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意識與精神文化的和諧統(tǒng)一

羅玉鳳

教育部頒布的《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規(guī)定“選文要具有時代性和典范性，富于文化內(nèi)涵，文質(zhì)兼美，豐富多樣”，在這一理念觀照下，語文教材的選文愈加趨向多元化，重視人文教育與審美功能，阿城的《棋王》就集中體現(xiàn)了這個要求，因此被選入粵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四小說單元。選文是小說的第四章，是整部小說的高潮，主人公王一生在本章與九位象棋高手鏖戰(zhàn)，作者手法獨到，將大戰(zhàn)的場面寫得扣人心弦，蔚為壯觀，同時人物的形象也愈見鮮明。作者對于語言的掌控游刃有余，文章既明白易懂，又不失典雅。但由于文中寓含深厚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根本，因而又需要教師以適當?shù)姆绞揭龑W生進入文本，觸及命脈與核心。

一、精彩的場面描寫——點面結合

小說的背景是文革時期，中國最動亂的時代。 “車站是亂的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開篇就將所有人都置身于一種浮躁、緊張、動亂的氛圍之中，與之相映的是課文中第四章的場面描寫：“眾人都轟動了，擁著往棋場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走過半條街，竟有數(shù)千人跟著跑來跑去?！焙唵蔚墓P調(diào)，冷靜的思維，主人公王一生與九位高手大戰(zhàn)的局面就如一幀幀電影的場景在讀者腦中構畫，行人的驚訝，傻子的起哄，狗的狂吠，甚至塵土都緊張地凝固住了?！叭巳阂粩D，連著倒，喊成一團……數(shù)千人鬧鬧嚷嚷，街上像半空響著悶雷。”作者通過層層蓄勢將氛圍造得很濃，預示著這必將是一場鏖戰(zhàn)，如此宏大的場面描寫目的是什么？《三國演義》中關羽溫酒斬華雄片段，“眾諸侯聽得關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眾皆失色”，關羽勇猛無敵的形象瞬間清晰。這場扣人心弦的車輪大戰(zhàn)現(xiàn)場氣氛的營造也是為了突出王一生這個“點”，為了突出這一豐厚的英雄人物形象而為。

好的文章就像芭蕾，優(yōu)美的舞姿都是基于腳尖那一點。與場面描寫相映襯的是對王一生這一個點的刻畫：“王一生坐在場當中一個背靠椅上，把手放在兩條腿上，眼睛虛望著，一頭一臉都是土，像是被傳訊的歹人。……他一個人空空地在場中央，誰也不看，靜靜地像一塊鐵。”外面緊張熱鬧的氛圍和王一生安靜肅殺的心境形成鮮明對比，他有著極其冷靜的頭腦，心如止水，萬物自鑒，他是與其他人有著明顯區(qū)別、明顯界限的活生生的個人形象，其他的成千上萬的人只是凸現(xiàn)這個人的背景而已。點面結合，動靜搭配的寫作手法為王一生“棋呆子”形象的塑造做好足夠的鋪墊。教師在教學中也可以讓學生運用點面結合的方法當堂練筆。

二、鮮明的人物形象——畫眼睛

《棋王》篇幅雖小，但其中的人物都各有其鮮明特點。節(jié)選部分雖然對其他人物描寫不多，但教師卻可以此為契機，引導學生通過單篇走向整本書閱讀，不局限于節(jié)選篇章的描述從而獲得整體認知。比如第一章里教王一生下棋的老者，老人雖是撿破爛的，但對于象棋的玄理和道家文化的理解精當而深刻，他“為棋不為生”的觀念深深地影響著王一生。小說主要是通過“吃”和“下棋”這兩方面來塑造主人公王一生的形象。魯迅先生曾說：“要極儉省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倍n文所選內(nèi)容正是作者在車輪大戰(zhàn)中對于王一生眼睛深入細致地刻畫。

第一處：“王一生坐在場當中一個靠背椅上，把手放在兩腿上，眼睛虛望著，一頭一臉都是土，像是被傳訊的歹人?！薄疤撏倍终f明王一生對于車輪大戰(zhàn)還是心里沒底，他只是普通人，一人對戰(zhàn)九大高手，這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膽量。

第二處：“他的瘦臉上又干又臟，鼻溝兒也黑了，頭發(fā)立著，喉嚨一動一動的，兩眼黑得嚇人?！毖劬τ砷_始的“虛”變成“黑得嚇人”，眼神開始發(fā)生變化?？梢钥闯鏊呀?jīng)進入狀態(tài)，進入楚河漢界的世界里廝殺，所以暫時忘卻了現(xiàn)實中的躁亂，顯得異常的冷靜。

第三處：“王一生的姿式?jīng)]有變，仍舊是雙手扶膝，眼平視著，像是望著極遠極遠的遠處，又像是盯著極近極近的近處?！蓖跻簧谇懊娑啻翁岬健按谙笃謇镒钍娣薄昂我越馔纯啵课ㄓ邢笃??！毕笃寰褪撬淖非螅木?，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在另一個世界里沉浮，外界的紛爭擾亂不了他，所以他的這種目光看起來非常空洞，卻又蘊含著非常豐富的內(nèi)容。

第四處：“我找了點兒涼水來，悄悄走近他，在他眼前一擋，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會兒才認出是我?！薄暗蹲铀频难劬Α苯o人一種凌厲、害怕的感覺。這是王一生在下棋時的一種瘋狂的表現(xiàn)，而他的棋道之所以“先聲有勢，后發(fā)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就是因為他把“命放在里面搏”。虛懷而物歸，心凈而入神。

第五處：“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發(fā)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這樣王一生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由凡人到圣人的轉變，“似無所見，似無所聞”，已經(jīng)完成了個人宇宙的內(nèi)化。一種非常獨立于紅塵俗世之外的超然的眼光。

王一生從“似無所見，似無所聞”的狀態(tài)中松懈下來的過程：“王一生呆呆地盯著，似乎不認得，可喉嚨里就有了響聲，猛然‘哇地一聲兒吐出一些粘液，眼淚就流了下來?！蔽覀冊谄渌囊恍┪膶W作品中，如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蕭紅的《呼蘭河傳》等，里面都有對說所謂“跳大神”人物的描寫，據(jù)說他們進入到一種癲狂的狀態(tài)，但之后當停下來的時候人一下子就癱掉了。王一生也是從“神”的境界回到“人”的境界，似乎就變得不認得人了。師承老莊美學的唐代藝術理論家張彥遠所謂的“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正好用來作為王一生搏弈群雄的精神寫照。教師在引導學生通過“畫眼睛”來分析王一生的人物形象，可以品味阿城細致精到的細節(jié)刻畫，感受到他在平淡的敘述中隱藏著的風起云涌的場面感，體會王一生“人棋合一，物我兩忘”超脫世俗和自然的精神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王一生的狀態(tài)是一種人生體驗，是對平凡而實在的人生態(tài)度和真實生命的體驗和感悟。

三、豐厚的文化內(nèi)涵

《語文新課程標準》中要求：“高中語文課程必須充分發(fā)揮自身優(yōu)勢，弘揚和培育民族精神，使學生受到優(yōu)秀文化的熏陶?！?017年《普通高考考試大綱》修訂內(nèi)容也增加了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考核內(nèi)容，語文教學注重引導學生對愛國主義、民族精神等人文精神的理解，對傳統(tǒng)文化蘊含的深刻含義進行思考和體悟，遵循繼承、弘揚、創(chuàng)新的發(fā)展路徑，注重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實中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而小說《棋王》中關于傳統(tǒng)文化的描寫與融入，可以增強學生對文化的了解，喚醒對歷史的記憶。

首先，“吃”的文化。吃在中國是一種文化，并且是文化中的重要內(nèi)涵，孔夫子有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也?！憋嬍?，首先是解釋人性中最為原始的一面。飲食之欲或曰口腹之欲自然源自于人類的求生本能。文化大革命年代，“有的吃”成為當時人們的無上追求，從作者對王一生吃相的描寫以及知青們對吃的津津樂道中可以窺得一二，因此“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背蔀橥跻簧娜松艞l。然而，王一生卻又并不像其他人一樣僅僅只是追求“吃”，他還醉心于象棋，他的“何以解憂，唯有象棋”，是一種對于超然忘我境界的攀登和個人人格主義的自由的追求。這與魏晉時期的嵇康、阮籍之流變相抵抗亂世，遁隱山林，寄情山水的特質(zhì)不謀而合，也正是中國傳統(tǒng)道家哲學的人生態(tài)度。

“吃的故事”解決了生存的物質(zhì)方面，而“棋的故事”解決了生存的精神方面。核心素養(yǎng)提出的要注重對學生精神世界的塑造，一個全面發(fā)展的和諧的人，必定是一個具有生命意識的人，而不僅僅是精良的“機器”，冷漠的“工具”，只有精神世界豐腴了才能算作一個真正完整的人。面對物欲橫流的現(xiàn)代社會，阿城傳遞出來的精神仍然適用于當下的中學生。

其次，“象棋”的文化。象棋在中國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在戰(zhàn)法上遵循“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在下棋的過程中能體悟人生哲理，即從現(xiàn)象出發(fā)，揭示事物的本質(zhì)與內(nèi)核?！镀逋酢分械摹跋笃濉背錆M著象征意味，它成了傳達豐厚文化的道具，無論是地區(qū)冠軍對王一生棋術的評語（“匯禪道于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后發(fā)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還是撿廢紙的老頭對王一生棋術的點撥（“柔不是弱，是容，是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讓對手入你的勢。這勢你要造，需無為而無不為。”），都反映了我國傳統(tǒng)哲學內(nèi)涵。王一生在吃的過程中享受了人生的知足和常樂，在棋的過程中獲得了靈魂的解救和精神的超越。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老子認為，只有主觀的滿足才是真正的滿足，為此保持虛靜恬淡的心境是必要的，這樣才能夠知足常樂，避免禍患。在那個動亂的年代里仍然保持著超然的人生態(tài)度，正是老莊思想的精髓所在，傳統(tǒng)的道家文化在王一生的身上得到充分體現(xiàn)。

“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舌笤谄渲校K于還不太像人?！卑⒄\告訴我們，只有擁有精神上的追求，才能完成“人”的建構。王一生在亂世中能秉持著“淡泊不功利”“無為而無不為”的人生態(tài)度，確實是為現(xiàn)在浮躁的社會提供了一個有力的參照模板。新課標中“教科書的編寫應有助于學生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有助于形成學生良好的個性和健全的人格”。中學時代正是三觀塑造的關鍵時期，王一生不斷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堅定執(zhí)著的意志品質(zhì)，為了提升棋藝刻苦奮斗的精神，堅持真我的價值均能促進中學生形成健全人格。小說中關于儒家的執(zhí)著，道家的超脫又能為學生了解中國傳統(tǒng)哲學文化打開一扇窗，由此可見，《棋王》的教學意義可謂深遠。

參考文獻

①阿城：《阿城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8月。

②洪子誠：《當代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③王蒙：《且說〈棋王〉》，《文藝報》，1984年第10期。

④蘇丁，仲呈祥：《〈棋王〉與道家精神》，《當代作家評論》，1985年第3期。

⑤陸海勇：《落棋無聲——〈棋王〉文本解讀》，《語文建設》，2014年第14期。

[作者通聯(lián)：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