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未來的AlphaGo

不遠的將來，基因分析師以及分析基因數據的軟件會變得熱門，遺傳學會日益進入醫療保健領域……你的病就像你的個性一樣，獨一無二，并且被單獨對待。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剛到美國時就接觸了圍棋人工智能。我和開發它們的工程師們每年會見上幾次面，給他們出出主意、提點建議。那個時候的人工智能有點像牛車，緩慢而堅定地前行著，雖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的進步，但是感覺還是離我們很遠很遠……

大約10年前，我到加拿大班芙參加了一個數學家與IT人士的國際性年會。參加會議的都是這方面的專家，只有我一個人是純粹的棋手。目前世界上有大約6000種智力游戲（包括所有的棋類、牌類，還有許許多多我們想也想不到的玩意兒），但是，只有圍棋，還堅守著人類的防線，其他的都已經完全被電腦攻克了。我親眼看到有人拿來一種新發明的游戲，只需一夜的時間，就一定會有人寫出破譯的程序。到了第二天，人就玩不過電腦了。但是大家都在感慨，圍棋太難了，太多變化了，電腦算不過來啊！那時，我真為我們老祖宗的發明感到自豪。

慢慢地圍棋的人工智能發展起來了，很多國家都有IT人士在研究與開發，各種圍棋軟件相繼出現，實力也大大提高了。不過我們還是認為，人工智能要趕上人類還早，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人類還是可以遏制電腦的吧！

2016年1月27日，谷歌在《自然》（Nature）雜志發表論文，介紹了DeepMind團隊開發的AlphaGo，以及它5∶0戰勝歐洲冠軍樊麾的消息和棋譜。

（左至右）江鑄久、芮乃偉、DeepMind AlphaGo研發專家索爾·格雷佩爾和技術負責人席爾瓦在今年5月舉行的烏鎮圍棋峰會上

我注意到，在對樊麾的棋譜中，它展現出很強的實力。不過，當時的圍棋界還是比較樂觀的，大家認為從棋譜看，電腦是厲害了，但是沒有厲害到可以和職業圍棋的一流高手抗衡的地步。所以在AlphaGo和李世石的人機大戰前，一般都預測李世石五盤全勝不成問題。

對于一直比較關注圍棋人工智能進展的我來說，坦率地講，對這次大戰的人類方并不是那么有信心。看了AlphaGo對樊麾的五局棋譜，感覺電腦已經非常接近人類最高水平，盡管看上去它的很多招法還是有點拙，贏得也不多，但是電腦從來沒有落過下風……沒想到AlphaGo第一局就贏了，而且贏得非常漂亮，也沒想到最后4∶1的結果，居然是李世石只贏了一盤。當然那是一盤偉大的勝局，李世石在形勢不利的情況下弈出“神之一手”，引出了AlphaGo的bug。

從那次人機大戰的整體看，AlphaGo下得漂亮。比如第二局黑37手的尖沖，令人蕩氣回腸，感覺是吳清源老師回來了。吳老師曾說“我200歲在宇宙中還要下棋”。那么，這是AlphaGo將吳老師的思想傳遞回來了吧？想及此點，我異常感動。

2017年新年AlphaGo再度出山，以Master的網名在各大圍棋對弈網站下了60盤棋，全勝。這60局，中日韓一流棋手輪番上陣，棋風迥異的頂尖高手們和AlphaGo在盤上激烈碰撞，為我們留下了精彩的棋譜。

在對60局棋譜的學習中，我們迎來了烏鎮圍棋峰會，人機大戰第二季，由當前世界圍棋第一人、年輕的柯潔對戰AlphaGo三番棋。

此次人機大戰的勝負結果我覺得是沒有懸念的，因為我仔細研究了Master的60盤棋（還寫下打譜心得供孩子們學習），體會到了AlphaGo的強大。當然我們希望柯潔贏，但是我更關心的不是勝負，而是AlphaGo會不會帶來一些更加神奇的、甚至是我們職業棋士也看不懂的招法，我期待著看到人機之間更加精彩的對抗。

5月23日第一局，柯潔執黑。AlphaGo每一步都出乎我們的意料。特別是白54斷，真是驚世駭俗的一手，記得芮乃偉當時不住地念叨：“什么意思？這不是后手嗎？”是的，是后手，但是這步棋，完全消去了黑勢，又使空虛的白角變厚了……

當天我在接受采訪時說，AlphaGo的亮點是下出了人類棋手的一個盲點，這充分說明了我們人類思維的局限性。從這盤棋學到很多東西，但是還不夠過癮，因為柯潔的黑棋有點拘謹，沒有放開。而AlphaGo展示了它掌控局勢的能力，布局階段的一點優勢后慢慢推進，平穩地走向終點。第二盤棋，非常期待柯潔展現出自己的風格，希望看到他逼出AlphaGo的最佳表現。

在24日的論壇上，DeepMind CEO哈薩比斯（Damis Hassabis）和AlphaGo技術負責人席爾瓦（David Silver）的講座非常精彩，令觀眾了解了AlphaGo是如何依靠它的策略網絡和價值網絡進行剪枝和判斷的。但是最令人震撼的是席爾瓦先生在講話中說，AlphaGo Master（是年初在圍棋網上60連勝的版本，此次對陣柯潔也是同一版本）經過這一段的深度學習，已經比同李世石下棋時的版本進步了Three Stones。三子啊！聽到這個說法，柯潔立刻在微博上發表了“天吶”的感嘆。

本來現在職業與業余之間的距離都非常小，三子得是多大的差距啊！真是有點難以置信。午餐時我們特地找哈薩比斯先生求證。哈薩比斯先生首先肯定了這Three Stones就是三個子，而不是三目（Three Points），然后解釋說這是系統自己測定的，按照“AlphaGo李”同“AlphaGo柯”自己對下時的結果估算出的實力差距，不說明和人類下也能讓三子。不過，他又補充了一句：“也許是讓兩子……”

嗯，這也已經足夠令人震驚了。想起今年3月份到日本的時候，碰到了武宮正樹老師、趙治勛老師和小林光一老師，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認為如果是60局連勝，按照棋份來說，那是兩個子的棋份了。

25日第二局，一開始似乎柯潔小有不順，但是他及時停住，轉戰下方，在進入中盤后成功地把AlphaGo拖進了一場亂戰之中，這是柯潔最擅長的局面，可以盡情發揮自己的特長，感覺柯潔似乎放開了，拼命了，下得非常出色，可以說是逼AlphaGo使出了渾身解數。據賽后公布的數據，AlphaGo認為前100手是雙方最善。雖然后半盤柯潔弈出問題手，棋局戛然而止，但是那一局棋，令許許多多的觀眾熱血沸騰。

27日第三局，柯潔前半盤弈出問題手，之后奮力拼搏，一度使形勢非常接近，但后半盤還是AlphaGo掌控了局勢。我覺得，到了這時候，勝負更不重要了（當然對柯潔仍然是重要的），我們最期待看到的是他們兩個下出什么樣的棋，盤上的內容有多精彩，這一點，我想大家都沒有失望。

去年，李世石與AlphaGo大戰之后，我發表文章說：“李世石并沒有輸給機器，而是輸給了人類創造出來的高科技。”今天的柯潔也是如此。他做了最大的努力，我們為他鼓掌。

這次現身烏鎮的AlphaGo，在深度學習、硬件并行加速，以及搜索算法的優化方面都有長足的進步。曾經聽說，DeepMind要訓練一個完全沒有人類棋手痕跡的版本，事實不是這樣的。確切地說，是在學習了人類棋手的大量棋局的基礎上，再進行完全的自我對弈訓練的。也就是說，達到一個高度后，他只需要自己克隆自己，昨天的自己就是今天最好的對手。AlphaGo的運行原理是遇強則強，我覺得，它就像一面鏡子，能夠反照出最好的那個你。

賽后的新聞發布會上，哈薩比斯先生宣布AlphaGo將退出圍棋賽事！也就是說，AlphaGo將退出江湖，從現在起只給我們留下背影。DeepMind團隊同時宣布，將陸續公布AlphaGo互搏的50局棋譜。今天先公布10局，我看了幾個片段，那真的是有著許多可以顛覆圍棋觀的內涵啊，谷歌的武功秘籍公開了。

非常感傷，一段傳奇真的就這樣離開了嗎？

回味這場“絕唱”，在傳承方面，AlphaGo吸收了很多前輩高手的精華并予以再創造。在棋局中，我看到它的很多招法有當年吳清源老師的影子，心里非常感動。也許，上天是通過AlphaGo映照出了很多職業棋手在歷史上那些讓人難忘的場景，那些可歌可泣的精神。我相信，無論科技進步到哪一層面，人類文明的精神、圍棋的精神是永遠值得我們景仰和致敬的。

我們要向DeepMind團隊致敬，他們創造了奇跡。僅僅三年，AlphaGo就打敗了人類幾千年的進化。AlphaGo團隊的黃士杰博士說：“我看見了人因夢想而偉大的真實意義。”我想，我們職業棋士是幸運的，在這個科技突飛猛進的時代，我們能夠看到超越人類極限的美好。仰望星空，來自未來的AlphaGo帶給我們更加廣闊而自由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