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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面桃花

2017-06-27 10:46:26木白
飛魔幻A 2017年6期

木白

楔子

喜稱緩緩挑開蓋頭,看清新娘的臉后,連祁面上的喜色悉數褪盡。穩重如他,也壓不住滿腔怒火,掃翻了桌子上的喜燭、喜果猶嫌不夠,復又撲到床邊扯掉了掛在床楣上的紅綢子。

這不是他要娶的人,這不是他的楚儀!

坐在床畔的女子倒算鎮定,她取出楚儀事先準備好的布包遞予連祁。幾塊碎玉爛瓦攤在掌心,決絕之意不言而喻,他只看了一眼便受不住。

恍惚中,他聽見那人說:“小姐在姑婆屋自梳了?!?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6/29/fmha201706fmha20170611-1-l.jpg" style="">

神思漸聚,連祁似是不能置信,踉踉蹌蹌地往外跑,一路上不停喃喃著“為什么?”可等到了姑婆屋,他卻又不敢進去討要個答案了。

楚儀端坐在堂前,明艷艷的旗袍已換成了烏衣,胸前的長發也已綰作婦人髻。她接過姑婆手里的木梳插到髻上,朝著門外的連祁露出勝利卻慘烈的笑:“玉碎瓦殘,連祁,這結局你可滿意?”

他凡事喜歡同楚儀爭個短長,這次也不例外。迭聲說了三句“滿意”后,他又不饒人地補充:“玉瓦既不為我而全,碎了又有什么要緊?!痹挳叡闳恿瞬及觳诫x去。

連祁步履輕快,走得瀟灑至極,端的是風輕云淡無甚在意。但一出了楚儀的視線,他立馬就被打回原形。他身子本就不太爽利,急怒攻心連帶著勾出了舊疾。他佝僂著身子,一手扶著墻壁一手揪著心口,壓低了聲音咳嗽,生怕給楚儀聽到惹她笑話。

可他們走到如今這一步,恐怕連笑話都成了奢侈。

連祁十六歲那年,愛新覺羅氏的帝王路走到了頭,待在北京繼續觀望已然毫無意義。于是,早在粵地站穩腳的連老爺子派遣家仆北上,將家眷帶到了廣州。

時逢年末,連家商號頭天做了尾牙,隔天又設了家宴用以拉攏生意上的伙伴。連祁最煩應酬,之前沒換天時,父親想讓他入仕,他便游走在北京城里的宗親紈绔間;如今官路走不通了,他又不得不在父親跟前學些商場上的手段。同長輩們見完禮,他被準許到花廳去招待隨父同來的小姐少爺們。

連祁的三姐連醴是出了名的愛賣弄,自然不會放過在同輩面前表現的機會。她在法國留學時習過西洋畫,當即鋪了畫紙對著窗外花事正盛的木棉樹寫起生來。滿堂喝彩聲中唯有連祁不置一詞。他自幼便與連醴不對付,拆臺功夫駕輕就熟。他從筆架上揀了支小狼毫,筆尖探進連醴尚未來得及蓋住的顏料盒里,環顧圍著他的小姐們道:“畫畫有什么好玩,我在北京學了個新把戲,誰來試試?”

新把戲雅稱指尖花:妙筆替蔻丹,玉甲繪丹青,說的便是它了。

連家家大業大,誰不想給初謀面的四少爺留下好印象?是以,小姐們紛紛將手伸到連祁面前。他含笑一一瞄過去,卻突然用筆尖指住人群后躲躲閃閃的女孩,道:“你,過來?!?/p>

眾人一看是她,皆掩嘴輕笑起來。她是盛元銀號楚賬房的女兒。也不知楚賬房哪點討了連老爺子的歡心,竟讓父女二人成了家宴的座上賓。楚儀自知身份卑芥,所以一直很低調地躲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連祁此時點了她的名,多少有點看笑話的意思。

數十道嘲諷的目光逡巡在楚儀身上,她穿著不時興的花布衫,站在一水的西裝洋裙里說不出的難看滑稽。出門前,楚儀曾為著這身不體面的衣裳跟父親置氣,父親卻只是理了理自己被洗得發白的長衫,朝水缸里的枯荷遞了個眼色,問:“它與姚黃比,如何?”

楚儀癟著嘴看了眼父親懷里的牡丹,千葉托重蕊,乃是姚黃上品。連老爺子愛牡丹,父親費了好大心力才找到這么一株送得出手的。枯荷比姚黃,自然是比不過的。楚儀實話實說,而后又補充道:“出淤泥而不染,荷之高潔卻是它類望之不及的?!?/p>

楚賬房欣慰地點點頭,道:“那就待看來年破土出頭時?!?/p>

自輕者人恒輕之,父親的話言猶在耳,給了楚儀直面窘境的勇氣。她迎視連祁,斬釘截鐵地拒絕道:“四少還是找別人吧,此等逾矩之事楚儀做不來?!背x思想傳統,讓男子拉著手畫指甲,已然越過了她的底線。

連祁自出生起便被含著捧著,被人當眾削面兒還是頭一遭。但他也不如何惱,只是覺得這個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女孩有點意思,惹得他想再逗逗她。他拂開眾人徑直朝楚儀走去,每欺近一步,楚儀便后退一步,直到退無可退。明明怕得要死,可她還是背著手毫無殺傷力地瞪著他。

連祁拼命忍住笑,故意裝得霸道紈绔些,道:“從來沒人敢對小爺說不字,讓你破了例,我還要不要在西關混?”說完便去捉她藏在背后的手。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一開始連祁以為她只是單純地在與他較勁,等費力將她的手抓到眼前時,他才明白自己干了混賬事。她哪是在較勁,分明是在藏羞!細密的皴裂爬滿了她的手背,每一條都昭示著她的不堪和卑微。母親早亡,為了幫扶家計,她瞞著父親攬了不少漿洗衣物的活兒,這才會讓雙手在廣州的暖冬里被水泡爛。

小姐少爺們登時爆笑起來。連醴心直口快,諷刺道:“龜背紋配這雙手正得宜,四弟會畫嗎?”連祁拿著狼毫只覺耳根發熱,他沒想羞辱她,卻又實實在在踐踏了她的自尊。他看著她濕漉漉的眼有些不知所措,本該放開的手依然緊緊握著。

終于有人看不下去,連祁的手被少年揮開,少年站在二人中間,將楚儀護在身后,語氣不善:“四少玩得有些過分了?!?/p>

尷尬被打破,連祁別開臉暗吁了口氣,明明心里想著的是道歉,嘴上卻鬼使神差地說了句:“看在何少面上,這次就放過你。你走……”話沒說完,余光便瞄見她早已默默出了側門,很快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連祁遺傳了他娘的哮喘癥,打小就在藥罐子里泡著,所以對藥味格外敏感討厭??勺阅侨蘸?,他卻突然轉了性,嚷著要去藥號幫工學本事。老爺子自是巴不得,他靠藥材起家,手下藥號遍及全國。時人都說連家捏住了國人的命根子,倒也貼切。

連祁說要學醫,老爺子便把藥號里資歷最深,醫術最高的藥工叫來給他當師父。他對看病救人皆沒興趣,整日問的不過是養顏駐容之類的女兒事。師傅們氣得不輕,罰他去抄藥方子,看他寫得認真,便倍感欣慰地湊近查看,只見素白的紙上滿是蠅頭小楷書就的“祁水之濱,有鳳來儀”八字。師傅們自此便不管他了,丟了兩筐醫書由著他在藥號折騰胡鬧。

楚賬房來連家走動得愈發頻繁,每早他都能碰見背著個藥箱的連祁,布衣布衫學徒派頭十足。他本來覺得他們照面的時機只是湊巧,可有一天他耽擱到晌午才去,竟也在假山邊碰到了連祁。遠遠見著他,連祁忙從石凳上站起來,對著他恭恭敬敬地行禮。楚賬房這才察覺不對。

他叫住連祁,問:“四少爺有何指教?”整日守著不會只是為了打聲招呼這么簡單吧。

被當面戳破,連祁的臉騰地紅了,支吾道:“那個,過幾天是家母生日,我實在想不出該送什么禮物,所以想請楚小姐幫著參謀……”

這謊扯得牽強,他上有三個姐姐,哪兒輪到別人家的女兒來幫著參謀了。楚賬房當即就明白了少年郎的心事,下次再來便捎上了楚儀。只是事不湊巧,藥號伙計一早就打來電話,說連祁苦等許久的一批蛇油總算是到了貨,催著他前去驗收。連祁怕楚儀坐不住,便交代連醴無論如何也要留住她。

這一忙直等到日落西山才回。甫進花廳,連醴就一個勁兒地向他邀功:“那丫頭上次沖撞了你,我替你好好教訓了?!?/p>

連祁一怔,旋即饒有興味地問道:“阿姐,你是怎么教訓的?”

一聲阿姐喊得連醴心花怒放,她繪聲繪色地道:“也沒什么,她灑了咖啡在我裙子上,自知賠不起,挨了板子便抱著衣服去后園洗了,這會兒估摸著該送過來了。你怎么謝我,嗯?”

連祁額上青筋暴跳,一腳踹翻了交椅間的小茶幾,滾燙的茶水濺得連醴哇哇怪叫,連祁卻是冷冷發言:“回來再找你算賬!”

后園里,楚儀正在收曬好的洋裝和桌巾,連祁一來就將她洗了一下午的東西扯到地上。兇言惡語不及出口,楚儀便被他鉗住手腕連拖帶拽地往某間房子拉去。大門緊閉,楚儀這才由盛怒轉為恐懼。她早聽說豪門大戶里的公子多半喜歡用強,自己先前曾得罪于他,今日怕是羊入虎口了。

坐落在屋正中的金狻猊繚繞著緩解哮喘癥的熏香,即便如此,連祁仍感覺胸悶喉緊得很——這都是給楚儀氣的。他解開箍住脖子的盤扣,俯身欺近跌坐在地的楚儀,“削我面子時的潑辣勁兒哪去了?”怎么就任由著連醴擺弄欺負了!

連祁定定地看著她裂痕滿布又紅又腫的手,只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皴了。他探手從懷中取出一個胭脂盒大小的鋁皮盒,隨即蹲下執起她的手。鋁皮盒里裝著的是他研制數月才成的防皴膏,主料蛇油,輔以其他,滿腔風花雪月一往而深皆藏其中??上Сx會錯了意,她以為連祁意圖不軌,于是在他碰觸到自己的那一刻大力將其朝前推去。

“臭流氓!”楚儀驚叫著朝門邊跑,強忍的抽氣聲讓她忍不住停下步子。她緩緩轉身,只見金狻猊香爐翻倒在地,帶著火星子的香塊傾瀉而出。連祁正伏在香爐邊狀似痛苦地輕顫著,良久才撐著地板坐起來。

“你的臉……”楚儀捂著嘴,雙膝一軟。

連祁這才感覺左臉處的痛感悉數回歸,空氣中彌漫著的肉焦味也有了解釋。香爐常年燒著熏香,他這張臉算是毀了。

從前在北京時他曾無意中偷窺過屠戶宰羊,羊兒前膝跪地流淚求饒,屠戶看著它們的神情就和楚儀看著他一樣,憐憫卻毫無溫情。這種憐憫深深刺傷了他的自尊,他是狼不是羊,即使身處不堪也不忘亮一亮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他恨恨地道:“你既破了我的相,便用余生來還吧?!?/p>

很多年后,連祁每每回憶起這一幕,都會想:如果當時不在情深意長的話里摻上玻璃碴子,他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三個月后,聘禮抬入楚家,除了整箱整箱的黃白之物外,還有盛元銀號的地契。不知情的人都罵楚賬房賣女求榮,將如花似玉的閨女嫁給了鬼丈夫??芍槿私y共就他們二人而已。連祁對老爺子的說辭是哮癥發作,不小心撞到了香爐上。楚儀面對父親的勸阻,則謊稱自己傾心連祁已久,矢志不渝。

風言風語越多,他們就越要裝出恩愛有加的樣子來。連祁清楚地記得養傷時楚儀前來探病的情形。她淚意盈盈,主動覆上他的手,等到下人們退開后便嫌惡地抽離。

她冷靜地同他交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盤,讓我嫁你無非是為了保全你那可笑的面子。你要讓世人知道,你連四少即使毀了容,也有的是人傾之慕之。既如此,這婚事也應門當戶對才是,免得折辱了連家?!?/p>

“你說得對?!边B祁頭一回沒同她抬杠。她指尖的余溫尚存,說出的話卻銳利冰冷,連祁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咬牙切齒地道,“楚儀,你該去演戲?!?/p>

門被推開,下人端著藥碗進屋。楚儀接過碗,含笑將吹溫的藥喂到連祁嘴邊,壓低聲音道:“四少說笑了,我這不正跟你演著嗎?!?/p>

之后的兩年,楚儀正如當初承諾的那樣,與連祁維持著貌合神離的關系。她以未婚妻的身份陪他出席各種商業酒會,而他也盡力詮釋著未婚夫的角色。他會替她擋酒,會當眾蹲下身子幫她系好高跟鞋的鞋扣,他甚至還以她的名義捐建了一所教所,用以收容因戰亂流離失所的孤兒。人人都說連祁是寵妻狂魔,對楚儀可謂是用情至深。楚儀一笑置之,哪里是用情至深,不過是做戲做真罷了。

六月十九觀音誕,連祁包了艘渡輪給楚儀做道場。三日祈福法會完畢,楚儀又借機辦了場慈善派對。船徐徐行于珠江之上,清輝映漁火,暖風如一雙柔軟的手,吹拂得楚儀昏昏欲睡。有丫頭來請示,說:“慈善拍賣已近尾聲,小姐要不要去當面答謝善人?”

類似的慈善會之前也辦過幾回,楚儀一般都是在謝幕時說幾句客套話了事,收到這種請示還是第一次。她接過善款簿略掃了掃,便明白了丫頭的用意。

十幾件尋常玩意兒全被一人以離譜的高價拍走,不去見見確實說不過去。

她摩挲著善款簿上的姓名,問:“這何思懿是哪家的少爺?”

不待丫頭回答,一道略帶失望的聲音已自樓梯處響起:“楚小姐真是貴人事多,兩年不見竟將故人忘干凈了?!?/p>

那人背光而來,皮鞋踩在甲板上,步步都在叩問她的記憶。是他,總務科長的兒子,連家家宴上助她脫困的少年。是啊,她由始至終也只認得這一個何思懿而已。

他似乎剛同別人跳過舞,西裝外套閑散地搭在手臂上,襯衫已汗濕大半,解開的領口下隱約現出誘人的肌肉線條。楚儀臉上一熱,趕忙移開眼睛。

她將手帕遞給何思懿,何思懿一怔,旋即調笑道:“你不幫我擦嗎?”

他何思懿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萬人迷,擦汗這種小事從不用自己動手,自有女人搶著來做。

正愣怔間,楚儀只感覺抓著帕子的手背一熱,何思懿的掌心覆上來。她本該像往常對付登徒子那樣甩他一巴掌,此刻卻什么也做不了,只任由他牽引著自己的手往他額上拭去。

繾綣不過數秒,一把掌心雷便抵住了何思懿的太陽穴。連祁自暗處走出,將楚儀拉到身側,冷冷地道:“請自重。”

這話是對著何思懿說的,楚儀卻也感覺被打了臉。她想掙脫他的鉗制,奈何他越抱越緊。

何思懿輕輕將槍推離自己,上下打量著連祁:身形清矍,布衣長衫,半邊面具下依稀可辨當年風采。他面露驚詫,出口便是傷人的話:“四少怎么變成了這副模樣?”

“你倒沒變,還像從前一樣濫情。”連祁不假思索地回擊,一槍打在何思懿腳邊,“離楚儀遠一點,不然下次打穿的就不是甲板了?!?/p>

何思懿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吹著口哨揚長而去,儼然沒把連祁的警告當回事。

楚儀被那一槍嚇懵了,她見過連祁盛怒的模樣,但他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瘋狂。她強作鎮定,聲音卻不可抑制地發抖:“你沒必要為了這么件小事得罪何科長,畢竟……”

畢竟怎么樣呢?畢竟你同我只是逢場作戲?連祁心知她要說什么,于是出言打斷:“何思懿不是什么好人。”

他確實不是好人,惹了十里爛桃花,為躲情債甚至逃到了國外,前不久才從大不列顛回來。可有什么辦法,她就是喜歡他呀,即使下過決心再不理他,但一見到還是忍不住想去親近。

從圣心教所看望孩子們出來,楚儀上了一輛候在門口的黃包車。她報了個地名,拉車的答應一聲,就在縱橫交錯的巷子里奔跑起來。天氣太熱,楚儀將手帕覆在臉上遮陽,再拿下時已然發現不對,這不是去楚公館的路。

楚儀有一瞬間的慌亂,腦子里莫名其妙地閃現出連祁同人進行商業談判時的臉來,除了冷靜還是冷靜。她很快鎮定下來,邊打量著四周的環境,邊與車夫斡旋:“你的目的是劫財,放我下去,錢都給你?!?/p>

車夫不為所動,反而加快了腳程。既不為劫財,那就是……楚儀不敢想下去,瞄準路邊的一蓬鳶尾花飛身一躍。沒有預料中的痛感。身下壓抑著的悶哼聲提醒她,有人給她做了肉墊,剛想道謝卻發現接住她的人竟是那個車夫。

車夫摘下擋住臉的大檐帽,疼得呲嘴,道:“不容易,這烈性子倒沒被連祁磨平些?!?/p>

看清他的模樣,楚儀有些愕然,問:“何大少,怎么是你?”

“圣心教所外全是連祁的人,想見你一面只得使這么個法子了?!?/p>

楚儀心下了然,自從游輪事件后,連祁就不太放心,在她經常出入的地方布置了眼線,既防著他,也防著她。

楚儀將他扶起,盡量壓制著充溢而出的歡喜,問:“費這么番工夫,是有什么要緊事嗎?”

“也沒什么,就是想帶你去個地方?!焙嗡架掺尤灰恍?,看著翻倒在一旁的黃包車,“要不要我背你?”

“不……不用?!背x雙頰騰地升起紅云,絞著帕子行到了前頭。

兩旁的景致越來越熟悉,直到到得一座破舊小院跟前,她才敢落實自己的猜測。

這是她少時租住的房子,家境富余后她曾想將它買下來,卻被房東告知早在她們搬出后就被一位先生花大價錢買了。楚儀只得作罷。

兩人在落了鎖的院門前站了會兒,何思懿覷著楚儀臉上遺憾的表情,牽起她的手去到左墻。貼近墻根的地方摞著一疊長了蘚的磚,何思懿踩著磚輕車熟路地攀上墻頭,又把楚儀也拉了上去。

楚儀看著院內無甚變化的一切,看著爬滿青苔的井沿,思緒一下回到民國元年極冷的嚴冬。她吃力地將打上來的水一桶桶倒入腳邊的大木盆里,土布被泡得僵硬,她皴著手,每搓一下都牽出錐心之感。她只好脫了鞋襪拿腳踩,刺骨的水凍得牙關打戰,每當堅持不住時,就用十枚銅子的工錢激勵自己。

后來,連家家宴上助她的少年不知怎地找到了她。剛開始他只扒著墻頭偷偷瞧她,百無聊賴時會摘下一片桃葉放到唇邊吹些纏綿悱惻的曲子。楚儀只覺陌生又好聽,想問曲子的名字卻又羞于啟齒。某次她跟父親去聽戲,看到戲臺上青衣甩著水袖咿咿呀呀,才終于明白桃葉哨背后的心思。

自那后,楚儀在木盆邊加了一張小馬扎,以作回應。少年歡天喜地地翻進院子,又是幫她打水,又是替她漿衣。他將楚儀通紅的腳焐到懷里,慎重地表白:“再等等,等我父親站穩腳跟,我就不會再讓你受這些苦?!?/p>

如他所愿,過了沒多久他父親果然當了大官,從區總督秘書升任總務科長。關于他的花邊新聞從未止歇,今天傍上了某位高官的女兒,明日攀上了某位富家小姐。這所有桃有荷有她的院子,他卻不再來了。楚儀拐彎抹角地向父親打聽,父親只鄙夷道:“你說何家那個花花大少?他呀,惹了不該惹的人,躲到大不列顛去了。”

再之后的事就是楚儀不愿去回想的了。她誤傷了連祁,又逢上何思懿出國,自責和傷心疊加在一起,于是便糊里糊涂做了連家準兒媳。

此番,何思懿費盡心思地將她帶到這個院子來,是叫她明白他對自己的心思一如當初嗎?如慕如訴的桃葉哨適時響起,楚儀靠到何思懿肩頭,循著記憶里的青衣唱詞輕輕和唱:“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頭等三年?!?/p>

院外,桃樹秧子灑落一地,連祁貼在鎖上的手兀自顫抖。他靜默良久,掏出香袋狠吸兩口,而后捂著心口鉆入車內。

楚儀被禁足在楚公館。她去找父親,卻被下人告知父親去東北談生意了。她只好又吵又鬧,摔東西、絕食,什么法子都用遍了,只換來連祁云淡風輕的一句:“外頭不大太平。”

外頭誠然不太平。從連祁扔在茶幾上的報紙上可以知道,幾股新勢力覬覦著總督位置,不知何時就會引發一場惡仗。

闃無人聲的夜里,總是能夠聽到小規?;鸩⒌穆曇簟_B祁擔心楚儀害怕,干脆搬到了楚公館小住。從回去時看到那堆桃樹秧子起,楚儀就明白,他擔心的不是她害怕,而是她會去找何思懿。

即使在同一個屋檐下,二人也沒有太多交集。除了共進三餐,大多數時間楚儀都將自己關在臥室里,而連祁似乎也有忙不完的工作,見不完的客人。

有戰爭就有傷員,有傷員就必須要有藥物。連家掌握著廣東甚至全國的藥脈,前來拉攏他的人自然不會少,其中來得最勤的當屬袁篤一營。

楚儀雖對政局不感興趣,但多少能看得出來連祁是忠于總督的。有次她去客廳倒茶,路過書房時聽見了連祁冷傲的聲音:“就那滿臉絡腮胡的莽夫,還配讓我為他賣命。”

滿臉絡腮胡說的自然是袁篤了,楚儀心臟咯噔一跳。那日敘完舊情后何思懿不經意說漏了嘴,說他父親不大得總督重用,在總務科長的位置上待了四年也不見擢升,倒是袁篤很看重他們。何家父子既存了倒戈的念頭,說不得連祁這塊難啃的骨頭就是他們聊表忠心的禮。

楚儀甩掉腦中纏作一堆的思緒,輕手輕腳地往客廳去了。

八月初十,鶼鰈園師傅來楚公館送月末大婚的喜服。自與何思懿再見后,楚儀就刻意遺忘著愈來愈近的婚期。剛定親那會兒,她常寬慰自己,雖對連祁除了厭惡再無半分別的感情,可運氣好說不定就日久生情了,最不濟頂多也就貌合神離。西關那么多小姐、夫人、太太,不都是這樣蹉跎余生的嗎??涩F在不一樣,她重新拾回了遺失在少年時期的愛情,突然就不想重蹈她們的覆轍了。

心里揣著這番思慮,再看擱在床頭柜上的喜服便顯得格外礙眼。楚儀邪火一躥,拿起剪子就要去剪那團殷紅。方抖開喜服,一張桃花箋就飄落下來。是何思懿的手筆。連祁看得嚴,他好不容易才買通鶼鰈園的師傅傳這封信。

信里的內容楚儀猜了個三分,左不過是何思懿想經由她的手把投誠禮拿下。意思是這么個意思,但他說得委婉許多,也堂皇許多。他替那些云波詭譎陰謀手段披上華美衣裳,承諾勢力一旦能跟連家抗衡,就許她兩兩相守,一世情深。

楚儀沒法拒絕。

中秋之夜,楚儀在庭中木棉樹下設了晚宴。兩人相對而坐,話雖不多,但氣氛遠沒有從前那般尷尬。秋蟹肥美,配上桂花酒正相宜。連祁興致很高,喝得有些醺醺然。他支著頤,仰望遍灑繁星的夜空,忽然嘴角一松,牽出一個笑來,輕聲道:“今晚的月亮真美?!彼D了頓,定定地看向楚儀,“你也是?!?/p>

聞言,楚儀一愣。她從未見過連祁如此情狀,他向來尖酸刻薄,絕少給她笑模樣。即使有,那也是虛浮一抹的,不像現今這般誠摯溫柔。

還沒回過神來,只聽得他又說:“楚儀,你知道我做過最合算的生意是什么嗎?是用這張臉換了你一生……楚儀,我是真的喜歡你。”話甫落音,連祁一頭栽倒在桌面上。

楚儀震驚得無以復加。他方才說什么?說喜歡她?!

可世上有這樣處處刁難的喜歡嗎。初識時在連家家宴上給她難堪,后來又授意連醴打她板子,再然后借著臉傷強迫她接受婚約。她聽過的風月戲碼里從沒有這樣的唱法。雖然近幾年他待她很好,但她一直以為這不過是當初約定好的逢場作戲罷了。

是了,他醉了。醉后的胡話是做不得數的。

楚儀趕到碼頭時,何思懿已經在那兒等候多時了。泊在港口的貨輪上,站了百十來個裝卸工。何思懿見到楚儀的第一句話是:“鑰匙拿到了嗎?”

沒有任何溫存。楚儀下意識地攥緊從連祁身上摸來的倉庫鑰匙,遲疑道:“若今夜事成,連……連祁會怎樣?”

“我以為你會問咱倆會怎樣。你放心,等袁帥坐穩總督位置后,咱們就成婚,楚世伯會成為廣州最大銀號的掌柜?!焙嗡架卜笱艿負砹藫沓x,言辭轉而鋒利,“至于姓連的,無論落得何等下場都是他自找的。”

楚儀心下一涼,何思懿趁機掰開她的手將鑰匙拿了去。

她看到藥庫大門迅速開啟,原本戒備森嚴的庫房因了中秋佳節變得空無一人。一袋袋藥材被搬上貨輪,何思懿臉上的喜色愈濃,他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錦繡前程。

一聲槍響凍結了碼頭上的熱火朝天,數百管黑黝黝的槍口齊齊朝何思懿方指來。何思懿看向楚儀的眼神滿是疑忌,像淬了毒的箭簇。楚儀拼命搖頭,無聲辯解著,余光掃過連祁身邊那人時,陡然間心靈福至,所有疑問都有了解釋。

何思懿只當自己買通了鶼鰈園的師傅,殊不知那師傅卻是連祁的人。難怪她可以輕而易舉地跑出來,難怪藥庫的警備會如此松懈,這一切只不過是連祁請君入甕的局罷了。醉酒是假的,那番剖白自然也是假的了。

楚儀尚未從得知真相的復雜情緒里解脫出來,只覺自己被拉入了一個懷抱,太陽穴上傳來金屬冰涼的觸感。何思懿緊緊箍著她,發狠道:“放我走,不然我要了她的命?!?/p>

楚儀不敢置信地回頭去看何思懿,卻只得到冷冰冰的“別動”的警告。這就是自己豁出一切去愛的人啊,這就是那個曾經與自己相約定百年的人!他誠然喜歡她,但同權勢、性命比起來,喜歡便不值一提。

兩行清淚蜿蜒而下,為自己,也為何思懿。他以為以她的性命相挾,連祁就能放過他,殊不知他對她的濃情蜜意全是做給旁人看的。連祁并無半分在意自己。

連祁嗤笑一聲,聲音里有微不可察的顫抖,道:“你大可以拉她去做墊背,左右是顆棄子?!?/p>

何思懿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番出乎意料的話攪得他不知所措。正晃神間,只見一顆子彈貼著楚儀的發頂朝自己射來。

有腥熱的液體噴濺到臉上,楚儀雙膝一軟,跌入一個藥香泠泠的懷抱。陷入昏迷前,腦海里無端回想起那個毫無感情的聲音:“離楚儀遠一點,不然下次打穿的就不是甲板了?!?/p>

楚儀蘇醒后,連祁解了禁足令。楚公館到處張燈結彩,只等婚期一到就要將她抬去連家,可她又怎么可以再嫁給連祁。那夜的誅心之言言猶在耳,臉上的腥熱無論如何都洗滌不凈,她要嫁的人利用她,愛過的人負了她,劍影刀光溫存繾綣都荒唐得可笑。

她不是沒求連祁放過自己,但他只是捏著她削尖的下巴冷冷地警告:“退婚?我既能給楚家安穩富貴,就能叫它頃刻傾覆!”

一句話就捏住了楚儀的軟肋。她只知他心狠手辣說到做到,殊不知他聽到退婚那話時其實害怕到了極點。他好不容易把她從花花大少手中帶回來,怎么舍得就此放開。

既要順利退婚,又要保全父親,楚儀自然而然想到了自梳。

粵地貧家女子為了幫扶家計,大多自行盤起頭發以示終身不嫁。女子一旦梳起終身不得反悔,父母也不能迫其出嫁。若自梳前已許配夫家,梳起后夫家不得因此釁事。用老祖宗的話來說,女子自愿守一世清白,再大的罪過也足夠被原諒了。

新婚當天,趁左右無人之際,楚儀叫出事先躲在衣櫥里的心腹丫頭。她同她交換行裝,然后躲進衣櫥。待到鞭炮聲盡,嗩吶漸遠,她才從窗臺攀援而下,一路狂奔到姑婆屋。

無風亦無月,她對著姑婆屋外的連祁說:“玉碎瓦殘,連祁,這結局你可滿意?”

尾聲

楚家舊院子里,連祁閉眼躺在藤椅上聽下人例行回稟。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楚儀在臨街的地頭擺了絞面攤,已經按爺的意思打了關照,沒人敢同她搶生意;姑婆屋里的那些人精也提點過了,不會去找她晦氣……

連祁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直到下人住了聲才漫不經心地問:“商號里的玉露蛇油膏賣多少錢一盒?”

下人據實答了。

連祁略思忖了一會兒,又道:“再降五個銅子。”

再降便是連本都不保。下人雖然心里疑惑,卻什么都不敢問,應了聲“是”便去了。

天涼了,她那樣一雙愛皴的手得好好滋養著才是。連祁拈起飛撲到衣襟上的枯葉,對著太陽仔細瞧著。若他的心意從一開始就如同這葉脈一樣清晰可見,他們是不是就不會走到現今這難堪的局面?

他總是有弄巧成拙的本事,令她在喜歡之前卻先生了厭。他不善表達,情之一字于他是可念不可說,這才一步錯步步錯,直到爛在心里再也無從說起。

對楚儀如此,對連醴也是如此。當年知道何思懿纏上連醴后,他偷偷找了小混混將他打到了國外。后來何思懿又惹上楚儀……他那樣一個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人,對她又能有幾分真心?他提醒過她,但她不信,他只好讓她恨他,以免別人傷她。不想最后還是讓她傷得體無完膚。

他這一生只說過兩句真話,一是何思懿不是好人,二是他連祁真的喜歡她??上阉鼈內斄思僭?。而余下所有不懂表達的愛,都被她看做了傷害。

她從來不曾知道,他被毀的冷面下也有一片緋色桃林。如桃花源那般美好,也如桃花源那般隱秘。

連祁解下面具扔進腳邊的火盆,點燃火把用力朝墻邊架好的木堆擲去。栽了一半的桃樹秧子連同那棵老桃樹一道被火舌吞噬。枝干燃燒時的噼啪聲像極了那首纏綿悱惻的曲子,好在,燒完便再不會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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