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新
1976年10月14日,中共中央正式公開宣布了粉碎“四人幫”的消息。一時間人們奔走相告,積壓在人們心頭多年的陰霾一掃而空。
此刻,遠在西南邊陲的原昆明軍區政治部話劇團(即“國防話劇團”)的34歲的創作員王興浦,從來昆明探親的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59班的校友鄒赫威那里率先得到了消息。鄒赫威向他講述,北京人已經“自發”開始公開慶祝粉碎“四人幫”了,一時間,把全北京市場上的螃蟹都吃光了,啤酒也喝光了。當王興浦繪聲繪色地把這一“盛況”轉述給全團戰友時,全團上下一陣騷動。
1976年11月23日,也就是在中央宣布粉碎“四人幫”39天后,一直處于激動和亢奮中的王興浦,沒日沒夜地寫了六天,終于完成了全國第一個反對和控訴“四人幫”的話劇劇本——《怒吼吧,黃河》。
《怒吼吧,黃河》創作背景
《怒吼吧,黃河》的創作靈感要追溯到1976年7月的一天,王興浦的一位老友、部隊干事蔡平從北京探親返回昆明,在他們的小圈子里,向王興浦悄悄講述了半年多前發生在北京的一件大快人心的事:為紀念聶耳逝世40周年、冼星海逝世30周年,冼星海的夫人錢韻玲和中央樂團的幾位老藝術家一起,同“四人幫”把控的文化部進行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斗爭。在各種壓力下,江青被迫同意舉辦紀念會,然而她要求演出由她主抓的鋼琴協奏曲《黃河》來代替冼星海和光未然的原作《黃河大合唱》。但是,錢韻玲等人堅持要復排并演出原始作品,在周恩來總理的支持下,他們和文化部的這場斗爭最終取得了勝利,《黃河大合唱》得以在民族宮大劇院成功上演。
當蔡平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告訴王興浦后,王興浦敏感地意識到,這是一個絕好的創作題材。可是,盡管那時全國上下對“四人幫”的倒行逆施早有不滿,但迫于當時的政治形勢,沒人敢公開表達,更不用說以此為題材進行藝術創作了。兩人暗暗期盼著,也許將來會有那么一天,等“解放”了,一定能將這個事件寫到作品里!而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僅僅過了三個月,“四人幫”就倒臺了。
王興浦在和話劇團的戰友們分享“四人幫”倒臺后的興奮和喜悅的同時,蔡平講的那個事始終在他腦海中縈繞不絕。他意識到,創作劇本的時機到了。
初步構思幾天后,11月17日,王興浦開始動筆創作,劇本以《黃河大合唱》第八樂章《怒吼吧,黃河》為名。主要集中于冼夫人家(劇中女主人公,為避免“真人真事”的“違規”,后改為“冼星海的戰友”)、樂團會議室和劇場休息廳三處場景。故事情節基本上按照1975年10月發生的真實事件,描寫了在“四人幫”詆毀污蔑《黃河大合唱》、鼓吹鋼琴協奏曲《黃河》的背景下,女主人公“蘇大姐”和樂團的同事們不畏“四人幫”及其文化部的爪牙們的威逼利誘,堅持真理,尊重歷史,頂住重重壓力排練《黃河大合唱》,最終在周恩來總理的過問下,在紀念冼星海逝世30周年的音樂會上成功上演。劇本寫完后,雖多次修改,主要人物也多有調整,但故事框架和基本人物關系并無多大變化。
說起話劇《怒吼吧,黃河》,不得不提交響樂《黃河大合唱》與鋼琴協奏曲《黃河》之間的關系,這牽扯到“文革”中江青以所謂“無產階級革命文藝路線”改造經典音樂作品的一段歷史。
眾所周知,交響樂《黃河大合唱》由光未然作詞、冼星海作曲,1939年首演于延安陜北公學大禮堂后,引起巨大反響,隨之傳遍全國,成為抗日戰爭中歌頌中國人民堅強不屈斗爭精神的重要文藝作品。到了1970年左右,按照江青的指示,文藝界開始了修改革命歷史歌曲的運動,首當其沖的便是《黃河大合唱》。據原中央樂團指揮李德倫生前回憶,當時江青提出要改《黃河大合唱》的歌詞,說歌詞有王明投降路線的傾向,強調人性論和階級調和。例如第四樂章《黃水謠》,說黃水使人聯想到黃禍,不好,沒強調階級斗爭,創作路線是錯誤的,應該把“黃水謠”改成“黃河憤”,改了就是革命的。后來周恩來提出,要改的話就讓作者本人自己改。據1977年1月28日王興浦采訪光未然的記錄,到了1972年,江青又提出改詞,責成李德倫組織小組修改了其中的四段詞,諸如第五樂章《河邊對口曲》中的“張老三,我問你”被改成了“指導員,我問你”,“風在吼,馬在叫”被改成了“紅旗飄,軍號響”等等。據光未然回憶,當修改后的歌詞交給周恩來看時,后者把本子使勁一摔,生氣地說:“風在吼,馬在叫,有什么不好嘛!這是歷史,不要改了!”
周總理明確提出反對意見,江青也只好暫時偃旗息鼓,但在演出時卻不允許演唱,于是在相當長的時間,《黃河大合唱》處于只能奏曲不能演唱的狀態。后來,江青又指示創作出了鋼琴協奏曲《黃河》。于是,在“文革”中的一段時期內,便出現了交響樂《黃河大合唱》和鋼琴協奏曲《黃河》兩個版本,后者被稱為紅“黃河”,而前者則被污蔑為黑“黃河”。名義上這是源自同一題材的兩個不同類型的音樂作品,其背后卻是尊重歷史、反對教條與江青所主張的“三突出”原則兩種文藝觀的沖突與較量。
在冼星海去世15周年、聶耳去世25周年的時候,曾經在北京首都劇場搞過一場紀念演出,當年周恩來參加了紀念活動。作為高中生的王興浦當時也有幸觀看了演出,并見到了周恩來總理。他曾回憶:當大幕拉開時,沒有報幕,就直接演奏了聶耳的《義勇軍進行曲》,旋律剛剛響起來,在他的前一排,就站起來一個人。隨后,全場都站了起來。他定睛一看,第一個站起來的竟是周恩來總理!1975年,冼星海逝世30周年的時候,正是根據周恩來的指示,國務院有關部門通知文化部搞一場紀念演出活動。但文化部卻選擇了鋼琴協奏曲,其意不言自明。冼星海的遺孀錢韻玲得知此事后,寫信給毛澤東,希望可以演唱《黃河大合唱》,當時適逢鄧小平恢復副總理職務重新出來工作,國務院就此事作了批復,決定用原詞唱《黃河大合唱》。但是,被“四人幫”把持的文化部對國務院的安排陽奉陰違,一邊組織“初瀾”寫作組批判《黃河大合唱》,一邊使出種種伎倆阻撓演出順利進行,如:不給錢韻玲送票、不在社會公開宣傳、不組織觀眾觀看等。據光未然回憶,當時因為不給錢韻玲送票,他自己也想拒絕去看演出,但朋友陳蓮勸他,如果不去看,正中他們下懷。他們越不讓去,就越要去!所以光未然最后還是去了。
據光未然和李德倫回憶,演出當晚雖然沒有公開宣傳,但不少老同志還是聽說了,如王震、烏蘭夫、譚震林、谷牧等幾位去看了演出。據說當時文化部一個負責發票的人看到這么多老同志來看演出,急得直說:這下可被動了!這下可被動了!所謂“被動”,恐是怕事后會受到江青的追究吧。
圍繞冼星海逝世30周年紀念音樂會所發生的這一系列事件,實際上是當時以周恩來為核心的國務院和“四人幫”把控的文化部之間的摩擦和斗爭。此事發生后,很快便在北京文藝界傳開,這在私下里被解讀為是對“四人幫”極左文藝路線某種程度的對抗,與當時民間的不滿情緒上下呼應,讓人們在愁云慘霧的日子里看到了一線曙光。
是毒草還是鮮花
1976年11月23日下午,在昆明軍區話劇團的排練室里,團長趙玉山和政委王世強組織全團聽王興浦讀劇本《怒吼吧,黃河》。
四幕戲王興浦一氣讀了三個半小時。讀完后他剛坐下,馬上就有人站起來反對,認為這個劇本是大毒草,理由是劇中人物林克文(后改為雷大龍)竟然敢公然反對按照毛澤東文藝思想總結出來的文藝創作的“三突出”原則!
但同時也有人力挺此劇,他們起來回應:“三突出”根本不是什么“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結晶”,而是“四人幫”扼殺革命文藝作品的“狼牙棒”,現在“四人幫”倒臺了,否定“三突出”就是反對“四人幫”。
此時距“四人幫”倒臺才一個多月,文藝界對“文革”時期的極左文藝思潮還沒有徹底清算,很多人的認識還處于模糊階段。面對爭論,最后團長趙玉山決定請示時任昆明軍區政治部文化部部長毛烽(電影《英雄兒女》的編劇)。
當晚,話劇團把王興浦的手稿送到了毛烽處。毛烽聽取了話劇團的匯報并看了本子,當即決定:先排出來再說!
反對派不甘心,便上告到了時任昆明軍區司令員王必成將軍那里。王必成聽取匯報后對此劇持謹慎態度,反對排演。
支持派又找到時任軍區政委劉志堅將軍,希望得到政委的支持。劉志堅了解情況后,認為排演此劇正逢其時,支持把它搬上舞臺。
于是,支持的和反對的勢均力敵,誰也不能說服誰。最后,司令員和政委商量,這個戲能不能演,讓中央來定。
于是,團里動員了多人連夜分場刻寫,用鋼板刻印出劇本,第二天委派編劇王興浦,懷揣劇本乘飛機抵京。
在北京,王興浦找到他在北京制藥廠工作的姐姐王瑾瑜,姐姐在制藥廠有個和自己同年的同事叫耿瑩。耿瑩是當時中央宣傳口負責人耿飚將軍之女。劇本遞到了耿瑩手中,然后再由耿瑩轉交給父親耿飚。送劇本時,油印的封面上只寫著“昆明軍區政治部話劇團”的字樣,編劇沒有署名。
劇本遞出后,王興浦心懷忐忑。第三天,終于等來了消息。
耿瑩傳來的話是:耿飚問這個劇本是誰寫的,如果是××(某作家)寫的,就不能排演;如果不是他寫的,就可以排演。
耿飚的這句話是有緣由的。當時文藝界流傳著一種說法,某作家寫好了兩個劇本揣在兜里,一個是迎合“四人幫”的,一個是反對“四人幫”的。如果“四人幫”得勢組閣,就拿出第一個劇本;如果“四人幫”失勢倒臺,就拿出第二個劇本。很多老同志對這個作家極其不滿,耿飚自然對此種投機文人也深惡痛絕,所以在他不知道此劇的編劇是誰的情況下,才有了以上答復。
既然不是某作家寫的,當然可以排演了!王興浦拿到了耿飚將軍的這把尚方寶劍,馬上電告話劇團:可以排演!
很快,話劇團開始建組,確定了此劇的主創人員:導演是張揚、雷英、李迦庠,舞美設計是韋陀、萬于驥,主要演員有王慧珠、王丹華、李迦庠、柳英、高明、郭祖培、王復聲等。
1976年11月26日,話劇《怒吼吧,黃河》開始緊鑼密鼓地排練。1976年12月29日,該劇在國防文工團的西岳廟排練場(別名“豬頭禮堂”)第一次演出,軍區政治部文化部部長毛烽來審查。從1976年12月29日到1977年5月1日,僅在云南軍政兩地,《怒吼吧,黃河》就演出了45場,在昆明和云南引起了很大反響。
1977年4月,為迎接全軍第四屆文藝會演,軍區話劇團決定選報反映“四渡赤水”的革命歷史題材話劇《赤水春潮》。但到了7月,彩排并不成功,此時距會演時間不足一個月。最后關頭,軍區政委劉志堅決定讓《怒吼吧,黃河》參演。
1977年7月底,在北京舉行的全軍第四屆文藝會演中,《怒吼吧,黃河》被安排在最后一場演出。因為此前在鐵道兵禮堂預演時已經引起了不小轟動,所以正式演出時觀眾爆滿。因為沒有票,海政文工團等單位排隊從后臺進入劇場,站著看完了演出。全劇演出時間長達三小時十分鐘,中間無休息,幾乎無人退場。閉幕以后,觀眾仍不離場,掌聲經久不息。最終,此劇在會演中獲得了優秀作品獎、舞臺美術獎,八位演員也獲得了個人獎。
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怒吼吧,黃河》邊改邊演,紅遍全國。據不完全統計,從1976年12月29日首演到1977年年底的一年中,《怒吼吧,黃河》被全國24個話劇院團排演,共演出了400場左右,不但時間早于此后出現的《楓葉紅了的時候》《曙光》《報春花》等一批揭批“四人幫”的話劇作品,而且在演出的范圍和影響程度上,也并不遜色。
與此同時,此劇還演到了國外。據1979年11月19日的《人民日報》報道,在日本東京還演出過《怒吼吧,黃河》。
而王興浦這位中央戲劇學院63級表演系的畢業生,也因這部劇在34歲時就以劇作家的身份被載入了中國當代戲劇史。
演出話劇的同時,1978年春天,八一電影制片廠決定拍攝同名電影,王興浦很快按照要求寫出了電影劇本。5月10日晚,文化部副部長兼電影局局長陳荒煤約八一廠副廠長王蘋、導演沈剡、編劇王興浦等談劇本意見,并對劇中正反兩方面的人物提出了修改意見,還推薦王興浦觀看《音樂之聲》《春閨淚痕》《鴿子號》等電影,學習借鑒它們的經驗。
同年7月13日,文化部電影局獻禮片領導小組成員張駿祥、袁文殊、丁嶠、武兆堤等人座談電影劇本《怒吼吧,黃河》,同意作為國慶30周年獻禮片拍攝。選定張瑞芳主演。1979年10月,此片正式公映。
《怒吼吧,黃河》之所以能成為同時期作品中的佼佼者,受到觀眾歡迎,不乏藝術方面的原因,如規矩嚴謹的情節結構方式、富有思想深度和雄辯特點的臺詞對白和在那個時代堪稱突破的人物塑造方式等,還因為它精準地切合了時代脈搏、最早地喊出了人們的心聲。而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怒吼吧,黃河》一劇,除了尊重,更有對身處那個特殊歷史時期的劇作家堅持真理的勇氣的欽佩。(編輯 楊琳)
作者:中國戲曲學院《戲曲藝術》
編審、戲劇戲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