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吳 蕎 編輯 | 田宗偉
跟著詩歌 遇見岳陽
◎ 文 | 吳 蕎 編輯 | 田宗偉

洞庭湖畔岳陽樓 攝影/彭宏偉
跟著詩歌,遇見岳陽。
岳陽樓、洞庭湖、君山、汨羅,這里有無數的詩,有的寫在岳陽樓的匾額上,有的刻在君山島的綠林間,有的印在手邊的書本里。
這里也生成無數的詩情畫意,有的掛在樹梢上,有的飄到你唇邊,有的落在呼吸中。
詩在田野,詩在山河,詩在云天。
跟著詩歌,遇見岳陽,這里盛產詩和一切詩意。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還記得第一次站在岳陽樓上,我被那景象震撼了。那樣一次體驗,在我后來這么多年的記憶里,都像一場奇妙的夢境,空忽縹緲,一夜飛度鏡湖月似的縹緲,是洞庭湖上的云雨更縹緲,還是我的夢境更縹緲?以至于我常懷疑我自己是否真的到過岳陽樓,不然我為什么記不起是怎樣到的岳陽樓呢?
只記得是乘船,但它的前站是哪里,下站又是何方,我全都關聯不起來,只有手里一張站在岳陽樓前的照片,足以證明我記憶中的那次到達并非臆想,而是漫長的時光把那次旅行的很多關聯信息都虛化掉了,只將登臨岳陽樓那一刻的記憶愈發清晰刻在腦海——迎著來自洞庭的風,放眼俯瞰八百里洞庭,當時那種無法言喻的內心震撼,從眼到心的蕩氣回腸,不僅是“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視覺沖擊,更是一次讓人“心曠神怡,寵辱偕忘”的精神洗練。我想人生的記憶,總會日漸生成一些清晰與模糊的界線的,如同一臺聚焦的相機,當你只把岳陽樓上觀洞庭的那一刻作為焦點,那么焦點越清晰,焦點之外的所有邊角就會愈發虛化模糊。那一次的岳陽之行給我留下的就是這樣一種奇特而瑰麗的記憶。

洞庭湖湖面在光照下變得波光鱗鱗 攝影/譚勇
這一次到達岳陽,與上一次船泊岳陽的體驗又不一樣。我乘坐從北京到岳陽的高鐵,到站已是下午三點過半。當我在酒店放下行李,再奔往岳陽樓的時候,離閉館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當時滿心想的就是,只要到岳陽,第一件事就是上岳陽樓看洞庭,無論什么時間,什么光景。因為洞庭湖是可以因為光色變化而變幻無窮的,又何必在乎是在一天之中的某一刻呢?沒有太早也沒有太晚,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每一種天氣、每一個晨昏、每一縷光線之下,在岳陽樓上看洞庭,那景致和感悟都是不一樣的,更何況,晨光暮色,還往往是大自然最卓越不凡的時刻!
果然,就在下午四點到六點之間的兩小時之內,我就兩上岳陽樓。第一次上樓時,天色正由陰轉晴,能依稀看見太陽在奮力地搏出云海,卻又總難突破困境。陰云之下的洞庭湖,煙波浩渺,遠處煙蒙一片,不足百米之外,就已和天色融為了霧沉沉的一體,視線無法穿越看到更遠。當我下到二樓,品看了張照的字,又到一樓把楹聯觀摩了一番,將出大門,突然發現地上有了清晰的光影,是太陽出來了?
我急忙走出岳陽樓,發現太陽真的已經完全穿破了烏云,格外透亮地普照在整個湖面之上。我無比興奮,又一次返身登上岳陽樓,直奔視野最好的位置。
我認為最好的觀景位置是二樓外的樓廊,而不是三樓的窗前。三樓雖說更高一點,但因為沒有觀景臺,從窗戶探頭觀看,總顯局促,有一種身心分離之感,不如站在二樓的樓廊憑欄觀景更舒坦,可以身心無礙地盡望開去。白居易有“岳陽城下水漫漫,獨上危樓憑曲欄”,可見古人也是愿意憑欄遠眺,而不是趴在窗戶上望遠的。
這第二次上樓看到的洞庭,與第一次陰云覆蓋的景象自是又不同,湖面在光照下變得波光粼粼。光線真是一個奇特的東西,可以令萬物增色生輝。看到船舶在湖上慢慢駛過,它慢慢駛進我的鏡頭,又慢慢駛出我的鏡頭,萬物都有它的節奏和機緣。是誰第一個想到要在這湖邊修建樓臺的呢?這人一定有著非常敏銳的審美感受力吧。花不可無蝶,山不可無泉,好水也一定不能沒有好的樓臺,近水樓臺,用以登高望遠,納山水盡入眼中,將氣象存入內心,此二者最是相宜相稱。
據說岳陽樓的前身是三國魯肅為了訓練水軍,臨湖修建的閱軍樓。“未必上流須魯肅,腐儒空白九分頭。”這是南宋詩人陳與義對魯肅的高度評價。清代詩人姚登瀛則頌揚魯肅:“萬樹旌旗壯陸口,一生勛業著三吳。”雖說暗淡了刀光劍影, 遠去了鼓角爭鳴,但身處岳陽樓,俯瞰洞庭水,只要遙想當年萬艘戰船凌波待發的壯觀景象,胸中依然會有舳艫千里旌旗蔽空之勝景,“借取重湖八百里,肆吾十萬水犀兵。”想象一下八百洞庭之上,波濤陣陣,戰船林立,兵士肅穆,鼙鼓震天。水軍大都督站立閱兵樓,放眼望去,“五百樓船十萬兵,登高閱武陣云生”,那種壯懷激烈,僅僅想象一下就能讓人熱血沸騰。
難怪詩仙李白說:“樓觀岳陽盡。”
宋代知州鄭明瞻說:“歷遍江山只此樓。”
元代大學士許有壬說:“天地無窮有此樓。”
一處地方,如果自然賦予它山水之勝,已是天之造化。如若又浸潤了歷代文人青睞吟詠,則會更加迷人。山水是地上之文章,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岳陽樓不僅自帶山水之美,更集詩文之粹,文人墨客歷史軼事俱在此發生,使它魅力四射,也更富精神感召,就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磁石般地吸引召喚著你。也許,在這里你還會突然涌現神交古人的快意,醉煞洞庭秋。
亭臺殿宇,乃山水之眉目。好的樓臺,可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岳陽天下樓,洞庭天下水,二者達到了一種至妙且至美的境界,樓臺因水色而盡攬景致變幻,水色因樓臺而呈現萬千氣象。
什么樣的樓,能配上洞庭這樣的水?李白一句“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作了完美的解釋。洞庭湖如此有幸,有岳陽樓可盡現它的美,升華它的美。在這里,更是一場有限與無限的融合與交織,有限的空間帶你進入無限的想象,有限的時間帶你進入無限的歷史,有限的壯闊會帶你進入無限的宇宙,所謂“欲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陽樓”,正是深悟其中味。
宋滕子京云:“自有唐以來文士編集中,無不載其聲詩賦詠,與洞庭、君山率相表里。宗諒初誦其言,而疑且未信,謂作者夸說過矣。”但當他入境置身其中,“疑與信俱釋。及登樓,而恨向之作者所得僅毫末爾。”
所以他請范仲淹作文以記之,而范仲淹果不負重托,寫出了千古奇文《岳陽樓記》,“籠天地于形中,挫萬物于筆端”,讀來蕩氣回腸,胸意盡抒。我在二樓張照的手書名匾《岳陽樓記》前流連往返,不舍離去,目光所及,閱之不足,必得誦讀方覺一抒胸意。幸虧當時已近閉樓,游人幾無,可任我讀念擊節,“……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當你眼觀千頃之汪洋,心誦萬古之絕唱,美好的古詩文,正像甘泉洗滌了靈魂,留在心間的,是江山,是大氣,是“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胸懷,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人格魅力。
遇見岳陽,開始一場從眼到心,從視覺到靈魂的凈化旅程。
汨羅是個小城,但名氣很大。
這里是戰國時期楚國左徒屈原被放逐后晚年居住、寫作和投江殉節的地方。余光中說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正是說在這里可以找到中國詩歌深沉的源流,找到詩歌之魂。
去往汨羅的路,很不好走,似乎是為了讓我們親身體味一下尋找圣賢的艱辛。
行到途中,溝壑縱橫,進退兩難,才醒悟過來,原來沒有及時更新的導航系統已將我們引入一條正在翻修中的泥道。
想這一路上,剛剛還在為無邊光景一時新的春色而迷醉,然誤入歧途,也就是一瞬間的事,開始不過是路上有一點坑洼而已,漸行漸遠,才發現眼前已是壕溝遍布,越野車也大幅度左右翻騰起來,不得不打起十分的精神,集中精力對付眼下的難關。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有時候你真的無法預想自己的人生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也許就像我們這段行程,十多公里的坎坷翻越過去,前邊又是滿園春色,如行畫中。又也許,這個坎竟是翻不過去的。
屈原在這里,就沒有翻過人生的坎,他懷石沉沙,只留下一身清白的傲骨和文學史上灼灼其華的詩篇。

汨羅江畔屈子祠中屈原雕像 攝影/譚勇
一個人沉入了一條河,卻從此立起了一座山。
一座文學史上浪漫主義詩篇的標桿。
一座愛國憂民正道直行的人格高山。
那天我們一路奔波,到達屈子祠已是下午,車開進一條高遠而深幽的道路,再輾轉迂回,遂進入一片新天地,豁然開朗,上仰有茂林修竹,下瞰有萬頃濕地,夕陽斜映,鳥鳴山幽,古木參天,濃陰蔽日,好一片靜雅之處。
換個角度看,汨羅名氣雖大,卻如今依然是個小城。這樣也正好。試想如果汨羅搖身一變,變成一個熙熙攘攘的大都市,或者,成了一個喧囂浮躁觀光味濃的旅游城市,那還是我們心目中的那個汨羅嗎?
這樣便很好,玉笥山上,寂寂無聲,門可羅雀,風吹樹葉在耳邊沙沙作響。汨羅江邊,空無一人,連漁夫也沒有一個,只有寂靜的濕地綠草,河水奔流。
這才更像一個寄寓清高孤寂靈魂之所在。
對于死者,我們往往只想到他的疼痛,沒想到他的解脫。如果我們不去了解他鮮活的生命、執著的努力、哀郢的悲傷、懷沙的絕望,又怎能理解他抱石沉河的絕決與不悔。艱于呼吸的痛楚我們每個人都能感同身受,可向死而生、死而后生、浴火重生、鳳凰涅槃的快慰,絕非人人都能領會。

龍舟比武紀念屈原 攝影/彭宏偉
屈原可謂是出身高貴、家底殷實:“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富也罷了,關鍵還顏值高:“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不光顏值高,還品行高潔不同流合污:“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除了高富帥,更要命的,他還智商過人,才華無敵,外加口才絕佳,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他出任楚國左徒職位(左徒官位僅在令尹之下,令尹相當于楚國的宰相),與楚懷王坐論對內治國變法、對外聯齊合縱之時,年僅二十三歲。
這樣的曠世奇才,青年才俊,偏又還比誰都用功努力,比誰都品質堅貞意志堅定:“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樣的人物,實在是煌煌上下五千年也難遇一人。
試想如果屈原的政治主張得到了楚懷王的支持,對內變法成功,勵精圖治,對外聯齊抗秦、鞏固國防,楚國強盛指日可待,若真如此,只怕自秦而始的中國兩千余年封建歷史,則要重新改寫。
然而,歷史是不會改寫刷新的,歷史就是過去的真實,楚國上下,小人當道,利令智昏,一片混亂:
屈原痛哉:“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楚王討厭那些不善言辭的忠賢之臣,卻喜歡聽那些小人表面上的激昂慷慨。小人奔走鉆營,日益接近君王,賢人卻越來越遠離朝廷。)
屈原哀哉:“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老百姓顛沛流離,親人失散,正當仲春二月逃向東方。離開故鄉郢都走向遠處,沿著長江夏水流亡。)
屈原殤哉:“曼余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放眼四下觀望,希望什么時候能返回郢都一趟。鳥兒高飛終要返回舊巢,狐貍死時頭一定向著狐穴所在的方向。)
屈原所在的戰國時期,是中國的思想、學術、軍事以及政治發展的黃金時期,史稱“百家爭鳴”。除了百家爭鳴,還有一個詞可以解釋當時名士們的生存狀態,叫“朝秦暮楚”。
戰國時期名士們享受著百家爭鳴的思想解放之風氣,也習慣于周游列國,在各諸侯國之間游走,游說,借以推銷自己的學說和才華。哪個國君出得起價錢,就為哪個國家服務,出售自己的見識,朝秦暮楚是當時司空見慣的現象。那時并沒有任何的道德規范和法律約束,要求名士們必須忠于故國,因而屈原對于楚國的忠貞與堅定,可以說是愛國情懷的先驅,也成為后世愛國節操的一種精神引領。
在我看來,屈原的憤而離世,于他是最好的結局。曾國藩晚年曾說過一句“心力交瘁,但求速死”,我想屈原當時的傷痛與決絕,比“心力交瘁”還要不知深痛多少倍。一個流離失所、報國無門、理想破滅而又情操高潔絕不容污濁附身之人,在那種境遇下,死才是他最好的保全與解脫。
立在屈原天問壇前,天地肅穆,然“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斡維焉系,天極焉加?八柱何當,東南何虧?九天之際,安放安屬?”諸多天問,又何人能解之?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道遠忽兮。
懷質抱情,獨無匹兮。
伯樂既沒,驥焉程兮。
萬民之生,各有所錯兮。
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
曾傷爰哀,永嘆喟兮。
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
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
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
這是屈原《懷沙》的最后一段,辭世絕筆。古今至文,皆血淚所成。字字細看皆血淚。
對于一片土地,一條河流的敬畏,說不清,道不明。比如你立在屈子祠前,玉笥山間,汩羅江畔,你只能去遙想,去梳理,去利用你知道的所有信息,臆想和串接這一切,你知道那并不真實,更多的是帶著你自己的情緒。可就是你站的這片土地,身邊的這條河流,它親歷過一切,看見過一切,所有你想象、猜測的一切,其實它都看得一清二楚,但它就是不說。

洞庭湖蘆葦蕩秋天晨霧 攝影/彭宏偉

高峽平湖 攝影/黃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