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從純文學作家到頂級編劇(2)
現在電影的題材,表達方式和這些小孩從小習慣的營養有關,直接對他們的胃口:夸張、無厘頭,想入非非,充斥熒幕的多是思想含量非常小、但市場回報非常大的電影。

記者:您早期的創作,如《心靈》、《小木頭房子》、《熱夜》、《愛情詠嘆調》、《花與草》、《堂堂男子漢》等,多在探尋人生的意義。能談談這一時期自己的創作狀態嗎?
劉恒:早期的作品帶有浪漫主義,是沒有心機的。我還在生活的表層滑動,好像在湖的表面玩水;到《狗日的糧食》,開始接觸到水里的污泥,不再像過去那么風平浪靜。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蒼河白日夢》。到了《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是一次轉折。有的細菌是致命的,消滅不了,就與之共存。實際上還是承認了心理上的堅持有強大的支撐作用。一個人只要心理強大,污泥不會把他怎么樣。阿Q在心理學上有積極的因素,大量心理學都與精神勝利法有關。我看到了自己的軟弱、無能和吝嗇。不愿意為了某種信念獻出既有的東西,不愿意付出,縮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這可能是出于人類自我保護的本能。
記者:那么在《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是否找到了一些樂趣?
劉恒:我對文學有點喪失信心,覺得沒有大的趣味。這是出乎我意料的。
記者:90年代后期的《天知地知》,使您獲得首屆魯迅文學獎。自十幾歲就讀魯迅,又獲得這一獎項,是否有格外的感受?
劉恒:這部作品寫得比較松弛,和我早期表達憤怒的作品有區別。
在如日中天的小說舞臺上退出,是否也算是一種適度的“走極端”?現如今,“電影的生命被抽空”了,劉恒又該如何面對?
記者:對文學喪失信心的同時,是否也感到一些悲哀?
劉恒:和我對文學最初的設想有很大差距。
記者:對文學最初的設想是怎樣的?
劉恒:從事文學的時候,有一種朝圣的感覺。我那時候開玩笑說,是上帝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安排,讓一小部分人繼續走極端,繼續沖鋒陷陣,讓另外一些人落伍,被淘汰。我目睹太多的人從文學這趟火車上走下來。這種淘汰可能有肉體上的,也有精神上的。或者是厭倦了,或者喪失了能力。
記者:走上編劇之路是出于什么機緣?
劉恒:1990年,《黑的雪》被改編成《本命年》,我朦朦朧朧的電影夢實現了,一發而不可收。
記者:之后就完全脫離了小說創作嗎?
劉恒:就是剎不住車了,完全是自然的選擇。就像巴甫洛夫心理學,一旦嘗到甜頭就會繼續下去。我在部隊的時候,寫小說之前就嘗試過寫小話劇和電影劇本,我對重現某種畫面非常向往,看電影的某個鏡頭時,瞬間被打動。我就想某一天自己的創作也達到這種效果,也能感動別人。這是我最初對電影懷有的期待,可以更直接地和觀眾交流。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去年,電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記者:這種變化體現在哪些方面?
劉恒:資本介入。電影的生命被抽空了。從精神角度看是不好的;從市場的角度,是順勢而為。
記者:您怎么看待這種“電影生命被抽空”的現象?
劉恒:我不確定是一種自然的生態變化,還是真的有某種智慧在操縱。90年代出生的孩子,從小看動畫看卡通,他們的思維自然會受到影響。這些電腦游戲、卡通大部分是完全超越現實的。現在電影的題材,表達方式和這些小孩從小習慣的營養有關,直接對他們的胃口:夸張、無厘頭,想入非非,熒幕上多是思想含量小、但市場回報非常大的電影。這種局面的持續,下一步怎么樣很難說。但是傳統電影不可能回歸了。電影蓬勃發展,大量資本涌入,無數資本在擠一個梯子。每一個稍好點的項目,都有無數資本在等著,幾十個億的資金盤在找孵化的渠道。這種狀況從去年開始,對創作者有極大的沖擊,張藝謀他們這一代電影工作者都面臨極大的挑戰。
記者:具體到您本人,所受到的沖擊是怎樣的?
劉恒:主要的“敵人”就是觀眾。無法找到征服他們的“武器”,真正征服他們的應該是年齡段相似的人,我們這一代人都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我和我愛人去看電影,旁邊的年輕人笑得喘不過氣來,我們琢磨不透有什么可笑的——也許神經類型都不一樣了吧。
記者:您的創作受影響嗎?
劉恒:我還是按部就班,盡量在題材里塞入我的私貨、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而且我想趁著體力還沒有喪失之前,完全按自己的想法做幾個電影。比較可喜的是,也有資本愿意支持。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任何事物都并非鐵板一塊。不論“污泥濁水”到什么程度,荷花還是能長出來,并且出污泥而不染。實際上這都是生態的一部分,沒有意義的電影就像沒有營養的食品,盡管很有市場,精華的東西也仍然有生存的空間,而且必然是生命力最強的,經典的作品必然會留存久遠。精神產品有的時候不在于短時間內覆蓋面多大,而在于時間上的延續。
記者:您打算自己做電影,會在哪方面側重?
劉恒:還是向傳統的經典電影致敬,就是回歸。現在的電影視聽的效果占的比重太大,電影的技術手段越來越簡單,內容反而輕了。我不知道不憑借花里胡哨的技術手段,內容是否還能夠強大到對觀眾有征服的力量。我想試一試,也是對編劇生涯做個總結。
記者:哪些作品會被納入您的視野,選擇的標準是什么?
劉恒:有對我原來小說的改編,以及文學圈里幾個邊緣的作品。選擇的標準,還是根據自己的好惡,比較能感動我的作品。現在的項目規劃堆積如山,好多事情想做,精力完全被占用了。我努力地把那些雜事推開或扔掉,騰出手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有緊迫感,有大量的寫作計劃,但是沒有時間完成。做與不做,可能最終也將是上帝之手安排。我最近做了兩件事,寫了82場的電影梗概,還寫了一個項目策劃案,專業評價非常高。我覺得能力在衰退,但是憑著經驗出手還能放出光來,這讓我感到高興。
張藝謀說,“劉恒是唯一一個只要創作就能成功的編劇”。的確,但凡他出手,幾乎無往不勝。
(未完待續)
據中華讀書報舒晉瑜/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