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森林散記（組詩）

劉家魁

砍伐之路

砍伐之路的起點，是人心

兩道貪婪的目光

延伸成小鐵路的窄軌

筆直地指向那片原始森林

所有阻礙延伸的花草樹木

都用來祭刀、祭斧、祭油鋸……

哦，那么多尸體！那么多尸體

凡是生長在小鐵路線上的生命

無一幸存

刨掉幾百歲的榆樹、水曲柳們的巨根

費力費時，就用兩公斤一個的炸藥包

塞進根下！瞬間就可以掀翻它們

持續的轟隆轟隆的爆炸聲

是這里所有野獸和鳥雀從未聽見過的

我看見驚恐的黑熊飛竄、野豬狂奔

小松鼠們更是魂飛魄散、慌不擇路

竟然躲進我的褲管之中……

我心儀的仙子般的白樺

在砍伐者的眼中，最不值得珍惜

——既賣不出好價錢

當柴火也屬于下等……

他們毫不心疼地把白樺們

肢解成一小段一小段

——深山里可取的泥土不多

就用它們填充路基上的深坑……

哦，長長的砍伐之路

鋪筑在美的萬段碎尸上

當運送原木的小火車

從原始森林中隆隆開出

誰會聽見路基下的痛哭或呻吟？

兩只黑蝴蝶

那一大片盛開的百合花

早已變成了干草

散亂在路基兩旁

兩只巨大的黑蝴蝶

不知從何處飛來

在百合花枯干的尸體上久久盤旋

盤旋累了，就停在一團枯花上

收攏翅膀，不肯離去

我從未聽見過蝴蝶發聲

現在，也沒有聽見這兩只黑蝴蝶

發出哪怕是一聲控訴或哀嘆……

像是兩個黑寡婦

一會兒低頭默視枯花

一會兒舉頭茫然四顧

——這里所有的花兒都被鏟除了

它們只能望見自己不認識的人

和更不認識的鋪筑小鐵路的機械……

望不見一朵花兒的蝴蝶

像不像我們在漫漫長夜里望不見一點亮光？

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蝴蝶

我從未見過這么黑的蝴蝶

黑在這么明亮的白天里

黑得驚心

暗得刺眼

號哭的狍子

夜夜夜夜，我們都能聽見

無數悲痛欲絕的哭聲

在漆黑的森林中回響

像是孩子的哭聲

又像是女人的哭聲……

鋪筑小鐵路的老工人告訴我們

——那是狍子們的哭聲

狍子們被白天的機械聲和爆炸聲

嚇壞了！它們已經預感到

自己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園

就要被毀壞！毀壞后剩下的小樹和灌木

甚至遮掩不住它們的身影……

夜夜夜夜，狍子們的哀哭

都在包圍著我們

都在折磨著我們

我們轉輾反側

既不能為它們擦去淚水

也找不到一言半語安慰它們

我從未見過比原始森林的夜晚

更黑暗的夜晚

我從未在夜晚

聽見這么多凄慘的哭聲

孤兒一樣的哭聲

寡婦一樣的哭聲

明 子

我們通過賄賂，獲得了撿拾權

——在正式砍伐之前

撿拾原始森林中的明子

明子是常綠喬木紅松

老死后不死的血

是紅松木質腐爛后，留下的松脂

松脂永不腐爛，它們凝結之后

被歲月收藏——它們是永恒的火種

是黑暗和寒冷的死敵

千年萬年，哪怕是剛從水中撈出

也一點就著——做飯、點燃篝火

或當做火炬，照亮黑暗中的道路

山里人誰也離不開它

山里人家家都儲備一些

山里人都親切地叫它們——明子

仿佛這是它們的乳名

——明子！明子

溫暖之子

光明之子……

我們身背沖鋒槍

肩扛大鋸條

手拎一柄巨斧……

一邊警惕著野獸的襲擊

一邊在森林中尋尋覓覓——

明子可以提煉出松節油

渣滓也是用處多多的松香

——可說來慚愧

我們尋找它們

只為賣掉它們

只為用賣掉它們的小錢

買一些大米和肉

改善一下伙食……

才二分錢一斤啊

哦，在它們面前

我頭一回

覺出自己的丑陋和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