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底,我祖父就回到了這樣一個上海。
焉識從十六鋪碼頭步行回到家的時候,除了一身污垢,以及一身從難民那里來的虱子,他幾乎一無所有。恩娘和祖母馮婉喻看見一個大個頭叫花子走進廚房,用了好幾秒鐘才把他認出來。其實他也有好幾秒鐘才認出了婉喻和恩娘。原本纖細類型的婆媳倆此刻形銷骨立,棉袍晃晃蕩蕩的,領口和袖口都成了空洞。靠典當和恩娘過日子的技巧,還是難度無米之炊。恩娘抱住焉識,一口一個“短命打仗啊!……”
家里也變了。陳設和家具大致都在,位置卻擺得很奇怪,還添了一個日本櫥柜,一個和式矮桌,一面日本屏風。但陸家祖傳的幾個康熙年間的粉彩缸和幾件宋代官窯瓷器一件也沒了。恩娘告訴焉識,為了維持一家五口吃穿,1941年底,她做主把陸家的房子租給了一個日本家庭,男人是銀行襄理,然后用日本人付的租金在楊樹浦路租了兩間房,婉喻也找了個謄抄信件文件的工作,掙的錢給三個孩子添添營養和衣服。日本家庭在停戰第二個禮拜就退了租,他們才搬回來的。
(節選自《陸犯焉識》,題目為編者加)
賞讀
這是主人公第一次入獄后返回家中的場景,之前,他作為大學教員被關押到重慶的牢房長達三年之久。三年后,再次踏進家門,卻彼此都變成了對方不認識的模樣,真應了文中恩娘的那句話:“短命打仗啊!”
細讀選段,可發現其中有許多寫作的閃光點:比如焉識、恩娘和馮婉喻彼此都是“好幾秒鐘”才認出對方的;寫雙方時也很有講究,陸焉識空手而返,卻說他帶回了污垢、虱子,好似輕描淡寫,卻讓其經歷過的苦難如在眼前;而對兩位女性的描寫,則從空蕩蕩的衣袖、晃晃蕩蕩的棉袍出發,側寫她們憔悴的樣子,很有味道。此外,家中的擺設也發生了改變,祖傳的東西沒有了,而是換成了“一個日本櫥柜,一個和式矮桌,一面日本屏風”,同樣說明了社會動蕩給陸家帶來的巨大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