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敬：賈府『愛迪生』不是好當的

百合

一

胡適曾發表過一篇動情的演講，題目叫《終生做科學實驗的愛迪生》，講述了愛迪生終生投身科學實驗的事跡：這位科學家只要醒著，就無時無刻不在做實驗，胡適因此尊稱愛迪生為“科學的圣人”。

不知道胡適猛夸愛迪生的時候有沒有想起，《紅樓夢》里也有一位終生做實驗的化學家呢？而且，論起做實驗的狂熱，此人更加夸張。

這位來自賈府的科學家，他為了一項在中華傳承了上千年、無數人前赴后繼卻尚未實現的“航天事業”，常年吃住在實驗室里，全心投入到科學實驗中：拋家舍業，棄兒別女，放棄了榮華富貴，連皇帝賜的官都不做了，一走就是十幾年，只為了心中的“夢想”。

這位賈府“愛迪生”的名字叫賈敬，是寧國府健在的最高長輩，賈珍的親爹，賈蓉的親爺爺。他是進士出身，本該襲官，但志不在此，愣是把官兒讓給兒子當了，而且官位說起來還不小呢，是個三品威烈將軍，說不要就不要了，真灑脫。

但這事到俗人嘴里就變味了。比如冷子興，竟議論人家是“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真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人家不稀罕當官，是因為他有更遠大的理想：當神仙！

這沒什么可詬病的，人各有志，再說有所求便要有所舍，憶往昔，還有釋迦牟尼放棄王位成佛祖呢！

二

道家不同于佛家之處在于，佛家講“舍”，道家講“得”，只有得道才能成仙。成了仙，就可以“排空馭氣奔如電”，想多快就多快；就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就可以穿墻進屋無所懼，想干啥就干啥。最重要的是：可以長生不老。

問題是怎么才能得道呢？

《西游記》里對此有過詳盡的介紹。孫悟空的恩師菩提祖師告訴孫悟空，得道有360種途徑，最常用的有如下四種：第一種是“術”，就是算卦，請腦補卦師；第二種是“流”，請腦補那些所謂的“大師”；第三種是“靜”，請腦補參禪打坐的道長；第四種是“動”，就是煉丹。

菩提祖師跟孫悟空解釋了半天，問他要學什么，孫悟空總是問“能長生嗎”？菩提祖師就說不能，孫悟空便說：“不學！也不學！”這也不學那也不學，氣得師父“嗷”一聲從講臺上跳下來，打了他一頓。

一心修道的賈敬好死不死，挑的恰恰就是猴子不肯屈就的四專業之一—煉丹。菩提祖師對孫悟空說得很明白：“此欲長生，亦如‘水中撈月。月在長空，水中有影，雖然看見，只是無撈摸處，到底只成空耳。”

然而這個專業的詭異之處就在于它有點兒像傳銷組織，成千上萬的人已經證明了它的不靠譜，但仍然有成千上萬的人狂熱地加入進來，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堅信：別人失敗，不代表自己不能成功。

人到中年的賈敬就是懷著這樣樂觀的信念，才卷起鋪蓋進道觀的—從此一入丹門深似海，用實際行動上演了一部《爸爸去哪兒》。

他過生日，兒子賈珍為他備席請客精心準備，因為他喜歡清靜，賈珍連娛樂項目都免了。一切準備就緒的生日前兩天，賈敬忽然變卦，說不回來了，連個解釋都沒有。而且，他不回來過壽，也不讓孩子們去祝壽。

不知道賈珍心里是什么滋味，會不會默默大喊一聲：“老爺子你這不是折騰人嘛！”

攤上這爹，賈珍只好自認倒霉，風雨一肩挑了：

親朋好友到了，他好生招待，把原本不打算用的戲班子再叫過來熱鬧熱鬧，活躍一下氣氛；

京城里一等一的王公貴族，南安、東平、西寧、北靜四郡王，鎮國公牛府等一共六家，忠靖侯史府等一共八家，派人來送賀禮了，可不能怠慢，禮單一一上檔，來人一一打賞；

又讓賈蓉這個當孫子的把上等稀奇的吃食裝了足足16捧盒，給自己那不仗義的老爹送去，還特別囑咐賈蓉這么說—“我父親遵太爺的話未敢來，在家里率領合家都朝上行了禮了。”

兒子做到這份上，賈珍真是仁至義盡了—默默心疼賈珍兩秒。

面對一個壽星缺席的壽宴，刻板的王夫人覺得很尷尬：“我們來為給大老爺拜壽，這不竟是我們過生日來了么？”還好鳳姐反應快：“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已經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么一說，這叫作‘心到神知了。”大家哈哈一笑，算是把場圓過去了。

賈敬也有不得不回家的時候，就是除夕。因為要祭祖，他這長房長子要擔任主祭，再賴不掉的，只好勉為其難回家。但就算過年這幾日，他也不出來和家人團聚，而是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獨處—還沒成神仙，神仙的脾氣倒有了。

挨到正月十七祖祀一完，他一溜煙就回道觀里去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三

被他“義無反顧”拋在身后的家，是什么樣子呢？

他入住道觀的時候，妻子已死，女兒惜春還是個幼兒，他把女兒往家一丟便一走了之，從此不聞不問，是榮國府老太君心善，替他養著女兒。雖說賈母待惜春不錯，對外稱她是自己的小孫女兒，但終是又隔了一層。回房里關上門，惜春自己一個人就是一家之主，漸漸養成了“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

家里沒有長輩約束，兒子賈珍便聲色犬馬、胡作非為，把寧府搞得烏煙瘴氣：不但和孫媳秦可卿有染，竟然和孫子一起混兩個小姨子，書中稱為“聚麀之亂”，以致臭名遠揚，外頭人說他們東府里只有門前那一對石獅子干凈。

女兒惜春因為怕被兒子賈珍的聲名狼藉所牽連，為求自保，憤然與哥哥劃清了界限：“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她用的是“去”不是“回”，證明她已經不把寧國府當自己家了。

當初赫赫揚揚的寧國府搞成這樣，賈敬這個做父親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箕裘頹墮皆從敬”，這話一點兒不冤枉他。

在《瑯琊榜》中也有個混在道觀里沉迷于煉丹的言侯，除夕了，他好不容易回趟家，兒子豫津小心翼翼勸他：“爹，您求仙修道怎么都好，只是，那丹砂實在是吃不得。”言侯不屑一顧：“你懂什么。”說畢，揚長而去。

很多號稱自己有理想的人，都是這樣為了所謂的理想公然逃避家庭責任，泯滅舐犢之情。也說不定，有些所謂的理想的核心其實是欲望，他們在借理想之名行自私之實。

心魔已生，然而仙丹難成。

所謂仙丹，主要是丹砂與金屬煉制而成。丹砂的主要成分是硫化汞，古人之所以偏愛丹砂，是因為發現它與草木截然不同，怎么燒都不會成灰，還能反復變回原狀。

這個化學上的還原反應讓不明真相的古人想當然地認為它具有神奇的返老還童的藥效，于是前仆后繼，多少人明知丹藥有毒，卻一再以身相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以想見，賈敬是怎樣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做著一輪又一輪關于仙丹的化學實驗。

雖然書里不曾正面描寫賈敬全情煉丹，但他用他的死證明了這不是主觀臆測。

四

曹雪芹寫東西總是喜歡參差對照，形成斑駁跌宕的閱讀美感。比如第六十三回，前半部分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少男少女們徹夜大聯歡；后半部分便是“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大家正在拿著一枝芍藥玩擊鼓傳花，忽然有人慌慌張張來報：老爺賓天了。

官方解釋是：“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行圓滿，升仙去了。”

據知情人透露：原是賈敬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壞了事，道士們也曾勸他“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于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然后就一命嗚呼了。

賈敬的尸檢報告如下：肚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紫絳皺裂。

這是典型的重金屬中毒癥狀，尤以鉛汞為甚，死因明確。照死狀來看，是慢慢累積的惡果。賈敬弄成這樣，這得是吃了多少丹砂啊！

比如肚中堅硬如鐵，很明顯他已便秘多日，不會沒有感覺，但他毅然決然地又服下一劑新配方，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胡適說：愛迪生當初為了研制出“白熱電燈”，用了幾千種不同的材料來試驗，礦物、金屬，從硼砂到白金，后來又試驗炭化綿絲，試驗了幾百種，最后才決定用日本京都府下的八幡地方所產的竹子做成最適用的炭精絲電燈泡。賈敬估計也類似吧。

愛迪生和賈敬本質上都是研究者，都表現出了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區別在于，愛迪生靠的是用數據說話的科學精神，賈敬靠的是無知者無畏的獻身精神—說得不好聽就是賭徒心理。

賈敬用他的死再次驗證了菩提老祖當初對孫悟空的提點所言不虛：用煉丹來探索長生之道，根本是不可能實現的。

其實《紅樓夢》里也不止一次提到過《西游記》。

第二十二回，寶釵點戲點《西游記》，第五十四回，賈母還講了個關于巧嘴媳婦吃過孫悟空猴子尿的笑話。所以賈敬一定是沒好好讀過《西游記》原著，如果認真讀了，他從一開始就不會走上這條斷頭路了。

多讀書，便多條活路。一個要“成仙”的人，怎么能不儲備一點兒相關理論做基礎，一味蠻干呢？鬧到人死燈滅，聊以自慰的也只能是這一句：“為夢想而死，光榮。”其實，有許多追夢失敗者都以此為榮，卻忘了反省自己到底做錯過什么，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編 輯/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