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黎
大學四年是讀文學的黃金時間,校園里流淌著慵懶而浪漫的空氣,“超低空飛行”、“群山之上”之類的文學社團,在校園里遍地開花。在這接踵而至的文學浪潮中,文學期刊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
很多年之后,當我偶爾回望遺落在煙水蒼茫之中、笑中帶淚的80年代,不知為何,首先回到記憶里的,是那個時代富于激情的馬路求愛者群體。
這些熱情得有些莽撞的年輕人,多為文學青年;作為那個時代的弄潮兒,他們的求愛方式是很有腔調的。綠蔭下、蟬鳴中,一位姑娘被當街攔住;一句“姑娘,你喜歡文學嗎?”單刀直入,氣場逼人。
可想而知,這位突遭馬路奇遇的姑娘會當場呆住。而在馬路求愛者的心里,仿佛整個城市都在屏住呼吸,靜靜地感受著這春潮激蕩的歷史一刻。
搭訕者目光如炬,絕不會內心惴惴;因為在那個年代里,談文學的男人毫不罕見和古怪,絕不會是當下那種把小蘿莉嚇得四處逃散的猥瑣怪大叔;反倒可能是戴著苦難徽章、散發著強烈荷爾蒙氣息的深沉硬漢;起碼也是個貼心有情調的暖男。
此時如果對方是個文學女青年,一邊聊天一邊共同走向詩和遠方的可能性就很大;如果對方不是,可能會更引發敬畏之感與愛慕之心,也可能一邊軋著馬路一邊共同走向詩和遠方。
這樣的情景,以及那個遠去的年代,現在的年輕人已無從想像了。
那個年代,“文學青年”是一種感動人心、慰人肺腑的稱呼。在大街上隨便扔一塊磚頭,都可以砸到幾個文學青年。
那個年代,很多經人介紹搞對象的,第一次見面的接頭暗號,就是每人手上各拿著一本文學名著。還有征婚的人,不光說自己“熱愛文學”,甚至會細化到具體作家,“羅曼羅蘭”、“托爾斯泰”等等。就如同現在征婚,不光說自己“有房有車”,還會巧妙地暗示車的品牌和房的位置。
那個時代,劉心武剛剛在《人民文學》發表了《班主任》,鐵凝寫出了《街上流行紅裙子》。《收獲》等純文學期刊,在極短的時間內,發行量急劇攀升到百萬份。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朦朧詩……文學的大潮一浪高過一浪。
那個時代,時常見到一群年輕人,漫步在林蔭小道,手里都拿著一本散發著油墨香的油印詩集。到處是面紅耳赤的辯論、激蕩人心的演說、熱情揮灑的朗誦。
在這樣一種時代風潮之下,文學命定地置身于整個社會關注的中心地位。
北島等朦朧詩和新生代詩人,在80年代上半葉,完全等同于現在的流行歌星。1984年,北島前往成都參加“星星詩歌節”,兩千張票一搶而光,開幕那天有工人糾察隊維持秩序,沒票的照樣破窗而入,場面終于不可收拾。瘋狂的男女崇拜者沖上舞臺要求簽名,北島和顧城等人無力應付,且戰且退,為避免踩踏事件,最后鉆了桌子才得以逃生。
當時許多青年人,因為一首詩、一篇小說而一夜成名,從此改變了命運。燈泡廠女工舒婷,因為一首詩《致橡樹》而成為專業作家。梁小斌因為一首詩《中國,我的鑰匙丟了》而為全國矚目。王安憶、莫言、韓少功、史鐵生、張承志、張煒等大批實力派作家陸續橫空出世,余華、葉兆言、蘇童、格非等先鋒作家也在這樣的時代氛圍里孕育,當然他們“開花結果”的季節已到90年代了。有一位很有名的評論家后來忽然有所領悟,驚呼道,上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的10年間,“只有歷史上的唐朝詩歌,可以和這個時期的小說媲美!”
回憶起那個年代文學的盛況,馬未都有自己的記憶。他曾在回憶文章里說到一個女作者,他騎一個半鐘頭車到北大找她,“頂著烈日,到學校已是中午,校園內蟬聲震天,可有同學告我馬悅在睡午覺。我只好等。當睡眼惺忪的她走出校舍,我才知道這寫一手漂亮字的馬悅是個女生。懷揣文學夢的北大中文系‘文革后的第一撥女大學生,驕傲氣息逼人”。
“驕傲氣息逼人”,我看到這六個字,覺得真是對那年代文學從業者精神面貌的精準描述。
在我的記憶里,大學四年自然更是讀文學的黃金時間,校園里流淌著慵懶而浪漫的空氣,“超低空飛行”、“群山之上”、“看海去”之類形形色色的文學社團,在校園里遍地開花,這可不是中文系的一統天下,理工科的各系都有自己的文學社,我當時有個印象,很多工科的學生發表在校刊上的長篇史詩逸興橫飛,想像雄奇,比中文系學生的作品似更有可觀之處。一張張自負而焦灼的臉龐,沉浸在夢想的光彩里,仿佛世界的重擔就在他們的身上。確實,80年代的中國大學校園,確也稱得上是整個時代的心臟。
時光無聲地流逝,將一切都變成了往事。到了90年代,市場經濟的中心地位已經確立。文學的盛況不再,文壇也隨之風平浪靜。全中國的文學青年如退潮的海水一樣消失著,他們大部分真就是下海了,在商海中打拼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其中有一小部分人做了書商,收入豐裕,也算和文學還有點藕斷絲連的情份。
最后剩下的一小撮人,仍在退潮后無比荒涼的文學海灘上踟躇獨行,遙望星空。有時會有曾一起寫詩的舊友來看望,這些人多成了民營企業老總之類的成功人士,剛進門就會對昔日文友當頭棒喝一聲:“別做夢了,快去掙錢!”到了90年代末,若再說誰是“文學青年”,或者尊稱對方為“某某作家”,甚至都有嘲弄污辱人之嫌了;對方都有可能勃然大怒:“你才作家呢,你們全家都是作家!”
當然,熱愛文學、做著文學夢的青少年,在任何時代都不會徹底消亡的。進入20世紀,隨著互聯網的興起,榕樹下等原創文學網站創立,作家的門檻越降越低,文學不再是一個高度精英的事業,新生一代的文學青年,當然也早就失去了任何神圣的光環——他們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是以碼字為生的網絡寫手。
硅谷的科技精英、華爾街之類,變成了青年人的偶像和向往之地,再發展到今天,年輕人更多地選擇開網店、做微商、搞直播、做網紅,在娛樂至死的時代,“文學青年”變成了一個輕松的、無傷大雅的玩笑。那曾無比洶涌的文學大潮,已徹底離我們遠去。
每念及此,我總會宿命地想起北島在《一切》里寫的詩句:
一切都是往事
一切都是煙云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但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往事和煙云。
我至今清晰地記得,當文字變成鉛字,那種油墨的香味,尤其是剛剛出版的報紙和雜志,那種鉛字油墨的清新氣息,彌散在我的四周,那是世上最迷人的香氣。也因為這個很重要的原因,回望80年代,我覺得那些歲月真是陽光燦爛的。人性、良知就是在這樣的氣息中開始蘇醒,溫情和浪漫主義也在緩慢的復蘇和生長,感傷和新生的喜悅在空氣中彌漫。
那曾經大浪排空、驚濤拍岸的文學時代,雖然短暫,已足以讓我漠視日益粗鄙化的世事變遷。純真時代的大水,漫過了我的青年時代,浸潤著我曾經惶惑懵懂的內心,并讓我永遠無聲的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