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琪,“90后”作家,畢業于華東交通大學。自13歲起開始發表作品,著有《水仙們》《藏獒多吉》《愛讓時間都蒼老》等。
18歲那年,我背井離鄉,來到北京,面對車水馬龍的鬧市,身邊只有一個行李箱。
這個行李箱里面裝著我的所有,我用一只手就能拎起。
新生活觸手可及,但我心中并無太多興奮,更多的是畏懼和恐慌,心中隱隱有一絲不甚明朗的希冀。
到北京后不久,我收養了一只流浪貓。它身上全是癬,窩在河邊,被一群小男孩欺負。
我把它帶回家,治好了它的病,從此我有了個伴。每天下班后,它就蹲在桌子上,看我吃簡易的晚餐,喉嚨里呼嚕著。
它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覺得我是誰、來自哪里、為什么來這里通通無所謂的朋友。
那段日子我格外想家,我的外公外婆的家。
我特別喜歡晚上去護城河邊坐坐,那里的風有一股槐花的青澀香氣,像我小時候吹過的那陣。
外公用木板車拉著我趕路,路兩邊是玉米地,腳邊躺著我黑白花的小貓,車后面顛顛跑著身材健壯的大黑狗。我們要去地里摘最新鮮的菜,拿回去讓外婆做午飯。小巧的收音機里播放著一首旋律抒情的英文歌曲。因為怕我熱,外公把他的手編草帽戴在我的頭上。
忽然,風一吹,輕盈的草帽飛到了天上。
我丟失了這頂草帽,此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都沒能撿回來。
相較于苦和累,不被理解與孤獨是更令人難以忍受的。因為一段時間郁郁不得志,我很少給家里打電話,格外想家的時候,就發條短信,往往寫下一行字,又刪除。
不管怎樣,我一個人的冒險開始了。
我是個經常與母親吵架的人,從小到大,我和母親的意見基本從來沒有統一過。她是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的人,那個特殊的年代造就了他們那代人小心翼翼的生活方式,對我們這一代人,她是怎么都看不上的。
在她看來,我不讀書去工作的行徑簡直是大逆不道,不可理喻。她哭過,也暴怒過,剛開始我與她爭執,但后來我看著她花白的頭發,固執得猶如巖石一樣的表情,心里很難過,便把很多話咽了回去。
因為我發現,我在這件事上做錯了。從小時候選擇學藝術的時候起我就錯了,其中花銷不是我的家庭能負擔得起的,也不是輕如蟬翼的“夢想”二字能背負得動的。
我知道,他們砸鍋賣鐵也會供我讀完,但我不能保證,自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們的付出,然后拿一張什么也無法保證的學位證書給他們,或者說“騙”他們。
“與其當一個末流的畫手,不如不做畫家。”與母親爭吵的時候,我說。
她不能理解,在她所處的年代,想讀大學很難,在她看來,我就像是一個擁有珍寶卻置若罔聞的盲人。
然后,我和母親開始了長達五年的冷戰。
很多次她試探著給我打電話,我知道那是試探性質的,因為語氣很不好,于是我也堵她回去,戰爭周而復始。
然而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是佩服她的,因為她是生活的強者,很多事情都做得很好。
勞苦、委屈、不滿、汗水等一切她都能生咽下去,笑臉迎人,同時,她也是壓抑的,長年照顧我生病的父親,這令她身心疲憊不堪,且在對待很多感性的問題時堅硬得猶如磐石。
生活把她變成這個樣子,我心疼她,可是她卻不知道。因為對心疼的定義不一樣,她覺得我怎么著也應該讀完大學,我不讀完,就是不心疼她。
那5年我頻頻做夢,夢到老家以及小時候的一段記憶。
在我幾歲的時候,母親為了討生活,跟著朋友去遙遠的南方打工,于是我被送到外婆家。
外婆家很好,舅舅和外公對我也很好,可我還是思念母親,鬧著要回家找媽媽。外婆被我鬧得沒轍了,用木板車拉著我回家,可是一回家,看到母親不在家,我又哭鬧著要回去。
至今仍記得那個場面,外婆拉著車,我們走了近十里路,就著暮色來到家門前,外婆給我整理好頭發和衣服,那時候我有撕咬嘴上干皮的毛病,她囑咐我說:“見了人不要撕嘴皮,都撕流血了。”說畢,她給我鄭重其事地抹抹嘴。
然而敲開門,母親不在家,父親在看電視,屋內漆黑,灶臺冰冷。
“媽媽沒回來呢。”外婆說。
幼年的我不明白沒回來是什么意思,總覺得今天不回來,那明天一定會回來,于是第二天又吵著要回家找媽媽。周而復始,外婆很有耐心,我也一次次發現,母親真的不在家。
睡覺前,我問外婆:“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外婆睡眼蒙眬地說:“她明天就能回來了。”
然而明日復明日,明日待幾何,媽媽始終沒回來。
慢慢地我已經習慣了她不在身邊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訴在田地里捉螞蚱的我說,母親回來了。
然后我從草叢里站起來,真的就在前方看到了母親,我們中間隔了好大一片麥田。
我哭著跑過去,跑掉了一只鞋,沒心思去撿,赤著腳就跑過去,摔了好幾次,渾身臟兮兮的,捉住她,像只邋遢猴子般掛在她的身上不放,好像她是一只風箏,松了手就會不見了。
后來,母親說她不過去了幾個月而已,可是在我的記憶中卻很長。
小時候很短的距離都覺得長,時間過得也很慢,她有豐富多彩的生活,而我只能在家等,所以時間格外漫長。
我長大后,重演了這一幕。不過這次出走的是我。
有一次我們視頻,我發現她的頭發顏色呈現一種奇異的胡蘿卜顏色,就問怎么了。她說是因為頭發幾乎全白了,以前染栗棕色的頭發,因為還有黑色,所以看上去很和諧,現在洗幾次顏色就會變淺。
“很明顯嗎?”她很緊張的樣子,借用攝像頭當鏡子,貼得十分近,左右照著,“很明顯?那我下次換個顏色。”
從那一刻起,我覺得心中某個地方正在緩緩塌陷。
我采訪過一個老編輯,她與母親間表達感情的方式十分夸張,兩個人每次問好都要給對方一個擁抱,然后老編輯開始大聲贊美她的母親:“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媽媽!”
編輯見我面帶不解,特意解釋了一下,她母親有老年癡呆癥,什么都記不住,連自己的女兒也不認得,但是記得住“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媽媽”這句話,因為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常常這么問她:“媽媽美不美?”
這時,還是小女孩的編輯就會格外夸張地說:“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媽媽!”
“然后我每次這么一說,她就知道我是她閨女了。”老編輯說。
時間回溯,在我們還是一個人體細胞的時候,蜷縮在母親的子宮里,母親用血液把我們養大,待我們出生后,成為一個新的個體,卻逐漸遺忘了母體。
這殘忍的自然規律。
采訪結束后,我坐著幾乎空無一人的地鐵回家,移動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首英文歌曲,旋律響起,如同閃電一樣擊中了我,這是我小時候曾在外公的收音機里聽過的那首——電影《人證》的主題曲《草帽歌》。一曲結束,我已經忘卻自己身在何處。
一對母女準備下車,女孩遺忘了她的小草帽,我正要提醒她,她們卻下車了。
我走過去,撿起那頂草帽,草帽小小的,上面綴著一朵不會凋謝的絹花,那是一朵紫色的鳶尾花。
“媽媽 只有那草帽
是我珍愛的無價之寶
但我們已經失去
沒有人再能找到
就像是你給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