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價

劉平

那個上午，對于我來說，真可謂驚心動魄。

我的心肝兒，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操場上，部隊正在集合。而我卻火急火燎地鉆進廚房，兜里揣著手機，正愁不知如何處置。

突地，眼前一亮。

有了！我如釋重負，長噓一口氣。

我敢說，我藏的地方，誰也發現不了。

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生的？想起來，就讓人氣得肝疼。

頭天晚上，指導員入班查鋪，李剛的被子里忽閃忽閃的，放射出昏黃色的光芒，亮瞎了班里的漆黑。

指導員守在李剛的床頭，足有兩分鐘，靜悄悄的。

“一頭豬呵！”我們都為李剛捏了把汗，在心里罵著。

李剛卻用被子蒙住頭，玩得正嗨。

指導員一把掀掉被子，借助手機光照，李剛就那樣赤條條地裸露著，并試圖將手機掖進被子。

多么滑稽幼稚的動作！

李剛的手機被沒收了，里面的齷齪照片出賣了大家，不是一小撮人，而是所有偷偷使用手機的戰友。

不知是哪一條奇葩規定，禁止我們使用手機。我們不止一次私下罵娘：什么年代了，還有這種逆時代的規定。我們除了無語，更兼憤怒，特別是那些正處于熱戀中的年輕戰友。

當然，活人不會讓尿憋死。花花綠綠的世界正在熱烈召喚，我們豈可置之不理？我們青春的軀體里，涌動著萬馬奔騰的不竭力量。背地里，我們都私配了手機，有的戰友專門讓家人郵來手機。

我們像游擊隊員，鬼鬼祟祟地使用手機。我們有崇高的理想：米飯是物質的，手機是精神的，我們不僅要物質文明，還要享受精神文明，這樣就不枉為人了。

只是我們無法理解，多數人都知道將手機里敏感信息設置為“隱藏”，加了密碼，李剛為何沒有，虧他還是大學畢業生。

有人甚至猜測，肯定是野雞大學。

李剛的愚鈍，導致了嚴重后果：指導員帶領幾個排長，對各班進行檢查。他們把手伸進被子里捏來捏去，伸進衣柜里摸索著，逐個打開抽屜檢查。

此役，可謂戰果豐碩：一排長手提的塑料袋里，裝滿了五顏六色的手機。

我們膽戰心驚。中隊保密柜里，分明躺著一部部手機，每個周末，戰士都可以領取自己的手機，給家里打問候電話。

那么，這些手機，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指導員臉色鐵青，嚴正警告，這些來歷不明的手機統統銷毀，今后有人膽敢違規使用手機，無論是否發生涉密和網上炒作問題，一律處分。

與指導員斗智斗勇，我們這些兵們常感恐懼。他甚至能夠從戰士執勤、上課時的瞌睡神態，判斷此君昨晚是否偷窺過手機。只要他出手，幾乎不失手。我們就像游擊隊遇上了正規軍。周一至周五的正課時間，若想使用手機，就只好選擇在廁所、操場拐角或被窩里，都是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地方。

當私藏手機的戰友們趴在課桌上寫檢查時，我暗自慶幸，又躲過一劫。實不相瞞，我現在偷偷使用的手機，也是第二部，屬“私貨”。而此前交由中隊統一保管的手機，則是一部“老年機”，個大，粗糙，響鈴時，聲如洪鐘。

接下來的一個月，李剛幾乎沒有抬起過頭，大會小會地挨批評。背后，戰友們對他也是冷嘲熱諷。

是他，害大家白白丟了手機，還作了檢討。

那天，李剛找我，塞給我1000塊錢，說：“出去買菜時，幫我捎一部手機吧。”

“你不怕指導員和排長找你麻煩？”

李剛有些猶豫，不自然地說：“那又怎樣？我現在不能沒有手機。”

“為什么？能當飯吃？”

“以前，蘭子每天都和我發信息。好久沒聯系，我快憋瘋了。”

蘭子？不就是微信“搖一搖”，搖出的女友嘛，說得那么高雅而曖昧。

我心里這樣想，卻沒說出口。新兵連時，我和李剛同班，下連后又分到一個班，我因入伍前學過廚師，后來陰差陽錯地分到炊事班。我和李剛都比較內向，說話注重分寸，從不出重言，因而聊得比較投機。有事沒事，他就來炊事班找我。

李剛口中的蘭子，是一個五官清秀、說話靦腆的女孩。李剛說，她像空谷幽蘭，恬靜，柔美，所以親昵地叫她蘭子。

李剛憂傷的神情告訴我，他真的愛上了蘭子。遺憾的是，我的感情原野還是一片荒蕪，暫時還無法體會他的內心痛苦。

作為朋友，我沒有令他失望，第二天就順利完成任務。

接過手機時，李剛的眼中射出綠幽幽的光芒，就像回光返照，讓我吃了一驚。我叮囑：“是我給你買的，可別再整出事？”

“怎么會呢？放心吧！”

李剛過頭的激動，讓我有些擔心。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疑惑著，自己是不是有強迫癥，總免不了小心翼翼的，生怕落葉砸破頭。

裝上手機卡，李剛發出一條信息。

片刻，“唄兒”一聲，屏幕上蹦出蘭子甜膩膩的信息：“親愛的，干嘛呢，幾天都不開機……”

李剛羞澀地問我：“怎么回？”

“是你談戀愛，還是我談？”見此信息，我都臉紅。不知李剛是故作客套，還是有意賣弄他的甜蜜和幸福。面對他的善意，我還是感到了一股暖流。

“最近我們擔負一項特別重要的任務，戰友們都關機了，保密需要！”在信息后面，李剛莊重地加上一個捂嘴的神秘表情。

蘭子立馬回復一個驚詫的表情，還有一大束盛開的玫瑰。

我訕笑。看不出，老實如我的李剛，竟然是泡妞高手。

當我信以為真地研究起來，李剛卻不自然地合上手機蓋，問我：“上次檢查手機，你的藏哪兒去了？”

我豎起食指，貼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神秘地告訴他：“米缸里。”

李剛愕然瞪眼。他絕不會想到，我會把手機藏進米缸里。我把這個多次成功躲過“掃蕩”的秘訣告訴了他，以回報他與我分享女友信息的不吝。

“好，下次再檢查，我的手機也交給你。”

“聽說要出臺政策，戰士也可以使用手機，不必等下次了。”

“那樣當然好，我就不必偷偷摸摸的了。”

李剛復又掏出手機，滿足地摩挲著手機蓋。

半年后，正值熱戀季節的李剛，還是出事了。

那天，中隊集合，場面肅穆，支隊保衛干事到中隊，宣布對李剛實施處分的決定。

站在隊伍中，我連大氣都不敢出。

李剛在網上發布不該發布的信息，引發了失泄密問題。

怎么可能？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掰指頭細數，李剛入伍四年，是個老兵，接受了那么多教育，怎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我有些懊惱，原來我的臭嘴巴子是這樣的靈驗。

當那個威嚴的保衛干事摘除李剛的軍銜，他干裂的嘴唇不停地哆嗦，兩行清淚潰堤般，淹沒了紅腫的眼泡。

李剛要走了，永遠地離開這個我們一起戰斗了四年的營區。如果沒有奇跡發生，這輩子我們再也無緣相聚了。

我站在營門口等他。雖然他違反了紀律，但條令沒有規定：不得與犯錯誤的戰友保持一份純正的友誼。

“真是你傳到網上的？”我希望從李剛口中得到證實。

“不是……”李剛眼神躲閃，臉上寫滿羞愧，欲言又止：“是的……是蘭子。”

李剛走后，支隊自上而下開展了“防止失泄密”專題教育整頓活動。

原來，李剛違規使用手機，通過微信聊天，結識身份不明的社會女青年，腦袋一發熱，竟把部隊行動地圖發給了女網友，而后，又被對方轉發至朋友圈。最終被情報部門偵查出來。

指導員痛心地說：“同志們，這要是在實戰中，你、他、我……我們在座的都被敵人‘一窩端了。”

戰友們抻長脖子，聚精會神地聆聽案例剖析，我卻心如刀絞。

我當然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

我感到胸腔異常沉悶，心臟直往下墜。

我快要窒息了。

這種感覺，與我在網上不無虛榮地與網友夸夸其談時的心態，是截然相反的。一直以來，我和李剛都樂于向網友展示我們的神秘，展示我們這支部隊的非同凡響，卻時常忘記，我們離組織紀律的要求，已經越來越遠。

過去，我們習慣于強調信息時代手機是重要物件，不可或缺。現在，當我把玩著手機，回顧因它引發的諸多蠅營狗茍，想到李剛險些釀出的禍端，不禁脊背透涼。

晚上，我找指導員匯報思想，坦白地交出私藏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