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到自己的房門口,七個學童便一齊放開喉嚨,吱地念起書來。他大吃一驚,耳朵邊似乎敲了一聲磬,只見七個頭拖著小辮子在眼前晃,晃得滿房,黑圈子也夾著跳舞。他坐下了,他們被送來上晚課,臉上都顯出小覷他的神色。
“回去罷。”他遲疑了片時,這才悲慘地說。
他們胡亂地包了書包,挾著,一溜煙跑走了。
陳士成還看見許多小頭夾著黑圈子在眼前跳舞,有時雜亂,有時也擺成異樣的陣圖,然而漸漸地減少了,模糊了。
“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驚,直跳起來,分明就在耳邊的話,回過頭去卻并沒有什么人,仿佛又聽得嗡地敲了一聲磬,自己的嘴也說道:“這回又完了!”
他忽而舉起一只手來,屈指計數著想:十一、十三回,連今年是十六回,竟沒有一個考官懂得文章,有眼無珠,也是可憐的事,便不由嘻嘻地失了笑。然而他憤然了,驀地從書包布底下抽出謄真的制藝和試帖來,拿著往外走,剛靠近房門,卻看見滿眼都明亮,連一群雞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頭突突地狂跳,只好縮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閃爍。他目睹著許多東西,然而很模糊——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這前程又只是廣大起來,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別家的炊煙早消歇了,碗筷也洗過了,而陳士成還不去做飯。公寓在這里的雜姓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縣考的年頭,看見發榜后的這樣的眼光,不如及早關了門,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絕了人聲,接著是陸續地熄了燈火,獨有月亮,卻緩緩地出現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誰將粉筆洗在筆洗里似的搖曳。月亮對著陳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來,當初也不過像是一面新磨的鐵鏡罷了,而這鐵鏡卻詭秘地照透了陳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鐵的月亮的影。
(節選自《吶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