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譚 勇 編輯 | 田宗偉
從云夢澤到洞庭湖
◎ 文 | 譚 勇 編輯 | 田宗偉

洞庭紋理 攝影/彭宏偉
如果身處科幻小說中所說的多維空間,我是不是可以一眼看盡洞庭湖的前世今生以及未來?
水之善變,萬物莫及。在河道成江流,在盆地成湖泊,天下之水匯聚,便成大洋。不僅善變,而且絕對自由,今日窗前一滴春雨,不久或許就是喜馬拉雅山頂數片飄雪。所以,要想梳理洞庭湖數萬年來的千般變化是何其困難的事情。
但無論天山之水還是江南之水,無論東方之水還是西方之水,都有一樣的分子結構,也起著幾乎同樣的作用,水又是不變的。上善若水,老莊的智慧一眼就看穿了水的心思。
登岳陽樓,觀洞庭湖,看的未必是水與樓。從云夢澤到洞庭湖,又何嘗只是地理變化的游戲,從屈原的行吟到魯肅的戰船,一滴湖水里有千年的悲歡。
億萬年的執著和一朝風云際會,造就了一個令人心馳神往的天國之地,這片浩渺的水域只等一個人的縱身一躍和一個帝國的擦身而過。
從一億三四千萬年前開始,到大約七千萬年前,一次漫長的地殼運動——燕山運動大致奠定了中國地理的大體輪廓,洞庭湖所在的區域形成斷陷盆地,為煙波浩渺的洞庭湖的誕生作了地質學上的準備。后來,隨著氣候的變化,洞庭湖所在區域變得溫暖濕潤、雨量充沛,并逐漸形成了以洞庭湖為中心的心狀水系,多條江河注入,洞庭湖開始形成。
這片浩渺的水域成為洞庭湖還是后來的事情,在更早文字記載里,這里有一個更富有詩意的名字——云夢澤。
《史記?河渠書》:“通渠漢水云夢之野”;《史記?貨殖列傳》:“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云夢之饒。”這里提到的云夢就應該是云夢澤,《子虛賦》說:“云夢者,方九百里”。先秦古籍中還經常提到另一個云夢,是楚王經常游獵的地方,其范圍比云夢澤要大得多,云夢澤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譚其驤《云夢與云夢澤》)《戰國策·宋策》:“荊有云夢,犀兕麋鹿盈之。”“于是楚王游于云夢,結駟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兕虎之嗥聲若雷霆。有狂兕依車輪而至,王親引弓而射,一發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樂矣,今日之游也’。”

洞庭沼澤 攝影/彭宏偉
云夢澤的名字固然詩意盎然,但現實的情況恐怕與詩意浪漫相去甚遠。
在洪水肆虐的上古時期,水于人類儼然是予取予求的上帝,如何在水患與逐水而居之間找到生命的平衡點是最重要的事情。上古的人類時時處于生死存亡之境,求生已經是最大的追求,更沒有家國天下的概念。大禹能治水,所以舜就讓他繼承了帝位,人們也應該都是雀躍歡呼,斷沒有如今反對派的游行示威一說。
“治水”就是最高的政治的天下大同時代沒有延續很久,隨著“國家”概念的出現,戰爭、掠奪、陰謀等成為家常便飯,這一點,楚國大夫屈原一定不陌生。
屈原是楚國人,羋姓,與楚國的王族是自家人。《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翻閱歷史,人們對春秋戰國的文化思想津津樂道,往往淡忘了那個時代諸侯群雄紛爭帶來的戰火連連。“春秋時代軍隊人數少,戰斗不出一日。交戰時保持騎士風度,按儀式形式使戰斗藝術化,符合封建時代的道德標準。戰國時代,文明作風蕩然無存,作戰起來兇殘不下現代人物。一到戰國末年,每方投入戰斗的兵員近五十萬,實為常事,有好幾個國家已做到全民動員的地步。野戰之后又包圍城市,可連亙數月。”(黃仁宇《中國大歷史》)屈原生活的年代,正好是戰國時代“國際”形勢最復雜、戰爭最殘酷的時期,他的使命不外乎保全楚國和讓民眾免于戰火之災,現在看來,這豈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屈原遭到楚國貴族的排擠,被楚王兩次流放,第二次流放的地方就是云夢澤地區,也就是現在洞庭湖一帶。
楚國是否滅亡與屈原是否被排擠流放實在沒有太大的關系,但這一流放造就了中國歷史上一位偉大的詩人卻是事實。屈原生前的政治地位和影響力跟他身后的詩歌的影響力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楚辭》) 像水銀瀉地,像麗日當空,像春天之于花卉,像火炬之于黑暗的無星之夜,永遠在啟發著、激動著無數的后代的作家們。”(鄭振鐸《屈原作品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影響》)

屈子殉國處,龍舟銜浪飛。 攝影/彭宏偉
屈原在他的《九歌·湘君》中寫到:
駕飛龍兮北征,
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綢,
蓀橈兮蘭旌。
望涔陽兮極浦,
橫大江兮揚靈。
《九歌·湘夫人》中寫到: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
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楚辭》中很多地方都提到了洞庭或者匯入洞庭湖的江河,可見當年流放在云夢澤一帶的屈原是有多么熟悉眼前的這片水域。作為行吟詩人的屈原沒能找到重新回到楚國權力中心的捷徑,卻在云夢澤浩渺之中找到了另外一種的自由,這種自由來自詩歌之神的賜予。
詩人踟躕于曠野河流長達9年,但這并沒有給楚國和他自己的命運帶來轉機,當秦楚和好的消息傳來,屈原徹底絕望了,他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告別故土,以最熱烈的方式把自己交付給帶給自己無數詩歌靈感的云夢澤。如今,佇立汨羅江邊,我們只能想象在投江的那一刻,詩人內心抑或真的只是絕望、憤懣,或許也有放下的輕松和向死而生的快樂?
汨羅市的屈子祠依照朝九晚五的作息時間對外開放,來的人多半都是外地的游客,拍個照,合個影,算是到此一游。屈原的雕像面江而立,只是眼前的江水早就不是當年他縱身一躍的江水。汨羅江上的龍船競渡已經成為汨羅市的文化旅游品牌,一年一度,熱鬧非凡,如此熱鬧地紀念屈原,倒不如在每年清明時節,用楚國的方言在屈子祠前吟誦屈原的《楚辭》。
屈原投江后的公元前223年,秦國攻破楚國國都,楚國滅亡。公元前221年,秦滅齊國,至此,六國盡入秦王囊中,天下一統。
《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公元前210年(始皇37年),秦始皇南巡,“行至云夢,望祀虞舜于九嶷山”。秦始皇所到的云夢該是當年楚王游獵之地,是不是到過浩瀚的云夢澤不得而知。這是大一統之后,中央集權的最高領導如此近距離走近了云夢,設若屈原尚在,他該怎樣與秦始皇討論關于“天下”的話題呢?
楚大夫屈原的縱身一躍似乎一開始就給茫茫云夢澤的政治地位定了調子,在之后的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空里,云夢澤都只是遠離王朝中心的僻遠之地。但《楚辭》的吟唱還在,屈原構筑的另一個詩歌王國成就了云夢澤的千里蒼茫,為之后的詩仙太白、詩圣杜甫等開啟了一個詩歌藝術殿堂之門。
一湖春水,載得動深夜的陰謀和動地的干戈不?答案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最柔弱的水一變為最堅硬的傷害,只需要一場陰謀加一場戰爭。
云夢澤再次走近天下紛爭是緣于一場陰謀。
《史記·高祖本紀》:“十二月,人有上變事告楚王信謀反,上問左右,左右爭欲擊之。用陳平計,乃偽游云夢,會諸侯于陳,楚王信迎,即因執之。”明朝甄偉《東西漢演義》第八十回“漢高帝偽游云夢”作了藝術化的詳細描繪,加進了韓信殺鐘離眛的情節,直把一代名將韓信寫得全無德行。
無論正史野史把漢朝的開國皇帝和他的功臣們寫得如何偉大抑或不堪,都不影響漢朝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鼎盛時代。“漢朝在公元前后各經歷約兩百年,全盛時管轄的人口約六千萬,足可與羅馬帝國相比擬。就是從所控制地域和存在的時間上講,兩個帝國也可以相提并論。”(黃仁宇《中國大歷史》)漢代的政治中心先是在長安,之后遷都洛陽,都在中原靠近北方,云夢澤一帶成了真正的方外之地。
改變的不僅僅是這片廣袤水域與權力中心的關系,云夢澤自身也在發生著變化。“湖澤這種地貌的穩定性是很差的,特別是沖擊平原中的湖澤,變化更為頻數。云夢澤當然不會例外。”(譚其驤《云夢與云夢澤》)按照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的考證,云夢澤的歷史到戰國時期基本上就告結束。“說明了先秦云夢澤三部分:沔北部分在戰國中期以前已由澤變成了土,江陵竟陵之間楊水兩岸部分約在西漢后期填淤分割為路白、東赤、船官、女觀等湖,華容東南的主體部分則在漸次東移之后,終于也在東晉南朝時變成了大滬、馬骨、太白等湖和許多不知名的陂池。叫做云夢澤的那個古代著名澤藪,其歷史可以說至此已告結束。”(譚其驤《云夢與云夢澤》

水天一色洞庭湖 攝影/彭宏偉
戰國后期,由于泥沙的沉積,云夢澤逐漸分為南北兩部,長江以北成為沼澤地帶,長江以南還保持一片浩瀚的大湖。因為湖中有洞庭山,被稱為洞庭湖,這個洞庭山就是現在的君山。《湘妃廟記略》稱:“洞庭蓋神仙洞府之一也,以其為洞庭之庭,故曰洞庭。后世以其汪洋一片,洪水滔天,無得而稱,遂指洞庭之山以名湖,曰洞庭湖。”

每年冬春之際,洞庭湖內湖濠河萬鳥齊飛。 攝影/彭宏偉
云夢澤的時代結束了,洞庭的時代開始了,一場關乎天下的紛爭即將再次上演,這次,洞庭湖也成了重要的場景。
三國時期,東吳大將魯肅率水軍扼守洞庭湖入長江的咽喉之地,并在洞庭湖邊修筑閱軍樓,在此訓練水軍,這就是后來岳陽樓的前身。在小說《三國演義》中,魯肅是以一個老實人的形象出現的,事實上,他是被小說家嚴重弱化的人物。人們都熟知“隆中對”,但對另外一場談論天下形勢的對話——“榻上策”知之不多,“榻上策”的兩位主人公,一位是東吳的孫權,另一位便是魯肅。
“權即見肅,與語甚悅之。眾賓罷退,肅亦辭出,乃獨引肅還,合榻對飲。因密議曰:‘今漢室傾危,四方云擾,孤承父兄余業,思有桓文之功。君既惠顧,何以佐之?’肅對曰:‘昔高帝區區欲尊事義帝而不獲者,以項羽為害也。今之曹操,猶昔項羽,將軍何由得為桓文乎?肅竊料之,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規模如此,亦自無嫌。何者?北方誠多務也。因其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后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也’。”(《三國志·吳書·魯肅傳》)
魯肅為吳國操練水軍,并促成孫劉聯盟,赤壁一戰打敗曹操,梟雄曹操敗走華容。《山陽公載記》記載:“公船艦為備所燒,引軍從華容道步歸,遇泥濘,道不通,天又大風,悉使羸兵負草填之,騎乃得過,羸兵為人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眾。”當時華容的泥濘恐怕與這里之前還是湖澤有很大關系。
魯肅不僅謀略非凡,且膽識過人。《三國演義》里為表現關羽之忠義仁勇,將關羽描繪成單刀赴會的孤膽英雄,殊不知真正單刀赴會的人是魯肅,并最終“割湘水為界,于是罷軍”,維護了孫劉聯盟的大局。周瑜去世后,魯肅成為水軍都督,建安二十二年,魯肅病逝,終年46歲。“既卒,吳蜀皆為舉哀”(《三國志·吳書》)可見魯肅在吳蜀聯盟中的重大影響力。
離現在的岳陽樓不遠有魯肅墓,墓園有一座三孔石牌坊,牌坊頂部刻有“威恩大行”四字,對聯一副:“扶帝燭曹奸,所見在荀彧上;侍吳親漢胄,此心與武侯同。” 南宋詩人陳與義評價魯肅:“未必上流須魯肅,腐儒空白九分頭。”清末詩人姚登瀛有《魯肅墓》詩:
佳城遙伴洞庭湖,湖上煙波入畫圖。
萬樹旌旗壯陸口,一生勛業著三吳。
醇醪應念故人渺,松柏多凋墓草枯。
旁有小喬芳冢在,深宵曾話舊時無。
洞庭湖邊另一處有名的墓冢便是一代佳人小喬的墓冢。《三國志·吳書·周瑜傳》載:“頃之,策欲取荊州,以瑜為中護軍,領導江夏太守,從攻皖,拔之。時得橋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喬,瑜納小喬。復近尋陽,破劉勛,討江夏,還定豫章、廬陵,留鎮巴丘。”可見,歷史上真有大喬二喬兩位絕代佳人。
抑或是戰爭太過殘忍,又抑或是男人思維里總覺得戰爭不應該離開絕代佳人,后世文人在想象這個紛亂年代的時候,往往有意淡化戰爭的殘忍。“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蘇軾《浪淘沙·赤壁懷古》)“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杜牧《赤壁》)在吳宇森的電影《赤壁》中,林志玲用二十一世紀的大眾審美演繹小喬的萬種風情,兌現現代人對小喬的種種臆想,張豐毅和梁朝偉分別扮演曹操和周瑜,表演上都沒得說,個人總覺得電影在處理一世梟雄、千古名將和一代佳人的關系上格調上不夠高,一副媚俗的樣子。
時間總是最好的治愈工具,當歷史還原于銀幕之上的時候,人們只記住了謀略的精巧,只會為藝術化的愛恨別離抹眼淚,完全漠視戰亂帶給受難者的滅頂之災。從東漢末年開始了長達三個世紀的戰亂紛爭,歷史學家黃仁宇稱之為“新形態的戰國時期”。相比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戰火延綿,洞庭湖上魯肅的那看似雄闊的戰艦也儼然只是一排玩具而已。更加嚴酷的戰亂在遼闊的北方展開,大量的流民開始涌入富庶的洞庭平原,隨著人口逐漸增長,對洞庭湖的墾殖活動強度增大,一直以來對流域內的生民有生殺予奪之權的洞庭湖水開始了被人主宰、改變的命運。隨著泥沙淤塞和人工圍墾的加劇,曾經那個無邊無際的云夢巨澤慢慢地消退了,變成一個一個的大小湖面,洞庭湖應該是其中面積最大的一個。
自從楚國大夫屈原投江之后,他的那些帶有濃濃的楚地鄉音的詩歌便在洞庭湖流域不斷傳唱,成為圍墾求生者勞累之后的一點慰藉。
洞庭湖水需要耐心等待一個盛世的到來,或者說洞庭湖在等待自屈原之后,一個詩人群體的到來,聽他們用詩歌講述天下興亡,也聽他們講述離愁別緒。

夕陽西下,洞庭湖船只往來,時光和湖水都未曾停下腳步。 攝影/譚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