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邦定
常有人問我:抗戰時期,西南聯大的生活十分艱苦,為什么在這種條件下,老師們能夠意氣風發、斗志昂揚地教書、搞科研、著書立說,學生們則不僅認真讀書,還能積極反對國民黨一黨專政、消極抗日、壓制民主、貪污腐敗的行徑?我的答案是愛國主義情懷的激勵。日本人占了大半個中國,到處橫行霸道,殺人如麻。一個有血氣的中國人能夠接受這種屈辱嗎?國民政府抗日乏力、治國無方,可謂天怒人怨,不促其變革,國家還有什么希望?而且,在西南聯大這個小天地里,我們親眼看到老師們在食不果腹的困境中堅持教學科研、著書立說,這對我們而言是最生動、最直接的教育。
關于師生們的生活,我概括了一下:后期比前期苦,老師比學生苦。前一點是不言而喻的,因為戰爭消耗極大,通貨膨脹越來越嚴重,所以,人民生活越來越苦便是自然的或者說是必然的了。至于說老師比學生苦,一分析也就了然于心:老師拖家帶口,負擔沉重;學生則有公費(有時叫“貸金”)資助,保證有飯吃,而且“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如果再兼個家教之類的小差事,掙個早點費和零用錢是不成問題的。
下面,我舉幾位老師生活艱難的實例,從一個側面展現先生們的風骨。
在抗戰以前,大學教師的工資是相當高的,尤其是清華,像馮友蘭、葉企孫、陳岱孫、陳省身這些資深教授,每月都有四五百元的工資,這在當時算是很高的收入水平。抗戰以后,工資打七折,初期也還不算很困難。但物價越漲越高,據統計,到1943年下半年,昆明的物價比1937年漲了404倍。此時西南聯大教授的平均工資只有3697元,用404一除,就不到抗戰前的10塊錢了。以這點兒錢養活一家人,其艱難可想而知。
聞一多先生一家八口人——夫妻二人、五個孩子,加上幫他們家多年的一位老保姆,光喂飽八張嘴就是一大難事。沒法子,聞先生除在西南聯大教書外,還在昆華中學兼一個全職教員。這還不夠,不得已又公開掛牌刻圖章,以補充收入。為此,梅貽琦、蔣夢麟、熊慶來、馮友蘭、楊振聲、姜亮夫、朱自清、羅常培、唐蘭、潘光旦、陳雪屏、沈從文等三位大學校長、九位著名教授聯名寫了一份《聞一多教授金石潤例》,即刻圖章的廣告和價目表,其中稱贊聞先生為“文壇先進,經學名家”,“辨文字于毫芒,幾人知己;談風雅之原始,海內推崇……”由于聞先生的名望和他精湛的金石技藝,一時求治印者甚多,以至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最近三分之二收入,端賴此道”。念及這段往事,我不禁感慨萬千:聞先生豈是貪財之人?日本強盜逼得我們的名教授不得不多方籌款,以求溫飽,能不令人痛心?
世界知名的歷史學家陳寅恪是極少有的部聘教授,還在中央研究院兼職,但他的生活仍然拮據,以至慨嘆“日食萬錢難下箸,月支雙俸尚憂貧”。這絕不是說他挑剔飯食,而是說明當時“米珠薪桂”,維持粗茶淡飯也要“日食萬錢”。
說起柴米之貴,我不禁想起吳晗先生的情況。他家人口簡單,只有夫妻二人,沒有兒女。但他的夫人是老病號,高昂的醫療費使其不堪重負。教書先生身無長物,只有一點書。吳先生是研究明史的,于是不得不忍痛將自己收藏的一些關于明史的善本書,甚至孤本書賣給云南大學圖書館。有個星期天早晨,我偶然經過小市場,看見吳先生挎著一個竹籃,在菜場里轉來轉去。他不是要選好菜,而是在找便宜菜。我回宿舍后和同學談起,大家都為之唏噓嘆息。
更令人痛心的是師范學院副教授蕭滌非先生。為了養活三個孩子,他先后在中法大學、昆華中學、天祥中學兼課,卻仍然難以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最后不得不忍痛把剛出生的第三個孩子送給別人撫養。苦悶彷徨之余,他寫了一首一字一淚的五律:“好去嬌兒女,休牽父母心。啼時聲莫大,逗者笑宜深。赤縣方流血,蒼天不雨金。修江與靈谷,是爾舊山林。”蕭先生是江西臨川人,夫人是南京人,修江與靈谷是他們賢夫婦故鄉的勝地。對一個無知的孩子殷勤叮囑,盼他不忘故鄉,這當中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痛徹心肺的悲涼!真令人不忍卒讀。
西南聯大的老師們生活艱苦,甚至難以維持健康。陳寅恪長期患眼疾,與營養不良有直接關系。朱自清教授1948年因貧病交加在北平逝世,年僅50歲。這是抗戰繼之以內戰期間飲食太差、缺醫少藥、“積貧積弱”的結果。
再舉個小例子,為了貼補家用,梅貽琦校長的夫人韓詠華女士和幾位教授夫人一道制作了一種點心,實際上是加了松子、核桃仁等輔料的甜米糕,取名“定勝糕”。每次做好后由梅夫人用一個挎籃盛好,送到冠生園去請他們代賣。每次不能太多,多了梅夫人拿不動。想想梅夫人吃力的樣子,怎能不感到心酸?
但是,困難壓不倒鐵骨錚錚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們“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明清史專家、西南聯大總務長鄭天挺先生在《南遷歲月——我在聯大的八年》一文中說:“在抗戰期間,一個愛國知識分子,不能親赴前線或參加戰斗,只有積極從事科學研究,堅持謹嚴創造的精神,自學不倦,以期有所貢獻于祖國。西南聯大師生,大部分都是這樣做的。”這段話很質樸,也很有代表性。下面就讓我們看看西南聯大的老師們在生活條件極其艱苦的情況下,仍然自強不息,所取得的累累碩果。
我是文學院的,先從文學院說起。陳寅恪的《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和《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湯用彤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金岳霖的《論道》、馮友蘭的“貞元三書”(《新世訓》《新理學》《新事論》)、聞一多的《楚辭校補》、王力的《中國現代語法》和《中國語法理論》等等,都是這一時期完成的,且都獲得了國民政府教育部學術審議委員會的獎勵。此外,錢穆的《國史大綱》、吳宓的《世界文學史大綱》和吳達元的《法國文學史》,都是經過多年教學實踐不斷增訂補充的力作。
理學院是西南聯大教授人數最多的學院,其中大多數人曾經留學歐美一流大學,有不少是開創我國各有關學科的前輩大師,還有一批學術造詣很深的知名學者和一批抗戰初期歸國的年輕教授。他們在國外時即從事各門學科發展前沿的研究,這使理學院的教學水平得以與國際接軌。各系教師努力創造條件,開展科學研究,在自然科學方面多次獲得國民政府教育部的獎項。例如,華羅庚關于堆壘素數論的研究、周培源關于湍流理論的研究、吳大猷的專著《多原子分子的結構及振動光譜》等,在教育部1941—1945年舉辦的五屆學術評議活動中先后獲得一等獎;許寶騄、鐘開萊、王竹溪、張青蓮、孫云鑄、馮景蘭、趙九章則有專論獲得二等獎。據西南聯大校史記載,在前述五屆學術評議活動中,各科一等獎共有15項,其中西南聯大教師就占了7項,這無疑是一個非常突出的成就。
西南聯大共有文學院、理學院、法商學院、工學院和師范學院五個學院,限于篇幅,我只舉了文、理兩個學院老師的部分成就。本著“舉一隅以三隅反”的思路,其他三個學院的成就,也是和文、理學院不分伯仲、難分軒輊的。我舉一些實例,無非是印證我這篇短文的主題:生活再困難,也不能影響我們奮發圖強的愛國精神。今天我們的生活條件、工作條件比抗戰時期不知要好多少倍,有待我們開展科研的領域也比20世紀三四十年代寬廣得多。西南聯大老師們的表現對我們既是一種激勵,也是一種鞭策。(編輯 趙鵬)
作者: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常務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