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松·李 代+紅
·小編推薦·生日的晚上,女孩在威尼斯街頭放聲大哭。霓虹閃爍的城市人潮洶涌,女孩卻只感到孤獨;這里有1083個世界,但在所有的世界里她遇到的只有自己。不過,有一天女孩會知道,正是因為她的存在,城市才如此美麗;正是因為她的存在,世上的一切才有了意義……
每當我要離開的時候,城市里一定陰雨連綿,我28歲生日那晚也不例外——而就在傍晚的時候,天空還晴朗無云呢。我沿著泰晤士河漫步。在這個倫敦城里,人們還乘坐著名叫汽車的金屬盒子來來去去。
“無聊。”我踢了踢人行道上的石頭,“難道就沒有一處特別點的地方嗎?”
“有1083種各具特色的生活環境……”
“不,我是說特別的!”我撿起一塊石頭,扔到把我與河隔開的矮墻上。
“要不,去開羅試試……”
“不!”我第一次意識到是哪里不對勁了,我瞪著懸浮在面前的小小的遙感機說,“我要離開你。”
遙感機不可思議地猶豫了,黃色的眼睛迅速眨動:“那是不可能的,薩拉。”
看著灰暗的金屬天穹,我的憤怒慢慢變成了沮喪。今天一整天,不管是包裝花哨的生日禮物,還是裝點著軟糖、黑櫻桃和奶油的巧克力大蛋糕,都讓我感到失望。我不想要這些。但我也想不出什么是真正想要的。
“薩拉,”遙感機用一直很耐心也很乏味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自憐自傷,“天變冷了,你要穿上外衣嗎?”
“不。”然后我問了一個不值得問的問題,“為什么我不能離開你?”
“信息進入否定。”黃眼睛洋洋得意地眨了一下。
“那么,我要去威尼斯,今晚10點。”
天空立即暗了下來,大片大片的烏云在頭頂上聚集。這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儀式。這些本來應該像云的東西,看起來卻像投射在一只翻過來的碗上的陰影。它們實際上就是陰影,只不過這只碗有5公里寬,倒扣在整個城市上空。我穿過街道,雨開始滴到臉上。
“‘倫敦,”我根據所在城市的名稱稱呼那臺遙感機,剛開始是玩笑,后來就漸漸成了習慣,“‘倫敦,讓人們回來吧。”
人群出現了。我走進地下車站。一個商人飛快地跑上附近的一座橋,黑色的雨傘像武器一樣撐開著。兩個流浪漢溜達進車站,他們手上滿是污垢,身上發出一股臭味。盡管如此,只要看看他們的臉,就知道他們不是真人:油膩膩的頭發被雨水浸濕了,粘在本來應該是臉的地方的兩邊;臉上沒有眼睛、鼻子和嘴;整張臉只是一個淡藍色的橢圓形,像蛋殼一樣光滑,沒有一丁點人類的靈氣,只是藍藍的一片。
“寶貝兒,有零錢嗎?”聲音從較近的流浪漢處傳來,但那個藍色的橢圓形一動也不動。
我丟了兩個硬幣在他的帽子里,離開了地下車站。
我不喜歡跟這些沒有面孔的人說話。其實如果我走得快的話,他們通常也不理我。在這個充斥著無名路人的城市里,我不過是又一個無名的路人。
雨下得很大。我沿著狹窄的街道來到斯特蘭德大街,古老教堂的高高的柱子在暮靄中被燈照亮。我來到特拉法爾加廣場中央,跟往常一樣,廣場上到處是鴿子。
“生日快樂,薩拉。”兩個遙感機齊聲說道。
鴿子飛向天空,尋找過夜的棲處。它們分散開來,形成一些不斷晃動的字母:S-A-R-A-H(薩拉)。
“謝謝。”我咕噥道。
一只鴿子突然不自然地抽搐一下,跌了下來,尖叫著發出機械的嘎吱聲。
天空不斷暗淡,夜幕降臨。我坐在傾盆大雨之中,任濕淋淋的棕色頭發亂七八糟地糾纏在一起。這座城市是美麗的:水洼里閃爍著反光,汽車川流不息,車尾發出紅色的燈光。但我還是感到無聊,徹徹底底的無聊。
10點鐘,遙感機發出輕輕的嘟嘟聲,我跟著它們來到納爾遜石柱前。石柱悄無聲息地分開,露出明亮的燈光。我走進去,眨了眨眼,眨掉眼里的霧氣。
“降到28層。”
1分鐘后,電梯停了。我走出來,登上去威尼斯的密封艙。密封艙里的旅行跟今天其他時候一樣枯燥無味,在這個沒有窗戶的“豆莢”里,我和兩個過分關懷備至的遙感機一起困了15分鐘。
旅行終于結束了,從通往地表的電梯中出來后,我已身處意大利溫暖的夏夜之中了。灰心喪氣的我突然非常希望享受生日剩下的時間,于是我跑過了圣馬可廣場。
“停下!”遙感機們尖叫著。
我不理它們,全速跑過一座小橋。如果不是出現了第3個遙感機,我可能就遇不到她了。我看見那個遙感機飛快地走出一條小巷,嘟嘟地發出警報。我向小巷瞥了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小孩。
她還不到兩歲,緊繃著臉,很生氣的樣子。“不去!”她任性地跺著腳,向站在身旁的保姆說。
她的臉。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那胖乎乎、淚跡斑斑的可愛的臉。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里充滿憤怒。
她看見我了,保姆飛快地把她抱走。
“等等!”我追上去,沒有注意到保姆淡藍色的橢圓形臉。她們跑進一座破房子后不見了。我跑到門前,拉了拉把手,把手卻紋絲不動。我使勁撞門,撞得我幾乎窒息,門卻依然緊閉。
“薩拉,你沒事吧?”
3個遙感機圍著我飛舞。我再次撞門,左臂撞得劇痛。門碎裂了,我咧嘴笑了。
然而,被撞破的木頭門后還有一堵堅固的金屬墻。
“薩拉,你進不去的。這座房子已經用鈦合金封閉起來了。”
我只好退到門階上,手臂疼痛不已:“她是誰?”
“信息進入否定。”3只黃眼睛同時眨動。
我閉上眼,就在這兒,在威尼斯,在我28歲生日的晚上,像嬰兒一樣放聲大哭……
暖風輕輕吹拂檸檬黃的窗簾,敞開的窗外傳來各種聲響:有人說著意大利語,一群日本游客嘰嘰喳喳,一艘摩托艇轟隆隆地駛過。
我想是日本游客吵醒了我。坐在酒店的床上,一時之間我不知做什么才好。然后,我記起發生了什么事。
“‘威尼斯!”我叫了一聲,遙感機順從地從天花板上降下來,“告訴我關于那個小孩的事。”
電腦第二次猶豫了,它眼里發出的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
“告訴我。”
“早餐,”電腦終于說話了,“已經準備好……”
“去他的早餐!”我從床上跳起來。
“薩拉,你要干什么?”
我舉起一張精雕細琢的木椅,向遙感機扔去:“我要答案!”
遙感機輕易地躲開了。我又扔,連邊都沒挨著。我使出渾身解數,追著它滿屋子跑。玻璃飾品變成了色彩斑斕的碎片,一張椅子砸在一個嶄新的平面顯示屏上,砸斷了一條腿。遙感機依然安然無恙。
“薩拉,如果答案對你真的那么重要……”
“當然!”
遙感機停止不動了。我呆了1秒鐘,然后把椅子向它扔去。手臂震得發麻。椅子碎裂了。遙感機掙扎著,發出急促的尖叫聲,然后掉在地板上,向顯示屏滾去。
我彎下腰觀察,它的外殼已經破裂,露出微型引擎和一片片橙綠色的分子電路。我露出勝利的微笑,我第一次成功地破壞了一臺電腦。
“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我大吃一驚,發現平面顯示屏在閃爍。它又活了過來。
電腦在奶油色的背景上打出藍色的字母:“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不。”沖勁消去,我恢復了理智,砸爛一個遙感機并不能對整個電腦系統怎么樣。
“請……”我艱難地說出這個字,“……告訴我她是誰,讓我再見見她。”
“為什么?”電腦用巨大的藍色字母問。
“因為,”我低聲說,“我很孤獨。”
屏幕暗淡下來。我很孤獨,以前我絕不會承認這一點。然而和世上任何東西、任何我曾希望得到的東西相比,我更想再見見那個女孩。
仍然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我撥弄了一下破碎的遙感機,金屬、塑料、分子電路和了不起的程序。除此以外,什么也沒有。我使勁地按著它,按得雙手生痛。
除了嗡嗡的空調聲,什么聲音也聽不見。我走到窗前。外面街上的人都不動了,靜靜地站著,雙手垂在兩邊。河水輕輕地拍打著運河的兩岸。一張鮮紅的紙在微風中不停地扇動。
“‘威尼斯?”我探身窗外,叫道,“‘威尼斯!”
紙片被風撕了下來,吹進運河。沒有別的變化。
我打了個寒戰,走下樓,走出酒店,走進了死寂的城市。
我在街上徘徊,石頭路面灼烤著我的赤足,棉質睡衣粘在濕漉漉的皮膚上。無論我走到哪兒,人們都一動不動,就像無數沒有面孔的雕像。
我站在城市邊緣,頭頂上那個巨大的圓頂在這里與地面相接。我雙手握拳,第100次大叫:“‘威尼斯!”
沒人回應。
我抬頭看著那彎彎的鮮藍的圓頂。高高的天空中,浮著一團團扁平的白卷云,但云的位置和我剛跑出來時一模一樣。
一個女人站在我身旁,草帽遮住了她的頭。我顫抖著,把雙手放在她的花裙子上,使勁一推:“‘威尼斯!”
女人僵硬的身體搖晃了一下,直挺挺地摔在地上。草帽滑開了,露出一張令人恐怖的空白的臉。
我害怕了,轉身跑開,回到那塊藏著電梯井入口的石頭旁。我正打算推開石頭,石頭自己平穩地滑開了。我輕輕地走了進去。
“降到3千層。發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不回答我?我還以為你已經壞了。”
電腦什么也沒有說。當我到達3千層時,它什么也沒有說;當我走進停泊的密封艙時,它仍什么也沒有說;當我吩咐到紐約去時,它還是什么也沒有說。我多么希望所有的事都回到原來的狀態啊!我想象著時代廣場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希望他們都在那兒;我想象著新帝國大廈令人眩暈的高度。紐約建成于2062年,比倫敦和威尼斯晚了60年。
密封艙停了下來,我走進電梯。在通向地表的途中,我感到有什么地方與我所熟悉的不太一樣。是燈光,還是電梯輕微的嘶嘶聲?門開了。
不是時代廣場。這兒也不是紐約。
許多閃著光的鋼鐵電梯升到了高高的天頂,呈圓形均勻地分布。電梯面對著一層層玻璃隔板,隔板上放滿了紙書、光碟和信息單。最下面,正對著我的,是一臺單獨的電腦終端。
“這是什么地方?”
一個遙感機向我飛來:“這是數據處理中心,薩拉。從主控電腦終端可以獲得信息。”
我走過去,閱讀顯示屏上的字:
星際殖民
由于質能的原因,前往與地球環境相似的行星不能使用載人飛船。因為飛行時間將長達120年以上,若是載人飛船,必須要能容納幾代人。這樣的飛船體積太大,無法建造。第一個可行的殖民飛船設計完成于2419年,其樣本于2428年組裝完畢。該飛船上裝備有與建設太平洋海底城等海底城市的機器人所類似的自動機器人。
可這些話并沒有讓我了解真相,也沒有回答任何我所關心的問題。
“在哪兒?”我覺得喉嚨十分干渴,“那個孩子在哪兒?”
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棕色眼睛、棕色頭發的女孩,就是昨晚我看見的那個女孩。我入迷地看著她玩一個泰迪熊,這個泰迪熊跟我小時候玩過的那個一模一樣。
突然,畫面變了,顯出一個大一點的孩子,大約10歲,有著同樣的棕色頭發,同樣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我使勁眨眼,簡直不敢相信。我把手指放在臉上,摸著跟那個女孩一模一樣的鼻梁。這些影像是我成長的記錄?但我昨晚才在威尼斯見過那個孩子呀。
“她是……誰?”
“她是薩拉·莫里斯,8號。”
我頹然倒在地上,腦海里充滿那個孩子的面孔。她的臉——我的臉。我想不出恰當的問題來問。
“薩拉,你沒事吧?”
我吃了一驚,感到緊繃的肌肉隱隱作痛。“她是……她們是……真的嗎?”一開了頭,問題就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她們有多少人?為什么你不讓我見她們?這是怎么一回事?”
遙感機眼睛一閃一閃的,說:“她們都是真的。現在共有18個薩拉活著。”它猶豫了一下,“我……不讓你見她們,是因為我不知道你們會怎樣反應。你們都是原來的薩拉·莫里斯的克隆體。”
“克隆。”我重復道,“但是為什么沒有別人?這兒有別的人嗎?”
“輻射強度超出預料。其他的DNA樣本沒能幸免于難。”
1小時后,我的大腦塞滿了這方面的信息。600年前,一艘無人駕駛飛船到達了這個星球,并按照數據庫中的資料建成了各種建筑。電腦向我展示圖表和應力分析,而我看見的卻是童年時住過的城市。我記得太陽從古老的巴比倫上空升起,陽光撫摸著屋頂;我記得22世紀的華盛頓,春日的櫻花像雪一樣飄下。
電腦告訴我關于我前身的事。最初的6個克隆人都是獨自生活,只有前一個死亡,后一個才會被克隆出來。直到我9歲的時候,電腦又制作了我的大妹妹。
“薩拉,你難過嗎?”
我緩緩地搖了搖頭:“不。但我不明白,你干嗎這么做?既然以前的克隆人都獨自生活,現在為什么要有18個?”
“一個……不夠。”遙感機聽起來有點緊張,但我知道這只是我的幻覺,“需要……更多。”
“為什么需要?”
遙感機飛過來,在我的手上輕輕摩挲:“沒有你,城市一片寂靜。”
我看著它,一點也不明白。
“你離開城市,機器就會全部停止工作。沒有晝夜。”它又碰了碰我的手,“沒有你,就沒有人跟我說話。”
今天,我在巴黎。盧浮宮已逛得我雙腳生痛。喝了杯咖啡,燙了舌頭。我去看望了最小的妹妹,薩拉·塔瑪拉·莫里斯,出生才3天。
黃昏時分,我向埃菲爾鐵塔走去。我的兩個妹妹手挽著手散步,后面跟了一長串遙感機。她們向我招手,叫我加入她們。我搖了搖頭。她們彼此有對方為伴,我感到很滿足。
我站在埃菲爾鐵塔下面,一個身穿絲質長袍的男人向我欠身致敬。他從袍子下面扯出一朵淡藍色的玫瑰,跟他的臉顏色一模一樣。他夸張地揮動一下,把玫瑰送給我。我接過玫瑰,看了看四周,夕陽西下,天空晴朗無云。
然后,我乘上了去新德里的電梯。
(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