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不回來

李金希

1

陸舟第一次學(xué)會騎自行車，是5歲，分明還沒學(xué)會拐彎，就學(xué)著港劇里古惑仔的模樣對我說：“靚女，去兜風(fēng)嗎？”

童年最慘痛的記憶，就是后來陸舟帶著我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我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大難不死，卻破了相，劃破了額頭。

陸舟原本一見到我，就跟見了債主一樣畏畏縮縮地道歉，直到某天，也不知他從哪里聽的歪門邪說，說女孩得破一次相才能平安長大。

他說：“徐小維，快謝謝我呀，是我讓你一生都可以平安啦！”

我還沒理解他的邏輯，他就已經(jīng)一蹦一跳走開了，從害我破相的肇事者，搖身一變就成了我生命中的英雄。

起初，小伙伴嘲笑我額頭上有傷疤時，我會小小地自卑。升入初一，我感到蘑菇頭一樣齊的劉海實在看膩了，才意識到，我恐怕永遠也不能像其他女孩一樣，變著花樣梳頭發(fā)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時，一個人傷心地哭了整個晚上。

而后陸舟忽然就牽著一個女孩，告訴我那是他女朋友，我才知道還有比額頭上的疤更讓我沮喪的事情。

2

不過，沒多久，初中的陸舟就和他的小女朋友分手了。陸舟初嘗失戀的滋味失魂落魄，而我則在一旁毫不客氣地嘲笑他。

“陸舟，你不會真打算跟她天長地久海枯石爛吧！”我笑得肚子都疼。

他嘟著嘴，似乎真的生氣了：“有那么好笑嗎？”

“陸舟，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我還是想笑。

他不說話，眸子漆黑黑的，直直瞪著我。

“你別是認真的吧？”我忽然莫名酸了鼻子，聲音顫抖著說，“陸舟，你騙人！”

接著，我猝不及防地哭了。陸舟一下子慌了，忙問我他倒是騙我什么了。我只一個勁哭，也不知怎么與他解釋。后來，他給我買了10個烤串還說要幫我寫作業(yè)，我才暫且開心了一些。

也許他已經(jīng)忘了吧，而我始終都沒能說出口，小時候有人說我額頭上的疤太丑，以后一定嫁不出去，我就扯著陸舟的衣服哭，邊嚷嚷著“都怪你”。陸舟沒轍了，就信誓旦旦地說：“實在沒人要你，那我要你好了……”

他要是和別人私定終身去了，那我怎么辦？陸舟是屬于我的，別人與我搶奪，我只要大肆吵鬧，他就一定會回來的，直到高中我都這樣認為。

高一伊始，我和陸舟的班級隔著整整一條走廊的距離。新生大會的那天，我從茫茫人海中仰頭，看到臺上發(fā)言的那個人竟是陸舟，他穿校服襯衫的樣子好像比任何人都好看，我忽而想起那長長的回廊，從尖子班到差班，是我們之間生生間隔的差距。

高中的日子，從那天起似乎也有了確定的模樣——陸舟作為學(xué)生會會長，總是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中心，而我淹沒在所有平凡的小女生之中，不自覺地一同以仰望的姿態(tài)聽聞著他的事情。

聽說他們班有個叫肖敏敏的女孩，和他郎才女貌，他們沒有戀愛，卻格外親密。我自然而然就明白，我恐怕沒有資格，也沒有膽量，再像曾經(jīng)一樣將陸舟據(jù)為己有了。

3

第一次與肖敏敏撞個正著，是在秋天的校運會上。

準確來說，是我與陸舟撞了個滿懷，肖敏敏正好趴在他的背上，而我手中的紙盒被撞飛后跌落在地。

陸舟額頭上都是汗，很著急的樣子。他問：“小維，你沒摔著吧？”我正想告訴他我摔得很痛，他就又說：“肖敏敏跳高摔到胳膊了，好像骨折了，我先送她去醫(yī)務(wù)室了啊。”

陸舟陪了肖敏敏整整一天，晚上我終于等到他一起回家。我想沖他發(fā)脾氣，想問他我也摔疼了他有沒有心疼，卻終究膽怯地只敢生悶氣。

“陸舟，生日快樂。”臨分別前，我還是說了祝福的話。

“啊？對了，今天是我生日啊！”

“嗯，16歲啦。”我輕聲說，告別后獨自沖上樓去。

如果放在從前，我肯定要大驚小怪地鬧道：“陸舟你知不知道，那個紙盒里是我親手做給你的生日蛋糕，都摔壞了！”再痛哭到他措手不及。

女孩們在這一歲一下子學(xué)會了矜持，我也不例外，甚至，在陸舟面前，我莫名還有些自卑。

肖敏敏受傷的日子里，陸舟每天都抄雙份的筆記給她。我不禁吃醋，又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你這么勤快，也抄一份給我唄。”

“你要是也胳膊骨折了，我也給你抄。”他沖我笑了一下，我心上忽而咯噔一下，樹梢就開出了小花。

然后我想我大概是瘋了，我真的希望在運動賽場上不慎骨折的那個人是我。

我就這樣陪著陸舟抄筆記，太陽已然沉到了地平線，濃烈的光直直從窗戶照進來，教室里都彌漫著夕陽橘色的光。

“陸舟，你是不是喜歡肖敏敏啊？”說這話的時候，我拿書蓋住了自己眼睛，我怕自己聽到回答會眼淚奪目而出，那就太丟人了。

不料一個爆栗正中我的腦袋，陸舟說：“蘑菇頭你在想什么呢？成天心思就不在學(xué)習(xí)上。”

我頓時惱了，我在學(xué)校的外號就是蘑菇頭，都是拜陸舟所賜，動不動就這樣叫我。

“你才蘑菇頭，你全家都蘑菇頭！”我抄起手中的書就拍他的腦袋。

“小維，說真的，你換個發(fā)型好不好？現(xiàn)在不是流行中分嗎？你看人家肖敏敏中分多好看。”

從那一刻起，我就對肖敏敏心存敵意，就算她無可挑剔，待我也不壞，但我就是不喜歡她。

4

肖敏敏出院后，還專門請我吃了頓飯。

她為那天陸舟撞到我而道歉，詢問我后來有沒有受傷。

“都怪我，給你們添了好多麻煩。”她好看的大眼睛里滿是歉意，我連抱怨的話都不忍心再與她說。

我轉(zhuǎn)過頭，瞪著飯桌對面的陸舟，說：“你看人家多溫柔，再看看你！”

陸舟白了我一眼，繼續(xù)自顧從火鍋里撈肉吃，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家伙居然把我喜歡吃的肉都吃光了，一點兒沒給我剩下。

陸舟一定是故意的，他從小就這樣，辣條都要搶我的，然后看著我氣急敗壞地跺腳。

但現(xiàn)在的我早就不跟他打鬧了。

令我不可思議的是，我居然和肖敏敏成為了好朋友。

她說陸舟有時還提到關(guān)于我的事。

“他說什么了呀？”

“他說你小時候沒法從30倒數(shù)回0，被罰站在家門外，就哭著向他求助。”肖敏敏前俯后仰地笑了起來。

我霎時羞紅了臉，我早該知道陸舟肯定只記我的糗事！但他就是從小學(xué)什么都快，我為了方便抄作業(yè)，從小就總會叫陸舟來我家一同寫作業(yè)。

夏天時，陸舟像往年一樣來我家寫作業(yè)。他總是寫得又快又好，嘲笑了我一番后，竟吹著空調(diào)躺在我床上睡著了。

我連忙撩起厚重的齊劉海，長期不透氣，額頭上就會容易生痘。

我總是時不時就會想起陸舟曾帶我翻車的事情，也許我真的要帶著這傷疤過一輩子了，想想就覺得難過。

我輕輕推了推睡著的陸舟，問他：“陸舟，都怪你，我永遠都要帶著這道丑疤了。”

他迷迷糊糊，也不知意識是否清醒，說：“我有錢了就帶你去整容。”

整容？聽起來怪嚇人的。或許是他潛意識說出來的話沒有太多斟酌，但至少，陸舟似乎一直把這道疤放在心上。

其實，陸舟若一輩子惦記著我，那我留一輩子齊劉海，也愿意。

5

高三時，我問陸舟想考去哪里，他說山東大學(xué)。我又問肖敏敏想考去哪里，她也說山東大學(xué)。

我沒有問過他們是否是約好的，我怕聽到最不想聽的結(jié)果。但別人都說，他們就算有這樣的約定，也是情理之中，理所當然。

對啊，旁人的眼光里，和陸舟搭在一起的永遠是肖敏敏，而不是我。

更讓我沮喪的是，我的成績一定沒法跟著陸舟一起去山大。所以，高考成績出來后，我一點也不想看見興高采烈的陸舟，看到他我就會想到，他和肖敏敏就要一起去山大了，別人都祝福他們，說他們遲早會在一起。

我想到這些，就不由自主地想哭。我很久都不敢當著陸舟的面哭了，怕他嫌我矯情，嫌我無理取鬧。

第二天，是陸舟的敲門聲把我吵醒的。他見我不太高興的樣子，問我：“沒考好？”

我點了點頭：“我可能要跟你天各一方了。”

陸舟想了想，笑著說：“小維，你如果換個劉海，你去哪個大學(xué)，我就去哪個大學(xué)，不是重本也無所謂。”

“你別想騙我了！”我一把甩上門，不想再與他瞎扯，“陸舟，到這會兒你還不忘跟我的劉海過不去！”

3年勤學(xué)苦讀，他怎能為了我說放棄名校就放棄。

果然，陸舟和肖敏敏，真的一同去了山大，連火車票都買的同一趟。在疲憊的旅途，和人生地不熟的外地，陸舟一定都會照顧她吧。

而我，自那天以后終于徹底接受“陸舟不是只屬于我一人”這個現(xiàn)實，學(xué)會即使再難過，也要藏于心間不露于言表。

爸爸媽媽還說，我小時候跟陸舟總是互相欺負個沒完，他們勸架勸得頭疼，長大了我們都會乖了，但怎么莫名就生疏了。

我在大學(xué)計劃書里寫著，一定要在大學(xué)找個男朋友，移情別戀。

6

大學(xué)里的男生，沒有一個比得上陸舟。他們即使學(xué)習(xí)優(yōu)秀，高大帥氣，但和陸舟相比，總好像少了點什么。

可是，我已經(jīng)決定了，一定要在大學(xué)談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而在我最終決定答應(yīng)一個男生的告白前，我打算去見陸舟一面。

那時我已經(jīng)逐漸放下了那道疤的心結(jié)，把厚重的齊劉海剪成了懶散可愛的空氣劉海。

肖敏敏跟著陸舟一同來車站接我，她比高中時更好看了，和陸舟站在一起依舊那么搭。

晚飯時，陸舟去了趟洗手間，她就湊過來與我說悄悄話。她說：“小維，別來找他了，好嗎？”

恰好她的同學(xué)也來這家店吃飯，上前來打招呼道：“敏敏，怎么不見陸舟和你一起？咦，這妹子是誰呀？”

我大腦一片空白，我早就想好了接受陸舟不再屬于我的事實，但當別人自然而然將他倆的名字捆綁在一起時，我還是會心里沉甸甸的。

那晚，我告訴陸舟，我喜歡了他很多年，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但就快要到尾聲了。

我還說：“我祝你和肖敏敏白頭偕老。”

陸舟忽然急了，責(zé)備我不許瞎說。他說：“徐小維你傻啊？你干嗎不早說？”

“別人都說你和肖敏敏天生一對，時間久了我也終于承認了。”

“我也喜歡你啊，我的蘑菇頭。”

我心跳得飛快，晚風(fēng)把心吹得通透，我咬著嘴唇強忍著眼淚，但終究還是像多年前一樣，沒出息地在他面前哭鼻子。

“你說什么？”我不敢確信地又問了一遍。

“我說，我的蘑菇頭呀。”他揉著我的頭發(fā)。

我哭著嚷嚷：“我已經(jīng)不是蘑菇頭了！”

他沒有說話，低下頭來像是要親吻我的額頭。

我突然像觸了電一樣躲開，我想起別人眼中他們的郎才女貌。

我任性地說：“那你和肖敏敏又算什么？別人都知道陸舟和肖敏敏，沒人知道陸舟和徐小維。”

后來他說了好多話，多到我逐漸沉沉睡著。總之他就是求我相信，相信他一定也會讓別人都知道，陸舟喜歡的是徐小維。

那天晚上的夢里我都在笑。其實我都想好了，只要陸舟再像以前一樣，做點什么事來哄我，我就馬上原諒他然后撲他個滿懷。

7

陸舟說要去山上拍星軌給我看，就當作給我道歉的禮物。他說他要記錄星星運行的軌跡，所以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回來。我故意嘟著嘴說：“才不信會有多好看呢。”

他在山中總是沒有信號，有時兩三天才能收到他的一條信息。后來雨季來了，好大的雨，新聞?wù)f不少地方出現(xiàn)了山體滑坡，甚至造成了一些人員傷亡。我很擔(dān)心陸舟，但他再也沒有給我回信息。

再也沒有給我回信息。

我難過極了，我原本以為，真的可以和陸舟打打鬧鬧一輩子了。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學(xué)校，還有追求我的男孩在等待著我的回復(fù)。我撩起額前的劉海，對男孩坦白道：“很久以前有個調(diào)皮的男孩害我留下了這道疤，很丑吧？如果我留中分，你會不會嫌棄我？”

說著說著，我怎么莫名其妙就哭了。

最后，我一個人不顧場合地泣不成聲，男孩一定是忽然不喜歡我了，丟下一句“神經(jīng)病”就走了。

我就知道別人不會喜歡我這么難看的疤。

那個調(diào)皮的男孩還以為，是這道破了相的疤才能讓我平安長大，他喜歡叫我蘑菇頭，卻總希望我也有勇氣留自己喜歡的發(fā)型。他還答應(yīng)過我，如果別人都不要我了，他會要我的。

他總喜歡欺負我，我欺負不過他時，就“哇”的一聲哭出來，他就會手忙腳亂地又來哄我，所以大人看來，終究是我占的便宜多，是我總是欺負著他。但他分明是心甘情愿的，下一次依然會習(xí)慣性惹得我跳腳，再塞給我一顆美滋滋的糖。

我記得他去拍星軌的前一天晚上還對我說，小時候說過的話，他都記得，他沒有當兒戲。他說他怕我會傷心一輩子，那道疤一直都留在他心里，可是他真的從來不覺得我難看。

后來我才知道，陸舟留給我的疤，從來都不在額頭上。總有辦法讓額頭上的疤痊愈和淡化，但他在我心里劃開了很大的口子，恐怕這一輩子也好不了了。

你看，現(xiàn)在真的沒有人要我了，他也不回來。

斗轉(zhuǎn)星移幾個秋，我還在等他拍星軌給我看，我都想好了，我一定會撲他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