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
藝術作品和藝術家出現在了這座中國西部凋敝的村莊里。
藝術并沒有為村民帶來很多物質上的改變,卻催生出了很多微妙的變化
2017年5月26日下午5點,一輛貨車經過3天的長途跋涉,將6盆花椒樹運回甘肅秦安縣城北邊5公里的石節子村。它們在兩個月前從這里坐著專車到上海明當代美術館展出。來回運費近兩萬塊。
這是村民孫銀銀家的花椒樹,明美術館為每棵樹付了800元作為報酬。現在,卸貨的升降車小心地把它們卸下車來,有兩棵已經枯萎,四棵冒著新芽。53歲的村長靳勒撫摸著被巨大木盆包裹著的花椒樹說,“這是藝術家琴嘎和村民李保元合作的藝術項目《我們都是藝術家》。這6棵樹的樹齡都近20年了,到大都市被很多觀眾看到。現在,它們不只是花椒樹了,也是藝術作品。”
就在一周前的5月18日,由國家藝術基金支持,西安美術學院主辦,石節子美術館承辦,王志剛策展的“鄉村密碼-中國-石節子村公共藝術創作營”活動剛剛落下帷幕。17天里,以中央美院、中國美院、清華大學美院、魯迅美院等為代表的全國近20家著名大學的39位大學生、研究生參加了此次活動。全國各地的藝術家們來了,有的自帶作品,有的就地取材。材料包括廢棄的鐵鏟、廢棄的老自行車、枯死的果樹枝干……作品形式囊括繪畫、雕塑、行為藝術。
破天荒的,縣委宣傳部長也來了,并講了話。村長靳勒80多歲的父親勒海祿覺得,打自己記事起就沒見村里這么熱鬧過。“中國的城市化進程讓我們的鄉村加速衰落。我們經常談到城市的公共空間藝術,我在想,為什么不能讓大家去關注、討論鄉村的公共空間藝術。在主流的敘述中我很少看到這類的討論,占中國近一半的鄉村人口為什么被長期忽視了。這是需要我們反思的。”靳勒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轉變是從2007年開始的。

石節子規劃。
當年,靳勒與一位藝術家合作的藝術項目《童話》參加德國卡塞爾文獻展。村民靳女女、李保元、孫保林、靳茂林,山上的神仙塔道長葉根成等5人也作為參與者第一次坐上飛機,到了德國。機票已經有人替他們支付了,去的時候每人拿了100塊錢,回來的時候還是100塊錢,手上還多了大包小包。
卡塞爾期間發生的一件趣事至今被大家津津樂道。那天,村民們在參觀展覽時遇到了傾盆大雨,一位記者看到村民靳女女一直盯著窗外的雨發呆。
“你為什么一直盯著雨看呢?”
“我的家鄉半年來沒下過一滴雨……”
“那你覺得藝術跟雨水哪個重要?”
“藝術重要……雨水更重要。”
2008年春節,靳勒又邀請知名藝術家趙半狄帶領他的“熊貓”團隊來為村民獻上了春節晚會。他們為村里的孩子發壓歲錢,為男女老幼理發,為村民們寫對聯、殺豬、辦酒席、放焰火。臨走時,村民不舍,叮囑趙半狄一定要再來。“我知道我還沒有能力改變他們的命運,哪怕是讓他們得到短暫的高興,我愿意做。”靳勒說。
這兩件事讓村民看到了靳勒的能量。當年的村民大會上,大家舉手表決,靳勒被選為村長。對此,他“喜憂參半”,喜的是村民心中有他,他還是石節子村的一員;憂的是如何不讓他們失望,如何改變窮鄉僻壤,哪怕是一點點。“其實我這個村長并不是國家干部,國家也不給我發工資,因為我們是自然村,只相當于一個大隊的規模。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一起能做點事情。”靳勒總喜歡對人這么說。
自2008年靳勒發動村民成立石節子美術館的近10年里,相繼有中央電視臺、中國青年報、德國電視臺等國內外媒體進行了報道。自此,石節子村名聲在外。
石節子村是自然村,因村邊有花崗石、村民錯落分布在5層石階而得名。
海拔1000多米,退耕還林前,村民開荒種小麥、玉米。退耕還林后,每人不到2畝山地,種些果樹、花椒樹。靠天吃飯,十年九旱。年輕人經常炸山、撬石頭換錢。一車皮石頭換5塊錢。炸山要點炮,很危險。后來,年輕人知道外邊可以掙錢,他們離開家鄉跑到大城市打工,四五十歲的中老年人在縣城里打工。六七十歲的老人在村里種果樹,帶小孩。村里人數最多的時候60多個,現在只有13戶,40多個,包括6個光棍。
作為村里唯一一個黨員,靳勒的父親靳海祿年輕時在鐵路上班。用他每月40多塊錢的工資為三個弟妹討了媳婦和置辦嫁妝。1986年,靳勒考上了西安美院雕塑系,成為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5年的大學生涯中,經歷了“85美術新潮”的影響,又目睹了1989年2月的“現代藝術大展”,靳勒看到了一個和自己的出生地迥異的世界。
1991年,靳勒大學畢業,回甘肅等著安排就業。他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敦煌,一個是當地的麥積山。這兩個地方跟他山溝里的老家并無二致。他決定去深圳闖闖。在一家工藝品制造廠,靳勒一月可以掙1000多塊,也結識了他后來的妻子。因為是同鄉,兩人決定回老家發展。

趙羊狄熊貓下鄉。
1992年春節,靳勒去拜訪老師,得知西北師大需要師資,遂申請成為雕塑系老師。此后幾年間,雖然面臨現實的壓力,他并沒有停止創作。1994年,靳勒用玻璃鋼材料創作的、以自己為原型的半身像《思》參加了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第八屆全國美展并獲得優秀獎;1999年,用綜合材料創作的《電子魚》參加了何香凝美術館主辦的第二屆當代雕塑藝術年度展,后被一位意大利收藏家看中,以1.2萬美金的價格收藏;2000年,樹脂制作的人首鼠身的《群鼠人》在上海參加了名為《FUCK OFF》的藝術展。據說著名藝術收藏家烏利希克有意收藏《群鼠人》,“被他收藏意味著很多,但我當時心高氣傲,報了高價。后來不了了之了。”靳勒回憶。 兩三年間,靳勒作為一匹“黑馬”亮相國內外眾多藝術展覽。
2004年,他創作完《休息的魚》后,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我們的生活總是充滿這樣或那樣的不確定,有驚喜、悲傷,亦有快樂。街道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現實就是這樣的平靜。我們都將迎接不可知的未來。所謂藝術,就是把生活中的感受用藝術的方式、材料或媒介記錄下來。我選擇了我的幸福鄉。差一點離開這個世界的某一天,對我是一種有傷痛的、無法抹去的回憶,對你而言,也許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他說的“差點離開這個世界”的事情發生在2003年:孩子到了上學年齡,要考慮買房子;本來要調往某美院的事情沒戲了,因為他不擅長人情往來;籌備的個人展覽一直沒有實現;老婆被醫院誤診為腦瘤,他不得不在北京、蘭州兩地跑……
好運氣仿佛都用盡了。一次跟朋友喝大酒,回家路上栽破了頭。再醒來時,只能看到刺眼的無影燈,和醫生拉扯頭皮的針頭。總共縫了十幾針,光頭上的疤痕現在還隱約可見。
大難不死,反而讓他清醒了很多。再次回到鄉村,他開始重新打量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家鄉:野蜜蜂飛到鄰居的家里筑巢;父親給院子里的梨子套袋子,這樣長出來的果子皮薄肉厚;養的麻雀在籠子里撲騰;梨樹影子從院子西邊慢慢挪到了東邊,干活回來的村民開始坐到門口抽煙;母親在家里做著漿水面……6月收桃子、杏子,7月收花椒,8、9月收蘋果,這都是大自然完美的杰作。
他給家里的鐵鍬與推耙、院子外的李子樹都包裹上金箔紙,把這個行為作品稱之為《貼金》。這也是他藝術觀念的重要轉折點,因為“藝術是能跟村莊產生某種關系的”。藝術和現實究竟哪個重要?——這個困擾他多年的問題仿佛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尤其是在村民的德國卡塞爾之行后,他更加清楚,與其讓藝術這個“文明的高端形態”單方面地去影響村莊,不如打破藝術的界限,使之與村莊、村民融為一體。
石節子美術館是在2008年成立的。靳勒母親何蠢蠢寫的字體被大家選中,最后刻在了村口的山壁上。 靳勒的初衷是發動全村人的參與,把石節子村打造成一個鄉村的公共藝術空間。以每家的戶主命名,每家每戶都是石節子美術館的分館。
當年,《主人——靳勒作品展》 在北京 的798視空間舉辦。在展覽現場,村民把舊的布料縫制在靳勒此前創作的“壁虎人”“蛆人”身上。這些作品可能并不能讓村民產生欣賞藝術作品的愉悅感,但在離開石節子村的過程中,很多老人第一次坐了火車、飛機,看了天安門廣場,被都市人“注目”。“如果藝術能讓人樂一樂,足夠了。”靳勒說。
2017年5月31日,藝術家琴嘎又一次坐火車來到石節子,為村子修一條30米長的花崗巖鋪就的“村民之路”——這是他與村民李保元合作的藝術項目。
在靳勒的認知中,村民是誠實的,熱情的,是有藝術家的潛質的。如果讓藝術家與村民一對一合作,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2013年10月17日,琴嘎組織小分隊第一次前往石節子村進行實地考察。隨后,琴嘎提出“一起飛”計劃的想法。經過兩年的反復思考討論,2015年4月3日晚,靳勒召開“一起飛”計劃的村民動員大會,經過講解與討論,最終有25名村民自愿參與該項目。
“‘一起飛計劃強調藝術家與村民合作的重要性,在沒有任何模式參照、缺乏贊助經費的情況下,藝術家面對貧困的、被遺忘的石節子村的具體現狀,通過與村民抓鬮的形式,隨機結成一對一的創作搭檔。通過自愿、平等的交流溝通,在彼此日常生活經驗和思維精神層面的碰撞與沖突、溝通與協作下,達成彼此認同的可行性合作形式;在現實困境中建立某種貧困的連接方式,嘗試提出改變在地現實問題的途徑。“一起飛”是一次企圖讓當代藝術融入石節子村日常生活的具體行動,探尋藝術在具體現實困境中生長的可能性。”琴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這樣的想法并非首創,國內有歐寧在安徽省黟縣碧山村(著名的徽州古村落)發起的“碧山計劃”,先鋒書店的老板錢小華在那里開了碧山書局,一度吸引了藝術家朱哲琴、服裝設計師馬可、詩人梁小斌等名人到訪。但最后不了了之。國外有日本極負盛名的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祭,每三年舉辦一次,通過鼓勵藝術家進入社區,融合當地環境,與農村里的老人家以及來自世界外地的年輕義工,創造出數百件與大自然及社區共生的藝術作品。世界各地的藝術家蔡國強等人都參加并留下過作品。這些實驗的成敗都有著很復雜的因素。
石節子村的藝術活動算是漸漸成型。 2015年11月18日,藝術家厲檳源在石節子村選定一塊空地作為第一個文化活動廣場,用腳印踩出邊界,廣場面積是厲檳源北京住所和村民韓調明家居住面積之和123平方米。2016年2月10日,靳勒和村民把藝術家留下的腳印,用紅泥挖填完成。計劃合作結束。項目命名為《廣場》。
2015年12月27日,當地藝術家胡建強在與村民靳茂林反復溝通后,決定胡建強和靳茂林的外孫王彬煒在石節子村先后實施了“認識村莊和家園”“快樂閱讀”“自由涂鴉”“結識伙伴”“科學探索”“走進博物館”六個部分的兒童課程。項目命名為《快樂的一天》。
2016年3月11日起畫家閆冰在石節子村生活一個月,跟村民靳同生聊天,根據老人的描述畫一批畫出來。然后在村里田間舉辦一個畫展,并邀請村民觀看,他們是這次展覽僅有的觀眾。這個項目命名為《村莊畫展》。最后閆冰贈予靳同生一幅油畫作品,畫的是一個裂開花的饅頭。閆冰說,他就是從這一帶走出來的,因為熟悉,所以遠離。一個月的鄉村生活已經讓他不想再回憶,因為“藝術在這些人的生活面前,真的很無力”。
靳勒記得,在一場關于“鄉村公共藝術”研討會上,靳勒和村民李保元參加了會議,在關于“藝術能為鄉村帶來什么”的問題上,李保元說,“藝術把村莊的吃水問題解決了,不用喝窖水了。讓我們喝上沒有污染的地下水。讓村子里每家每戶都有了太陽能、風能路燈。晚上不用摸黑走道了。也把村里的路給修了,下雨天不怕滿腳泥了……”
在場專家們聽完如此“接地氣”的回答,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接話。
靳勒現在除了在學校教課,就是琢磨石節子美術館的事情。妻子在另一個學校教書,因為離家遠,聚少離多。兒子現在臺灣一所大學進行為期一年的交流學習。
村里有幾個光棍,靳勒想著給他們介紹對象。除了掛心那些人的親事,他還算是用藝術“救”過一個年輕人。今年20歲的紅強個子剛一米出頭,據說是因為遺傳的一種病。父親長年在外打工,母親有一天夢見兒子死了,到山頂的神仙塔道觀求簽,后來喝藥自殺了,留下孩子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生活。靳勒發掘了他的繪畫天賦,自從教他畫畫后,紅強變得不那么自閉了。他畫的畫“簡單、純粹,很多人都喜歡”。
靳勒想呼吁更多高校的公共藝術課程參與到農村公共藝術的討論中來,同時還掛念著當地藝術家胡建強的百姓幼兒園。胡建強開設有關農村文化、地理、科學、藝術等多方面的課程,穿插城市幼兒教育的優點,讓成長中的孩子能從自身開始重建一種新的鄉土文明,期望從精神層面改觀自身和農村的現狀。
2015年,有上海的游客在網上看到報道后,慕名到這個村子待了一個星期。靳勒看到了希望。外人來的時候,總是他做導游,因為村民不會講普通話,他對游客一遍遍細數村民與藝術的故事。很多暴露在外的作品因風霜雨雪而走樣,甚至消失了。但沒關系,至少他們留下了故事。
很快,隴海線的高鐵就要通車了,在石節子所屬的秦安縣城設有站點。隔壁鎮的黨委書記和鎮長前來討教經驗。靳勒知道這個經驗不能復制。原因有四:一是靳勒本身是學藝術出身,能處理好藝術與村民的關系;二是石節子村民很少,他又是村里人,村民聽他的;三是石節子離縣城很近,全國的游客下了高鐵不到半小時車程就可以到這里;四是村子建在5層石階上,錯落有致,視覺景觀好。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造化使然。
鄰居的老房子要拆掉重建成時髦的、外墻貼瓷磚的房子了,靳勒跑了八九次勸說,“可以老房子修繕,不要蓋貼瓷磚的房子,影響村里房子的整體協調。”但新房還是豎起來了。他想動員每戶人家改造側房的土炕、洗澡間、廁所,以方便以后接待游客。但改造費用少則幾千、多則幾萬,這又是個問題。
這些年,藝術并沒有為村民帶來很多物質上的改變,但有些微妙的變化產生了:村民見到外邊的人會主動握手、打招呼了,村里的垃圾也少見了,每家房子、院子都干凈了……
甘肅省的“美麗鄉村”工程,凡被選中的鄉村會有300萬資金補貼。靳勒抽空就拿著自己畫的石節子美術館規劃圖給縣領導匯報石節子美術館的成績和規劃。規劃里有為停車場、藝術學校、酒吧、工作室,村里老人準備的公共食堂、公共墓地……
這幾天,社區改造的NGO組織負責人李義熙又來了,召集村民代表到靳勒家開會,商量家庭改造、接待游客的諸多問題。會上提出首先要選出5個人的改造小組成員。
晚上,聊起村里的規劃 ,靳勒很高興,酒喝多了。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他說起今年開春父親因為感冒住院10天,緊接著母親又住院15天。今年,他明顯感覺到累了,有點干不動了。
說著說著,他歪坐在梨樹影下睡著了,晝夜溫差大,白天曬得直冒汗,這會兒已涼風習習。朋友架著他到屋里睡覺。碩大的蜘蛛爬在炕角上,瓦房頂上不時掉下來小小的土塊,山上傳來狗吠聲和布谷鳥的叫聲,繁星滿天,給路燈發電的風車在默默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