠，每天起床的時間更早。網上流傳著各種衡水中學和衡水二中老師的段子，比如在大會上偷偷閱卷，學校老師的婚禮只有紅包到場無人參加。這些都是真的。當地一句流傳的笑話是：“在衡水的中學，學生是有期徒刑，老師是無期徒刑。”去年，高考期間，魏青松的母親有一臺大手術，但魏青松在監考，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監考而非陪伴母親，他并不覺得這有何不妥。

魏青松說，他知道，網絡上對衡水模式的爭議頗多。但出身河北滄州農村的他，真誠地相信，正是高考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會改變那些通過高考脫穎而出者的命運。他有一個女兒，已經12歲了，學習了諸多如舞蹈書法之類的素質教育課程，未來，她也會在衡水完成中學教育，走入大學。如果有的選，他當然愿意女兒生在北京，“這是毫無疑問的”。

但實際上他并沒有選擇。他告訴自己的學生，不要去關注那些太過遠大的公平，在現實中做到極致才是最重要的。衡水二中用了十幾年逆襲，得到的并不是額外的命運恩賜，而是從另外一些人手里拼死搶來的機會，這里年復一年的戰爭不可能停下來。

（文中李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