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 兵

張國領

我一直認為哨兵是軍營里最神氣的兵。筆挺的軍裝，有棱有形的大檐帽，緊束腰身的武裝帶，稻穗一樣飽滿的子彈袋，锃亮的鋼槍和寒氣逼人的槍刺，這一切都烘托著一張英俊的臉龐，那是一張讓世界上許多男人拿他當標準，世界上許多姑娘拿他當偶像的臉龐。

哨兵的神氣不光是這些外在的襯托，還有他們站著的哨位，這才是體現哨兵氣質的載體和依托。不論哨兵的個頭高與矮長得胖與瘦，只要他往哨位上一站，他就是一種男人的標準。

因所站哨位的位置不同，哨兵被人注目的程度也有區別。有的哨位在戈壁灘上，除了軍營的官兵們別人是不會專程來看他們的，有的在鬧市區，一天到晚在眾人的目光里。最風光的要數天安門廣場的哨兵，每天被來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包圍著，他們不但是國旗下的哨兵，還成了一種象征，國家的象征，軍人的象征，美男子的象征。由于這是個特殊的地方，這里的哨兵必須是百里挑一挑選出來的，他們被選中的同時，就獲得了一種榮耀，這榮耀會伴隨他走過軍旅生涯，他把這榮耀看作是自己的，他并不知道他的身后還有很多人把他的榮耀看成了他們的榮耀，這些人中有父老兄弟，有街坊鄰居，有他所在的家鄉，他們都為他擔負的神圣職責而自豪。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外人只知道他光亮耀眼的一面，卻不知他還有另一面，這一面是他要為那些耀眼的光輝付出代價的。為了在那萬眾注目的哨位上很標準地站一兩個小時，他們在站哨的背后卻要流常人不能流的淚，流常人不愿流的汗，流常人不會流的血。一個人在春暖花開的時節，在哨位上站立兩個小時，誰都會說不難，可如果是天寒地凍的氣候下呢？如果是在50攝氏度的高溫下呢？在天安門廣場站哨的哨兵，夏天沒人知道他們一班哨要流出多少汗，基本上是從開始站哨起，身上的汗就開始流，甚至沒走上哨位汗水就濕了軍衣。不是他們愛出汗，是他們要保持中國國旗衛士的形象，再熱的天都要穿禮服，都要穿深筒靴，都要戴手套，都要把領帶扎得緊緊的。廣場上看國旗的人很多，這些人說是看國旗，實是在看國旗下的哨兵，有的細心人還在邊看哨兵邊盯著手腕上的手表，看哨兵幾秒鐘眨一次眼睛，幾分鐘動一下身子，最后他們自己看累了，卻沒有發現哨兵眨眼動身的。于是他們就到處去宣揚，說天安門廣場的哨兵不是真人，是雕塑。說過之后自己又把自己否定了，說雕塑哪會流汗呢？明明看著汗水從他們臉上流下來，把綠軍裝都濕透了。有的游客實在看不過去了就上前把汽水、冰棍往哨兵面前送，然而群眾的好意每次都被哨兵拒絕，站哨的時候不但不能接受他人送來的禮物，甚至不能報以感激的微笑。

天安門前的哨兵是幸福的，盡管他們什么都不能接受，但他們可以接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國人外國人的目光，在這么多目光下站哨本身就是一種待遇，再苦再累都值。還有一種哨兵是沒人知道的，比如在雪山上，比如在深山里，比如在隧洞口，比如在原始森林里。哨所不光是在人們看到的地方，更多的是在人們注意不到的地方，因為哨兵的存在是觀察別人而不是讓人觀賞的。不論在什么地方的哨兵，只要他是在履行著哨兵的職責，他就不會以高聲喧嚷而引人側耳，他也不會耀武揚威招徠注意。哨兵的目的是去發現別的目標，而不是把自己亮在突出的位置，成為人人都能發現的目標。

哨兵要確保自己警衛目標的安全，讓那些蓄意破壞或伺機違法亂紀者沒有可乘之機。但在哨位上的哨兵，處置問題的方式各有不同，有人喜歡將事態控制在萌芽狀態，在事情稍露端倪的時候就及時制止；有的則愛冒點風險，在事件的初期就發現了，但只觀察不制止，等發生到一定的程度時再果斷出擊。兩種處理方式，得到的是兩種效果，第一種效果不驚不險，不會引起當事者和非當事人的注意，也容易被人忽略。第二種方式看似有冒險性，其實都在哨兵的掌握之中，也對哨兵的素質要求很高，一般使用者都是藝高人膽大的。

我在連隊當兵的時候，是在安徽的一個監獄站哨，有個和我同年的安徽籍兵，一天凌晨站監墻哨，上哨不久他就發現了監墻內側昏暗的燈光下有個東西在蠕動，動一會兒又不動了，停一會兒又動了起來，連動幾次，同年兵就發現了問題，但他只站在暗處觀察，并沒有像其他新兵那樣先發警告，他知道只要一出聲那黑影的動靜就會消失，他在做什么，是什么目的，下一步要采取什么手段，便沒人知道。同年兵決定冒一次險，等待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果不出他所料，在十幾次的停停動動之后，那黑影的膽子逐漸大了起來，開始向燈光更暗的墻角移動，這時同年兵也看清楚了那是一個人，一個犯人。

在昏沉的燈光下，那人犯見多次試探性的動作沒人制止，膽子比原先大了不少，只見他把手臂掄圓了，在空中揮了幾圈，以后好長時間那黑影又沒了動靜。同年兵并不急于探個究竟，他知道是狐貍總要露出尾巴的，如果只是那人犯想揮揮手在那兒活動一下身體，即使不制止也沒什么關系。他就站在哨所的背影處很耐心地等著，當然在觀察這邊的同時也不能忽視人犯搞聲東擊西，異常情況下，哨兵的注意力會前所未有的集中。約半個小時之后，那黑影又動了起來，這次不是揮手臂，而是像壁虎似的貼著監墻向上移動了，看來剛才那手臂揮動的是繩子，這是一般人犯的雕蟲小技，先把繩子纏在監墻上的電線桿上，然后向上攀。由此可見這個人犯的智商并不高，因為他沒有超出這個犯人逃跑慣用的老套路。

人犯上墻的速度很快，一會兒就接近墻頂了，墻頂有電網，是24小時都通電的，人犯要想從電網上越過去，他必須先在電網上搭上棉被之類的東西。同年兵估計這個不要命的家伙下一步肯定是往電網上搭東西，他剛想完，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就拋了起來，不偏不倚正落在電網上。早已子彈上膛進入射擊準備的同年兵，為人犯的這一難度很大的動作一次完成驚嘆不已。就在他驚嘆的剎那間，人犯已趴到了電網上，再有絲毫的猶豫人犯就過了監墻，同年兵知道到了該出手的時候了，他此時沉著冷靜，食指很穩當地就扣下了扳機。槍響人落，黑影重重地摔在了監墻內。這一槍不是要命的，同年兵想的是如果要了他的命，那就顯不出自己的好手段了。監墻的高度是12米，人犯落下之后只停留了幾秒便消失了，同年兵相信自己那一槍沒有打空，接下來的官兵出動和監管部門的監內大搜索中，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大腿中彈的人犯。詢問中人犯說了實話，為了這次越獄他已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連這個時間段是新兵站哨還是老兵站哨都摸得一清二楚，可是沒想到還是栽了。

同年兵平時挺機靈，但這次卻犯了傻，他很興奮地把自己如何采用放長線釣大魚使人犯夢斷監墻的想法說了出來，這一來他本來應立二等功，上級知道這些情況以后就給他批了個三等功，原因是哨位弄險，如果這一槍沒打準就是一個不小的事故，那部隊辛苦一年的工作也就泡湯了。那給他記的也就不是功，而是處分。同年兵聽了倒吸一口涼氣，他的教訓使以后的新兵老兵再不敢在哨位上弄險了。

在哨位上會遇到什么樣的情況是哪個哨兵都無法預測的，所以哨兵應具備的起碼素質是應變能力，如果應變得當，可以使事態化險為夷，如果處理不當，就要激化矛盾，使自己處身危險之中。無論國內還是國外，都發生過襲擊哨兵的事件，襲擊哨兵的背后都隱藏著可怕的目的，或搶槍作案，或襲擊警衛目標，或制造混亂，所以，哨兵在哨位上不是一般的履行勤務，而是在戰斗崗位上，任何的麻痹大意都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前些時候出差在火車上遇到一位男子，看我穿著軍裝就很熱情地和我說話，交流中知道他兒子也在部隊，是第二年的老兵了。我問他兒子在部隊做什么，他嘆了一口氣說，去了兩年了，除了訓練就是站哨，本想讓他到部隊接受鍛煉的，沒想到在山溝里站了兩年哨，沒多大出息。聽了男子的話我明白了，這位做父親的并不想讓兒子在部隊站哨，好像站哨不能起到鍛煉的效果。看來站哨在人們的眼里是無所事事的工作，這說明人們對哨兵的重要性并不了解，他們不知道如果沒有哨兵的話，我們的生活能有這么安詳嗎？我們的社會秩序能這么井井有條嗎？我們的國家和人民能這樣安居樂業嗎？我對那男子說，你兒子這兩年中站好了哨就是很偉大的，不光是部隊感謝他，祖國和人民都會非常感激他的，因為正是他在哨位上很好地履行了哨兵的義務和神圣職責，我們才能在這快速平穩的列車上出差旅行啊。男子說你是當官的，和我們老百姓看問題就是不一樣，我說不是不一樣，而是你說的是你的兒子，父母都想讓兒子飛黃騰達，如果那個哨兵不是你的兒子，你是把他放在一個生活需要這個位置上去看待的，那你一定不會小看了這個小小哨位上的哨兵。那男子笑了，連說對對對，我不知他是否真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如果明白了，我想他再對別人說起他在部隊的寶貝兒子的時候，肯定不會先嘆息了。

哨兵是令人尊重的，因為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為了別人的幸福。如果誰想著自己當的是個什么了不起的官，而對哨兵頤指氣使，那他首先是對自己的不尊重，在哨兵的眼里，面對的是官是民他們都只堅守兩個字——制度，這是哨兵的制度，也是所有人在哨兵面前應執行的制度。倘若哪個哨兵在什么人跟前畏首畏尾，而忘記了哨兵的職責，那這個哨位出現危情的日子將不會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