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
2011年,已經走遍西藏的峻程對人類學興趣漸濃,并把目光轉向了東非大裂谷。在那個“被太陽曬黑”(此說法源于“埃塞俄比亞”一詞出于希臘語,意思就是被太陽曬黑或烤焦之地——編者注)的地方,他想用影像去探索生命和自然的關系。
一些研究表明,東非大裂谷是人類起源地,最早的古人類化石就發現于此,直到現在很多當地部落仍然保留了原始的生活痕跡。那里也是世界上地質地貌特征最為獨特的地區,火山、鹽湖、草原、湖泊、沙漠,跌宕起伏,而且至今仍然以每年2厘米~4厘米的速度裂開。一百多年來,這里始終是現代人類學、地理學、生命科學等領域最為關注的地方之一。東非大裂谷也一直吸引著各國攝影師的目光,每年都有很多攝影師到那里捕捉奇特的自然景觀和富有張力的生活圖景。
峻程是其中的一員,但又和其他攝影師不一樣。近六年來,他每年去東非大裂谷地區拍攝兩到三次,雖然每次行程不足一個月,卻要花半年時間準備,列出詳細計劃。對他來說,每次東非大裂谷之行不僅是為拍到具有沖擊力的好照片,也是科考活動。
峻程的東非大裂谷照片還引起了科學家的關注,并參與到中國科學院院士、地質學家劉嘉麒對東非大裂谷現狀的科學研究中。2016年11月,他還應復旦大學邀請,參加了2016年中國人類學學會學術年會,交流了自己關于影像人類學的思考。
以攝影為手段,抱有田野調查的態度,峻程已經在東非大裂谷行走超過2萬公里,自北向南跨越吉布提、埃塞俄比亞、肯尼亞、坦桑尼亞、馬拉維、莫桑比克等國,拍攝超過10萬張照片,這是中國攝影師首次對東非大裂谷進行如此全面的探索和拍攝。
他的腳步仍未停止,對東非大裂谷的考察還將持續。
從拍攝西藏到拍攝東非大裂谷,其中有什么關聯嗎?
峻程:我從2008年開始拍攝西藏,主要是因為高海拔地區的自然風貌和藏區獨特的文化民俗吸引了我。到2011年,我幾乎走遍了整個西藏,最高在海拔6000多米的地區拍攝。在這幾年中,我開始對人類學感興趣。志趣的轉移使我開始關注東非大裂谷。那里一直是人類學研究的寶地,也是地質地貌最奇特的地方之一。人類的起源在東非,人類的進化又和東非大裂谷的形成有很大關系。因此,我從2011年開始籌備東非大裂谷之行,希望對那里進行系統地探索、拍攝。
每次去東非大裂谷拍攝,都要做哪些準備?
峻程:這幾年,每年會去東非大裂谷兩到三次,每次15天到一個月不等。在大裂谷拍攝時是兩人搭檔,另一位是攝影師王武,其他人員包括翻譯、助理,以及當地有保安、向導、挑夫、餐飲等人員。每次去之前都會用半年時間準備。這其中除了食宿安排,我們會讓當地合作伙伴提前踩點。因為拍攝地點并不是旅游線路,所以計劃的拍攝內容也需要在當地核實,再確定具體拍攝路線和拍攝內容。
用這么長時間準備,如同科考活動。你們在東非大裂谷的拍攝確實也帶有一些科學研究目的,都有什么呢?
峻程:是的,我們確實帶著一定的科考目的,每次拍攝都會像科考活動一樣準備。我們的作品通過展覽和媒體報道宣傳之后,引起了一些科學家的關注。比如中科院的劉嘉麒院士,他是地質專家,很早就研究東非大裂谷,但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實地考察過。他曾提出一種假說,認為東非大裂谷在未來一兩百萬年會像“東亞大裂谷”一樣閉合,這種假說在國際學界還有不同意見,不少西方學者認為東非大裂谷會一直開裂下去。我們和劉院士合作,帶著他的思考和想法去實地拍攝,在火山取樣,在硫酸湖取樣,通過樣本和影像資料為中科院的研究工作提供一手資料。而且每年去大裂谷,地質情況都會有變化,那么拍攝地質地貌就是一種科學記錄,我們的工作是有科研意義的。
另外,我們去年也和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分子人類學專家合作,在拍攝當地人生活的同時,也采集他們的DNA樣本供研究用,彌補了我國科學家研究過程中缺少一手樣本的不足,否則只能從國外學術資料中引用其他學者的成果。采集的樣本主要為唾液、頭發等,這樣可以更科學地了解和分析一個族群。
總體來說,我認為對東非大裂谷的拍攝屬于影像人類學范疇,這是—種跨界,能夠把科學和藝術結合起來。
在東非大裂谷拍攝這些年,你體會最深的是什么?有哪些收獲?
峻程:這些年持續在裂谷帶行走、拍攝、觀察、思考,最大的收獲是對非洲這片土地的認知和過去通過西方影像、文獻獲得的認識不一樣,更直觀更全面。對我來說,這些年最美好的回憶都在非洲。從環境來說,東非大裂谷非常讓人震撼,不能用美來形容,否則過于艷俗。而且無論草原、火山、鹽路、鹽湖,這片土地有很多超出想象的地質景觀,遺留了很多過去的地貌痕跡,而且在不斷變化。從社會的角度來說,對非洲不能僅是貧窮、落后、戰爭、疾病等負面評價,當地人很熱情,而且動物保護意識很強,和自然環境的關系也更和諧。
東非大裂谷讓你最難忘的地方是哪里?
峻程:達納基勒凹地,我去拍攝過很多次。達納基勒凹地是東非大裂谷的核心地帶,曾是很多探險家、地質學家的夢想之地,或許那里還是我們已知的地球上最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由于這里的地殼在斷裂過程中,受到拉伸和擠壓,整個陷了下去,有些地方低于海平面150米,冷風無法進入,熱氣也散不出去,因此達納基勒凹地也被正式承認為世界上最熱的地方。
看到照片,那里也有一條千年鹽路。請跟我說說這條鹽路吧。
峻程:達納基勒凹地靠近邊界,過去戰事不斷,主要是為了爭奪這里的鹽礦資源。在東非,幾千年來,鹽都被當作貨幣使用,當地人稱為“白色黃金”。當地的阿法爾人約2000年前進入這里,視凹地為自己的領地,不讓外人踏入半步。他們視鹽為財富,更視為生命。
那里有個叫Dallol的鹽湖,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鹽湖之一,在海平面下100米。阿法爾人在此處采鹽,再用駱駝運到200公里以外最近的鹽市,駝隊需要走1個星期。這里很像我們國家曾經的茶馬古道,反映了一段對外交流的文化歷史。如今,埃塞俄比亞政府已經在這里修路和開礦,千年鹽路也即將隨之消失,這也可看作是一種文明被另—種文明替代。
Dallol鹽湖非一般人所能想象的空寂與遼遠,湖上的車輛看起來小如螞蟻,遠遠地望見一個黑點,要走上一段時間,才能認出它是一座鹽山,或是一頂帳篷、一只駱駝。在有的地方,鹽的厚度甚至能達到近80米,但鹽池酷熱,九個月里都不會下—滴雨,一般到上午11點,這里的溫度就超過了38攝氏度,采鹽工作環境十分艱苦。
除了采鹽、運鹽不易,你拍攝的《黃水桶》這組照片也讓人印象深刻。
峻程:埃塞俄比亞號稱是非洲的水塔,境內有很多湖泊,但是因為基礎設施極度匱乏,沿途村落十分貧困,一直有缺水的問題。當地人沒有辦法通過管道把水運到村莊、部落,只能在水源不遠處立一個水塔,人們提著黃色的水桶去灌水。在埃塞俄比亞到處能看到黃水桶,沒有其他顏色,這點也很奇怪。但黃水桶本身反映了水資源是一直困擾當地發展的一個因素。
人類是離不開水源的,但是隨著文明進步,我們可以離開水源地很遠,可是在東非大裂谷,人們還只能依靠水桶取水。我認為這也反映出生命和環境、水和生命的某種關系。
在你看來,拍攝自然環境和拍攝《千年鹽路》《黃水桶》這樣以人的生活為中心的照片,它們有何關系?
峻程:對我而言,到東非大裂谷拍攝,始終是在關注人、關注生命,拍攝地質地貌也是為了關注人,因為從中能夠反映出生命的演變過程,是在說生命和自然的關系。沒有火山,沒有大裂谷,可能就沒有現在的人類。
你的很多照片看上去色調偏灰,這是有意為之嗎?
峻程:是的,每個攝影師都有自己的藝術風格。我的風格是低飽和度,原片有時色彩很濃郁,太像旅行的照片,這時我會把飽和度調低。而且,我曾經看到過一個說法,說非洲人像是生活在世界的灰色地帶。我在拍攝時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所以照片色調會偏灰。
接下來,你還會關注東非大裂谷的哪些方面?
峻程:我至少還會持續拍攝兩三年。目前我們主要拍攝大裂谷的東支,西支還沒有去過。接下來會重點關注部落文化以及一些人類學考古發現。
“峻程”這個名字是你在拍攝東非大裂谷時給自己取的,這有什么含義嗎?
峻程:我認為每個人在社會中都會有幾個身份,有的身份承擔社會責任和必須履行的社會角色,有的身份是只對自己負責的,沒有功利色彩。名字作為一個符號,搭配不同的身份。用“峻程”這個名字,代表了我的一種身份,也代表了我的一種生活態度。在這個身份中,我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去做影像人類學拍攝,去探險,只對自己負責。其中,“峻”意思是山高而陡,代表我在不停行走,“程”就是行走的路程。我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世界上少有的幾個對東非大裂谷全程探險拍攝的攝影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