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雨
1.
初夏時節,杭州城的風光最是明媚動人。唯一令人心煩的就是樹上鳴蟬等不及天氣完全轉暖,就已經開始喧囂起來。
茂密的樹冠一半遮在池塘上,一半遮在一座六角的精美小涼亭上。
亭中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斜斜地依著紅柱,指尖抓著一小戳魚食,正在一點一點地喂給池塘中把嘴巴露出水面搶食的錦鯉。
肥大的魚兒只有在搶食的時候才格外靈活,一會兒用尾巴拍水,一會兒在水中翻騰,濺起了不少水花。
少年面無表情地盯著那些錦鯉,除了指尖微微有些動作之外,身體仿佛凝固成了涼亭中的一尊塑像。
樹上鳴蟬吵鬧的叫聲幾乎快把他的思緒吵成一片空白,直到指尖最后一顆魚食掉進池塘,他才慢慢回過頭,望著身旁已經站了許久的男子。
“東西取到了嗎?”少年微微揚起眉毛,清涼的眼神仿佛池塘中閃動的粼粼波光,美麗而又遙不可及。
少年大約十六七歲,清秀脫俗的五官有些男女莫辨,再襯上一襲雪白的衣衫,仿若從天而降的仙人又像修煉成精的妖物。男子大約二十余歲,外貌沒有一點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不過言談舉止之中都透出一股老實耿直的氣質,這算是他最大的特色了。
年齡上的差距一點也沒有削弱少年在男子面前的氣勢,兩人之間清晰可辨的主仆關系,就像烙印一般打進了他們彼此的態度之中——少年是冷漠和高傲,男子則是誠懇和恭謙。所以剛才少年專心喂魚的時候,男子一直不敢吱聲,只捧著一個香爐大小的密封金盒默默地站在一旁。直到少年開口,他才急忙答道:“已經取到了。公子,這到底是什么?”
聞言,少年的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與年齡不符的成熟笑容。然后,他低緩地吐出三個字:“長生蓮。”
“長生蓮?”男子皺眉,顯然沒有聽說過。
少年懶得跟他解釋,起身瞥了他一眼說:“你沒聽過的東西還多著呢。別傻愣著,快去準備馬車,我們馬上出發。”說完順著臺階走下涼亭。
男子見少年即將走遠,急忙追上前去問道:“公子,你還沒說我們到底要去哪里。”
“京師。”少年頭也不回地說。
男子聽后頓時倒抽一口冷氣,意料之外的答案令他徹底呆住了。
這時少年已經離開他十多步遠,依舊沒有回頭,揚了揚手又補充道:“陸路十三司。”
“不會吧……”男子呆呆地注視著少年遠去的背影,哪怕頭頂陽光明媚,他也好像身處冰天雪地之中。
從杭州到京師,就算快馬加鞭也要五六天。當然,少年只是坐在馬車中一邊欣賞飛馳而過的景色一邊享受旅程,困了就閉眼休息,餓了就品嘗美食,而那個頭頂烈日快馬加鞭星夜兼程累得折壽十年還要被嫌棄滿身臭汗的人——肯定是自己。
這里是杭州耿府,杭州首富“藥王神”耿原修的宅邸。少年名叫岳凌樓,是耿原修的義子。
耿原修不僅是一名藥材商人,更是杭州第一大門派天翔門的幕后金主,因此岳凌樓在天翔門中也混得堂主一席。
男子名叫江城,是天翔門的門徒,也是岳凌樓的直屬部下。岳凌樓對他講話從來沒有客氣過,但卻不討厭他老實得近乎笨拙的性格,喜歡帶他隨行。
就在三天前,京師陸路十三司給耿原修送來一份帖子,帖子上說十三司“主老”杜寶昌因為年事已高、身體抱恙決定退隱江湖,十日之后將在京師舉辦一場金盆洗手大會。
陸路十三司是一個由鏢局發展而來的幫派。當今天下共有十三省,所謂“十三司”指的就是他們的鏢路天下暢通無阻的意思。主老杜寶昌之下還有十三名堂主,分管十三省的鏢路。做藥材生意的耿原修與陸路十三司無論是江湖上還是生意上都有往來,所以杜寶昌退隱之前自然要知會耿原修一聲。
這次岳凌樓受耿原修之命,與屬下江城一同攜賀禮長生蓮前往京師參加這場十三司的盛大堂會。
但是這時的他們并不知道,在前方等待他們的,遠遠不止一場金盆洗手大會這么簡單……
2.
耿府接到帖子后的第三天岳凌樓和江城才啟程,路上又花了七天時間。當他們抵達京師杜寶昌府上的時候,正是金盆洗手大會的當天。
陸路十三司的勢力遍布天下,幫會中地位最高的主老杜寶昌金盆洗手,自然是江湖中的一件大事。但是由于朝廷限制江湖幫派的發展,所以位于京師的杜府舉辦這場堂會時也不敢過分地大張旗鼓。
岳凌樓在入府的紅帖上簽名時發現,除了陸路十三司的十三堂主均已到齊之外,其他賓客都是來自五湖四海鏢局的賓客。用目光匆匆一掃,大約二十余人。
在門口接待賓客的人是十三司中的傳道師周海清,他是杜寶昌的第一心腹。替杜寶昌處理幫派事務時,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等同于杜寶昌親自發令,實權甚至凌駕于十三堂主之上。但是,說到底他只相當于十三司這個大業的“管家”,一旦主人杜寶昌金盆洗手,他這名管家也會隨之歸隱,不再過問幫派中事。
周海清見岳凌樓寫下了“杭州天翔門耿原修”的大名,立即殷切地上前寒暄,而且還親自將岳凌樓和江城帶往中堂。
三人穿過回廊時,周海清見江城手上捧著一只小金盒,出于好奇和謹慎向岳凌樓詢問盒中到底裝有何物。
岳凌樓說:“這是老爺為主老準備的一份菲儀,臨行前囑咐我一定要親手交給主老本人。”
周海清聽后略微思索了一下。岳凌樓還以為他會要求打開檢查,不過他卻沒有繼續追問,而把話題轉開了。
來到中堂后,岳凌樓抬頭就看見兩側擺放的硬木羅圈椅上已經坐滿了人,全都是十三堂主和賓客,不過正前方兩張太師椅上都空著。
周海清帶著岳凌樓橫穿中堂,在這個過程中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過來,一直盯著岳凌樓被周海清請到太師椅上。這時不用周海清介紹,大家就都明白岳凌樓的身份。能夠與主老平起平坐的,自然是今天最尊貴的客人——杭州藥王神耿原修的使者。
大堂中一時安靜下來。岳凌樓坐在一抬頭就能看遍大堂每個角落的位置上,自然要把所有人都掃視一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名年輕的青衫男子身上。
之所以特別關注他也沒有別的用意,只不過覺得他的年紀在一群而立不惑之年的人中顯得尤為醒目,而且文質彬彬的樣子也不像走鏢的人。
正思索著,忽然看到所有人都站起來,向某個方向望去。
岳凌樓下意識循著眾人的目光一看,只見一名白發蒼蒼、略帶病容的長者走了進來。所有人都對他抱拳行禮,齊聲高呼“參見主老”。
這時岳凌樓才明白他正是號令整個十三司的主老杜寶昌,也就是今天的主角。
雖然岳凌樓錯過了向杜寶昌行禮的時機,不過杜寶昌不但不介意而且還主動寒暄,岳凌樓則一一回應。
杜寶昌出現后,堂會在傳道師周海清的主持之下正式開始。所有十三司成員,包括杜寶昌在內都先叩拜了天地祖宗,然后杜寶昌正式金盆洗手,最后十三名堂主要一起為他奉茶,感謝他的提拔栽培之恩。
十三司中給主老奉茶時很講究,十三名堂主按照入門早晚順序,每人負責一個步驟,一共有取炭、生火、取水、舀水、煮水、取杯、洗杯、燙杯、取茶、選茶、入杯、沖水、奉茶這十三步。
最后捧著茶杯跪在杜寶昌腳邊奉茶的人,正是剛才岳凌樓多看了幾眼的那名青衫男子。
這時岳凌樓才知道他正是杜寶昌的關門弟子——沈賢。
年紀輕輕就能得到賞識坐上堂主之位,想必身上定有什么過人之處。
杜寶昌接過茶杯,揭開蓋子后輕呷一口。但是,正當他想放下茶杯時,意外的事情卻發生了。
正盯著沈賢的岳凌樓聽見耳邊響起“啪”的一聲,下意識扭頭一看,竟發現杜寶昌手上的茶杯摔碎在地,濺起的碎片甚至落到自己的腳邊。
所有人都嚇呆了,特別是跪在杜寶昌面前的沈賢,膝蓋被熱水燙濕卻渾然不覺。
杜寶昌雙手緊緊捂住喉嚨,仿佛想把什么東西吐出來,發出痛苦的呻吟和咳嗽聲。眨眼之間他的臉色就已蒼白如雪,最后發出“啊”的一聲慘叫,直接從太師椅上滾下來,劇烈抽搐了幾下后就再也不動了。
直到這時,其他人才意識到大事不妙,大喊一聲“主老”后圍攏過來。
周海清第一個沖到杜寶昌面前,他扳正杜寶昌的身體一探鼻息,表情刷的一下覆滿驚懼,然后又猛地抓起杜寶昌的手腕撫脈,驚懼變成了徹底的絕望。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臉色青的青,白的白,就連岳凌樓都倒抽一口涼氣,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最后,周海清用哀痛的聲音打破了凝重的沉默,哽咽地宣布道:“主老已經死了——”
這句話就像把一塊巨石砸進平靜的池塘,剎那之間不安的水波就已擴散到所有人心中。遠道而來的客人愕然失色,十三堂主則帶著冷峻的表情面面相覷。
這時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有人在茶里下毒!”然后大堂內此起彼伏地響起大家的附和。剛才杜寶昌喝了一口茶就倒地身亡,最合理的解釋就是有人下毒。
但是犯人究竟是誰?什么人有膽子有本領在眾目睽睽之下殺害杜寶昌?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岳凌樓盯著腳邊慘死的杜寶昌,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萬萬沒有想到一場堂會竟變成了兇案。
江城也被嚇傻了,湊到岳凌樓耳邊小聲問道:“公子,這下怎么辦?”
不等岳凌樓回答,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聲激烈的叱喝:“茶是你端給主老,肯定是你下的毒!”一個鷹鉤鼻,臉上有一道傷疤的中年男人站出來,一把抓住沈賢的肩膀。
這一招兇猛得就像獵鷹捕食一樣,連岳凌樓看著都覺得痛,擔心沈賢的肩膀被他鐵器般的五指戳穿。
依舊跪在地上的沈賢發出一聲壓抑的慘叫,拼命掙扎了幾下,但卻不是男人的對手。周圍的人又紛紛議論起來,有的附和,有的阻攔,但是卻無人可以主持大局。
就在這時,周海清緩緩放下杜寶昌的尸體站起來。他一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過去。這時周海清已經從震驚和悲痛之中恢復鎮定,他環視了眾人一圈,冷靜地對鷹鉤鼻說:“楊堂主,剛才十三堂主每個人都碰過那杯茶,人人都脫不了嫌疑。你若真想查出真兇,就留下來配合調查吧。”
岳凌樓看了那鷹鉤鼻一眼,心想十三堂主中只有一個姓楊的,那就是廣東分堂的堂主楊同善。近幾年他在遠離京師的廣東發展勢力,儼然已有想要自立門戶的野心了。他既是十三堂中實力最雄厚的一個,但同時也是最可怕的內患。
接下來,周海清令十三堂主全都留下來接受調查,又讓府中下人送走賓客,再收斂了杜寶昌的尸體。不愧是杜寶昌身前最信賴的人,他把一切都處理得井然有序。
眼看著一場盛會就這樣凄涼落幕,遠道而來的岳凌樓臉上全是遺憾掃興之色,只能打道回府。
周海清親自為岳凌樓和江城送行,三人一起來到后院馬車停放處,沒想到卻發現車軸斷了。周海清說大概是因為連日趕路,車軸在顛簸中損壞了。
岳凌樓無奈地嘆息道:“我原本奉命要把長生蓮交給杜寶昌本人,沒想到還沒出手人就死了。現在想要帶著長生蓮回去,但是馬車又壞了……”
真不知道這到底是禍不單行的巧合,還是踏入了什么圈套。
周海清說:“馬車我會令人修好,公子不妨在這里多住幾日,也許情況會有所變化。”
變化?這個詞令岳凌樓心中漾起一絲迷惑。
他向周海清投去懷疑的目光,但是對方卻從容不迫地告辭了。
岳凌樓只感到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很奇怪,但卻摸不到頭緒。
望著周海清離去的背影,岳凌樓輕笑一聲,對江城說:“既然他有意留客,那我們不妨多住幾日——我倒要看看到底會有什么變化。”
3.
杜寶昌之死迅速傳遍江湖,掀起悍然波濤,但是身處風暴中心的岳凌樓卻覺得一切平靜。他只知道周海清與十三堂主在現場徹查杜寶昌死因,但至于查出什么沒有,岳凌樓這位客人就不知道了。
那晚他心中雖然疑慮重重,但不一會兒就熟睡過去。與杜寶昌素不相識的他對這場慘劇純粹只是好奇,既不激動也不氣憤,唯一令他耿耿于懷不甘心的就是,當時他明明就在現場卻沒有發現一絲異常。究竟是兇手隱藏太深,還是另有隱情?
翌日清晨,岳凌樓在院子散步的時候遇見沈賢。
沈賢神情稍顯疲憊,大概昨晚徹夜未眠。十三堂中實力最強的堂主楊同善認定他為兇手,他的壓力可想而知。那么他到底是不是真兇呢?岳凌樓正盯著他看,沒想到他也抬起頭來。
兩人隔著走廊欄桿和半個院子遙遙相望,沈賢禮貌地行了點頭禮,但是岳凌樓卻微微揚起唇角,走上前去奚落他道:“沒想到沈堂主竟有閑情逸致游賞花園,是否已經洗清嫌疑了?”
如果換成別人,聽到這句話后就算嘴上不頂撞,臉上也會露出慍色,但沈賢卻只是自嘲般的笑了笑說:“只是偶爾經過而已,談不上是游賞。”
“你們還沒有找出兇手?”岳凌樓問。
沈賢搖頭說:“茶杯、茶葉、水壺、水勺,就連地板、桌椅和門窗全都徹底檢查過,但卻沒有發現投毒的跡象。十三堂主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也都彼此搜身檢查過,依舊找不出任何線索。現在不要說找出真兇了,就連干爹到底中的什么毒都不知道……”說完又是一聲長嘆。
聽到“干爹”兩字,岳凌樓不由抬起頭來。他只知道沈賢是杜寶昌的關門弟子,卻沒料到兩人的關系卻超過了一般師徒。沈賢看上去資質平平,昨天被楊同善抓住后沒有一絲反抗之力,杜寶昌到底為何倚重他?
想到這里,岳凌樓問道:“能被杜寶昌收做弟子已是鳳毛麟角,你竟然還能拜他為干爹,難怪十三司中有人眼紅。”
楊同善昨天站出來指責沈賢是兇手,大概是因為積怨已久吧。
沈賢道:“在下自知駑鈍平庸,能夠得到干爹賞識,晉升為堂主全都是天意。”
接著沈賢說出了自己的身世。他原本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母親去世后才來京師謀事,加入杜寶昌的鏢局。某次押鏢經過山林時遭遇悍匪,雙方人馬打得難分難解之時,他挺身而出替杜寶昌擋了一刀。從此以后就受到重用,破格擢升為堂主之一。但是由于他資歷尚淺又無大功,所以十三司中很多人都不服。
岳凌樓聽到這里才明白,原來杜寶昌垂青沈賢是因為感動和報恩。這理由聽似合理,但卻透著一絲古怪,因為似乎有悖于杜寶昌鐵血無情的江湖評價。
就在這時,杜府的一名下人匆匆忙忙地趕來稟告沈賢:“沈堂主,楊堂主請你前去中堂商議大事。”
“大事?”沈賢揚了一下眉毛。旁邊岳凌樓心想大概是發現了什么線索吧,然而那下人接下來的話卻令他倆都大吃一驚。
“聽、聽說是請十三堂主一起推選新主老。”
“什么?”沈賢驚詫地叫了一聲,急忙同那下人一道趕去。岳凌樓反正閑著無聊,聽說中堂那么熱鬧,忍不住跟去看看情況。
4.
三人趕到中堂后,岳凌樓與下人停在門口,只有沈賢一人沖進去。他是最后一名到場的,其余十二名堂主早已就坐。
聽到腳步聲后,十二名堂主的目光齊刷刷地向沈賢掃來,就連門外的岳凌樓都感到一股沉重的壓迫感撲面而來。最令岳凌樓意外的是,堂內正中太師椅上坐的人居然是楊同善,而且沒有看到周海清的身影——看來今天這場推選新主老的大會正是楊同善一手策劃的。
沈賢直接沖到楊同善的面前質問:“楊堂主,干爹慘遭毒害,真兇尚未查明,你卻忙著召集大家推選新堂主,是否太心急了?”
沈賢耿直剛硬的聲音傳遍整個房間,但是其他堂主全都悶不吭聲,竟沒有一個人支持他。話音一落,滿堂寂然,詭異的沉默令沈賢有種不祥的預感。
楊同善突然冷笑了一聲,說:“正是因為真兇未明才要及時選出新主老主持大局。如若不然,只怕有人暗中包庇,令真兇遲遲不能正法。”
他的神情充滿自信,語氣中暗藏殺機,而且隱約有針對沈賢的意思。他話音剛落,剛才一聲不吭的堂主們才紛紛發表意見,表示群龍不能無首,應該早日選出主老。
看到這幅場景,沈賢立即意識到自己已被徹底孤立。他環視了眾人一圈,凜然的目光最后落到楊同善的臉上,說:“看來你對新主老之位已是志在必得。”
楊同善輕蔑地哼一聲,不置可否。
沈賢又說:“反正十三堂中已有十二堂聽你指揮,推選新堂主是否有我在場對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你們愛選誰就選誰吧。”說罷憤然拂袖離去。
現場竟沒有一個人阻攔,所有人都用冷漠的目送沈賢的背影離去。
當沈賢沖出中堂,在回廊上與岳凌樓擦肩而過時,岳凌樓忽然說出兩個字:“站住。”
清淡的聲音猶如微風拂過,但卻蘊含著一股強大的力量,緊緊拉住沈賢的腳,令他僵硬地停在原地。
岳凌樓回頭在沈賢耳邊道:“他本來就懷疑你,如果讓他主持大局,只怕你會蒙受不白之冤。”
對于楊同善來說,杜寶昌到底被誰殺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他繼承主老之位統帥十三司。如果找不出真兇,楊同善就會制造一個真兇草草結案——而制造真兇的最好原料就是他早就嫉恨在心又沒有利用價值的沈賢。
這個道理沈賢自然也明白,所以他根本就不在推選新主老的大會上浪費時間。兇猛的浪濤已經蓄勢向他撲來,如果再不做出反擊,只怕很快就有滅頂之災。
沉默片刻后,沈賢哀痛地說:“……所以我的時間不多了,在他顛倒黑白之前,只有盡快找出真兇才能洗清我的嫌疑并慰藉干爹在天之靈。”
岳凌樓盯著他被惱怒和仇恨淹沒的眼瞳,遲遲沒有作聲。
正在沈賢感到疑惑,想要發問的時候,岳凌樓突然說了一句:“你不是兇手。”美麗的唇角浮上一絲淺淺的笑意。他沒有任何證據,僅憑一種直覺。
“我當然不是兇手!”沈賢氣得皺起眉頭。
“事到如今,很多人都像楊同善一樣懷疑你。你不想讓唯一相信你不是兇手的人協助你查明真相嗎?”岳凌樓指了指自己,唇邊的笑意透著幾分狡猾,顯得嫵媚動人。
沈賢狐疑地盯著岳凌樓,遲遲沒有做出回應。
岳凌樓看到沈賢的雙眉越壓越低,從容不迫地說:“雖然你們查遍茶具和房間的每一個細節,但是還漏了一樣東西。”說著抬頭望著靈堂的方向。
“尸體,你們還沒有檢查過杜寶昌的尸體。”
5.
如今十二堂主都被楊同善聚集到一處,正是瞞著他們檢查尸體的好時機。杜寶昌昨日死于非命,兇手最大的嫌疑集中在十三堂主身上,現在岳凌樓只排除了沈賢一人,剩下的十二名堂主全都有可能是毒殺杜寶昌的兇手。
打定主意后,岳凌樓和沈賢匆忙地趕往靈堂。眼看就要走到靈堂門口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影。
岳凌樓的雙眉微微下沉,心中漾起一絲異樣的感覺。不對,疑兇不僅僅是剩下的十二名堂主,還有一個人也有重大的嫌疑……
想到這里,岳凌樓攔住沈賢,兩人一同停下腳步。
這時靈堂門口的人影也發現了腳步匆忙的兩人,詫異地抬頭望來。
“周師傅。”沈賢叫出那個人的名字。三個人六雙眼睛打量著彼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人再說話。
沈賢拜杜寶昌為師的時候,周海清作為十三司的傳道師向沈賢傳授了幫派歷史、規矩和體系,所以沈賢平時也尊稱他為師傅。
岳凌樓發現周海清手上還拿著靈堂鐵鎖的鑰匙,看來剛從靈堂出來。
杜寶昌死后周海清的種種表現都透出一股怪異,岳凌樓雖然沒有證據證明他是兇手,但是在心中已經默默把他列入與楊同善同等級的疑兇。不過,楊同善殺杜寶昌還可以找出“篡奪主老之位”的動機,而周海清能從杜寶昌之死中撈到什么好處呢?
岳凌樓正想著,就聽見周海清警惕地質問:“兩位來這里干什么?”
沈賢似乎非常信任這位師傅,誠懇恭敬地說:“干爹被人毒殺,尸體上可能會留下線索,我們想進去檢查一下,請周師傅放行。”
這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要求,但是周海清的臉色卻突然繃緊,沉聲道:“不行。”斬釘截鐵的語氣中沒有一絲回旋余地。
沈賢頓時愣住了。岳凌樓不動聲色地靜觀其變,充滿懷疑的目光片刻也沒有離開周海清的臉。
周海清嚴厲地說:“主老現已入棺,歸屬陰間,與你們已是兩界之隔,不容再去打擾。”
“可是……”沈賢還想再說,但岳凌樓卻抬手攔住他,用目光告訴他不要再繼續爭執。
沈賢雖有不甘,但見岳凌樓神情嚴肅,而周海清也沒有放行的意思,最后只得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道過告辭后,沈賢與岳凌樓一同離開了。
剛剛走出周海清的視線,沈賢就忍不住問道:“是你說要檢查尸體,為什么到了門口卻臨陣退縮?只要我們講明原由,周師傅一定會同意的。”
岳凌樓平靜地凝視著前方,邊走邊說:“他的眼神已經告訴我,他絕對不會讓我們看到杜寶昌的尸體一眼。不過,至少我們現在可以肯定一件事……”
說到這里,岳凌樓突然回頭望著沈賢,唇邊多了一絲自信的笑意:“尸體絕對有問題,不然他不會如此緊張。反正靈堂和棺材又不會自己長腳溜走,只要我們有心要進去,難道他還攔得住嗎?”
這時沈賢終于猜出岳凌樓的心思,驚愕地問:“莫非你想偷偷……”
“噓。”不等他說完,岳凌樓把食指靠在唇邊,“今晚子時,我們就在這里相見。”說著用放在唇邊的食指向下指了指腳邊。
6.
雖然靈堂和棺材不會長腳溜走,但是岳凌樓卻算漏了一件事——這件事直到沈賢把棺材板掀開的時候,他才驀然醒悟。
“怎么會這樣……”沈賢望著空空如也的棺材,蒼白的臉色在燭火的映襯下猶如一只冤鬼。
“尸體被人移走了。”岳凌樓很快冷靜下來,不甘心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靈堂和棺材不會長腳,但是尸體卻會被人轉移,他們依然晚了一步。
“大概是周海清干的。他知道我們還會再來,所以提前把尸體移走了。”
“周師傅?”沈賢難以置信,“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岳凌樓搖搖頭說:“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走。”既然周海清猜到他們會來,說不定還會設下其他的陷阱。
杜寶昌死后,楊同善急著逼眾人推選他為新主老,而周海清則急著處理尸體,認認真真調查死因的大概就只有沈賢而已了。如此想來,杜寶昌也真是可憐,哪怕生前呼風喚雨,受人臣服,但是死后卻如此冷冷清清,無人掛心。
沒有看到尸體,岳凌樓與沈賢從窗口迅速離開靈堂。但是還不等他們走出百步,背后突然有一片異樣的光線照來。月光下兩人落在腳邊的影子突然被拉向前方。油然而生的恐懼感令兩人同時扭頭向回望去,然而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竟是滔天火海。
著火的地方正是他們剛離開不久的靈堂。
“干爹!”情急之下,沈賢竟忘了棺材中沒有尸體,大叫一聲想要沖回去。
“我就知道有陷阱。”岳凌樓急忙拉住他說,“不要回去,一回去縱火的罪名就會落在你的身上。”
話音剛落,黑暗中有人舉著火把趕來,從晃動的火光和凌亂的腳步聲判斷來者大約有十多人。而且他們明顯不是沖著起火的靈堂,而是沖著沈賢而來。
岳凌樓急忙拉住沈賢的胳膊轉身就逃,但是一回頭卻發現身后也有五六人舉著火把趕來。
為首一人正是楊同善,他用火把指著沈賢的臉,憤怒地叫囂道:“沈賢,你不但忘恩負義殺了主老,竟然還要毀尸滅跡!你這欺師滅祖的狂徒,今天就要將你就地正法。”
說著黑夜中響起一片武器出鞘的聲音,無數明亮的刀戟出現在鮮艷的火光下。
眼看前后兩隊人就要包圍過來,無路可逃之下岳凌樓和沈賢只能退到墻邊。幸好靈堂位于杜府的邊緣,只要躍出背后的圍墻便能逃出杜府。
“走!”岳凌樓對沈賢使眼色,“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行,這樣一走不就變成畏罪潛逃了嗎?”沈賢驚慌失措地盯著岳凌樓凝重的表情。兩邊逼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遠處的火焰已經把半天天空都映得血紅一片,空氣中彌散著嗆鼻的黑煙,沈賢的眼睛已經被熏得發痛了。
“你若被他們就地正法,還有什么清白可言?”岳凌樓懶得跟他多說,縱身一躍,白色的身影就像一只蝴蝶似的輕盈地飛過了墻壁,落在杜府之外。
見岳凌樓已逃,沈賢沒有辦法,也跟著翻出圍墻。
圍墻后面是一片荒僻的雜樹林,正好可以為他們提供掩護。
匆忙逃竄之中,岳凌樓迎著刺骨的夜風頭腦變得異常清晰。他們之所以可以逃脫絕對不是偶然,而是楊同善故意放了他們一條生路。只有這樣,才能令沈賢毀尸滅跡的罪名落實。
最可氣的就是,雖然明知道中入了圈套,但是依然不得不逃,因為杜府這群人已經完全被楊同善掌控,不會聽他們解釋。唯一的辦法就是查明真兇,不然沈賢就永無翻身之日。
7.
杜府所有人馬兵分兩路,一路去靈堂滅火,一路在樹林搜索沈賢。
但是岳凌樓和沈賢鉆進樹林后很快又從另一處的圍墻逃回杜府。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楊同善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們又回來了。
派出去的手下在樹林搜索了整晚也沒有發現兩人的行蹤,最后只得無功而返。
岳凌樓和沈賢躲在杜府無人的廂房中休息了一夜。
岳凌樓閉眼之前見沈賢坐在緊閉的窗前沉思,但是沒想到翌日清晨睜開眼睛,沈賢依舊還是昨夜的動作、昨夜的位置,仿佛已經變成了一尊木雕。
岳凌樓掀開被子坐在床邊,靜靜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沈賢似乎沒有聽見身后的動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他平白無故遭人陷害心中必定百感交集,徹夜難眠也不奇怪。
岳凌樓起身活動了一下睡得酸痛的筋骨,把窗口打開一條縫隙向外望去。
外面已是陽光明媚、鳥鳴蝶飛了。岳凌樓帶著幾分不滿的語氣自言自語般說:“原來已是早上了。我不過只來送賀禮而已,為什么會惹上這種麻煩……”
本以為聽見自己說話沈賢會有回應,但是沈賢依舊無動于衷。
岳凌樓走到他身后,把聲音壓低了幾分,鄭重說道:“楊同善明顯想要誣陷你,他極有可能就是真兇,所以急著想找人脫罪。不過我感到奇怪的是,轉移尸體的人應該是周海清,但為什么最后卻是楊同善來緝人?難道他們是一伙的?”
想想又覺得不對勁,如果周海清早就策劃好燒毀靈堂,為什么要費勁地轉移尸體?在沈賢打開棺材之前就縱火把一切燒得干干凈凈不是更方便嗎?
直到這時,沈賢僵硬的身體才微微移動。他轉身望著岳凌樓說:“對不起,我害了你。”語氣中是發自內心的自責。
岳凌樓笑了笑說:“這倒不會。就算杜寶昌死了,杭州天翔門和藥王神耿原修依舊是十三司的朋友。所以哪怕我現在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他們也不敢把我怎么樣。你還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是呀。”沈賢一聲苦笑,“其實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我能有今日的地位全是干爹一手提拔。干爹一死,我在十二堂主心中就只是一個眼中釘罷了。堂主之位不要也罷,但我唯一不愿看到的就是干爹枉死,真兇卻逍遙法外……”
“其實杜寶昌也不算看錯你。十三堂主中,你算對他最有情有義的一個。”岳凌樓拍了拍沈賢的肩膀說,“你逃吧。只要離開十三司,楊同善不會為難你。他的目的無非就是坐上主老之位,兇手到底是誰根本就不重要,也許正是他自己。”
“可是我這一逃,一輩子都會背負兇手的罪名。而且干爹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沈賢的回答早在岳凌樓的意料之中,剛才勸他逃逸也只是試探他的決心而已。岳凌樓輕嘆一聲道:“你這死腦筋的樣子倒是讓我想起一個人。”
說著從腰帶中取出一個圓形的小銅盒。揭開蓋子后,里面飛出一只美麗的蝴蝶。蝴蝶拍打著銀白色的翅膀,從敞開一條縫隙的窗口飛走,飛過的地方留下一絲淡淡的幽香。那幽香經久不散,仿佛在半空牽出了一條看不見的繩子。
“尋影蝶。”沈賢微微睜大眼睛。這是一種來自西方烏思藏,用于追蹤和傳遞情報的蝴蝶,沈賢也只是有所耳聞而從未見過。
尋影蝶被釋放后,本能地會向傳來秘香的地方飛去,而岳凌樓的屬下江城身上正攜帶著這種秘香。
大約兩刻鐘后,尋影蝶飛走的窗口傳來“篤篤”兩聲輕響。岳凌樓打開窗戶,外面果然站著江城。
江城早就聽說岳凌樓昨晚闖下的大禍,臉上布滿險峻的表情,一邊翻窗躍入房間一邊迫不及待地問道:“公子,你昨晚放火燒靈堂干什么?”
腳尖落地的瞬間才發現角落里的沈賢,頓時愣了一下。
沈賢起身向江城走來,急迫地問:“那場大火是否已經熄滅?”
江城看了一眼岳凌樓的臉色,見岳凌樓并不阻攔,于是照實說道:“火雖然熄了,但是靈堂已被燒得只剩下架子。奇怪的是,收斂杜寶昌尸體的棺材卻沒有一絲損壞,大家都說是鬼魂蔭庇。現在棺材已經移到靈堂旁邊的牌位房中了。”
“什么?”岳凌樓壓低雙眉,露出疑惑地神情。
沈賢忙說:“那口棺材我昨晚親眼見過、親手摸過,只是普通楠木而已,不可能沒有化為灰燼。”什么鬼魂蔭庇,聽上去就像有人故意散播的流言一樣。
“是啊。”岳凌樓點點頭,心中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也許棺材本來就有兩口。一個被轉移了,一個卻在靈堂中被燒毀。”
岳凌樓的話令沈賢茅塞頓開,他突然驚愕地睜大眼睛,說:“那么現在放在牌位房的棺材……”
“極有可能就是被提前轉移走的那口。”岳凌樓唇角微微上揚,疲憊的臉上終于露出撥開迷霧后的自信和淡定,“今晚我們就去牌位房看看吧。”
8.
夜深人靜后,岳凌樓、沈賢、江城一溜進牌位房,里面果然放著杜寶昌的棺材。
沈賢和江城兩人合力把蓋子掀開了一道口子,本以為這樣就能真相大白,沒想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又發生了——那口棺材依舊是空的。
“怎么會這樣?”沈賢無法解釋整件事情的怪異。
“糟了。”岳凌樓話音剛落,四周突然傳來腳步聲。
不等三人找到躲藏的地方,楊同善就帶領十多名手下沖進牌位房,把他們團團包圍起來。
楊同善陰險地笑道:“哼,岳公子,這件事是十三司的家務事,你就不必插手了。”說罷揮了一下手,馬上有兩名手下沖上去抓住沈賢。
沈賢知道逃脫無望,恨恨地瞪著楊同善罵道:“你能有今日的地位還不是干爹一手提拔。現在干爹死于非命,你不思查明真相,卻只想抓我頂罪。居心叵測,陰險狠毒。”
楊同善冷笑道:“你若沒做虧心事為什么躲躲藏藏?如果你真有冤情,那就當著我們十二堂主的面說清楚。看到底是你心狠手辣,還是我冤枉好人——把他帶走!”
說罷憤然拂袖離去。
十多名手下全都跟隨他魚貫而出。沈賢就這樣被押走了。
中堂之上,楊同善依舊坐在當初杜寶昌的座位。
一臉怨憤的沈賢跪在他的面前,其余十一名堂主列坐兩側。
時值半夜,大堂中點亮了十盞燭火照明,但是光線依舊晦暗不明,每個人臉上都影影綽綽的,透出一股莫名的恐怖之氣。
岳凌樓與江城默默走進來,坐在門邊不顯眼的位置上。所有堂主都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后又看著楊同善,見楊同善不置一詞,他們也才默許了岳凌樓和江城的旁聽。
楊同善瞪著地上的沈賢,但卻并不發話,仿佛正在等待什么。大約一刻鐘后,門外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岳凌樓與眾人一起回頭望去,只見周海清氣喘吁吁地急步趕來。
“楊堂主,你這是干什么?”周海清連衣衫都沒有穿戴整齊,一看就知道早就睡下了,聽到消息后才匆忙趕來。他一進門就感受到房間中肅殺的氣氛,又急又氣地發出質問。
楊同善鎮定自若地笑道:“毒殺主老和毀尸滅跡的兇手已經抓到,所以邀請你與我們一同審訊這個罪大惡極的叛徒。”說著狠狠地指著腳邊的沈賢。
周海清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這才發現地上狼狽憔悴的沈賢,頓時抽了一口氣。
岳凌樓就在周海清身旁五步遠的地方,哪怕房間中燭火昏暗,岳凌樓也依舊把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那種驚訝和緊張絕對不是裝出來的,足以證明周海清應該與楊同善并非同謀。
但是,既然并非同謀,周海清此前種種奇怪的舉動到底是為什么呢?
周海清上前一步問道:“楊堂主可有證據?”
楊同善冷笑道:“兇手就在面前,還要證據干什么?”說著瞪著沈賢兇狠地喝問道,“沈賢,你若是問心無愧,那就回答為什么半夜出現在靈堂?為什么縱火?又為什么畏罪潛逃?”
“沈賢能有今日全憑干爹一手栽培,絕不會做出恩將仇報之事。半夜出現在靈堂只為驗尸,查明真相,絕對沒有縱火。后來逃走也并未畏罪,只是形勢所迫……”
不等沈賢說完,楊同善就把話截斷,嚴厲地指責道:“滿口胡言!”
“沈賢所言句句屬實,絕非胡言。岳公子可以作證。”
“十三司內部查案不聽外人作證。”楊同善嘴角掠起一抹奸惡的笑意,“現在你口說無憑,在拿不出證據的情況下,按照十三司的規矩,必須三刀六個洞大家才能相信你。”
這的確是十三司的規矩,岳凌樓從前就有所耳聞。十三司內部審訊的時候,為了防止有人說謊,辯解之前必須要用刀在腿上刺三刀留下六個洞才有資格發言。
楊同善說完對手下使了一個眼色。馬上就有人捧著一把細長的尖刀走上來。
因為這是十三司的老規矩,在座眾人沒人提出異議。
周海清緊張的目光在沈賢和楊同善的臉上來回逡巡,最后依舊選擇了沉默。
沈賢深吸一口氣,冷靜地望著擺在眼前的那把短刀。
“好。”沈賢一把握住刀柄,正要往自己腿上扎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聲:“等一下!”
岳凌樓霍然起身,不顧江城用目光發出的阻止,徑直沖上去搶過那把刀向自己的袖口割去。頓時只聽“嚓”的一聲輕響,雪白的衣衫上瞬間多了一條焦黑的割痕,而且還散發出一股奇異的怪味。
所有人都被岳凌樓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離他最近的沈賢和周海清更是愕然地瞪大眼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用嚴厲的目光瞪著穩穩坐在太師椅上的楊同善。
岳凌樓“鏘”的一聲把刀扔在地上說:“楊堂主,你竟然拿出一把淬過毒的刀,這種做法未免太歹毒了。現在真相尚未查明你就想暗中動用私刑嗎?”
哪怕被岳凌樓當場拆穿,只手遮天的楊同善依然毫無懼意,冷笑道:“這是十三司內部的事情,我已是十一名堂主推舉出的新主老,想要懲罰幫派中的一個叛徒還需要你點頭嗎?”
岳凌樓環顧眾人一圈,但是在場十一名堂主沒有一人吭聲,只有周海清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沈賢看出楊同善的殺意,絕望地垂頭不語,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做無謂的辯駁了。
然而,岳凌樓并沒有就此放棄。他并非什么正義之士,但楊同善對他的蔑視卻激怒了他。
“新主老?”只聽岳凌樓一聲冷笑,“杜寶昌一死,十三司中的確唯你尊大,沒有人敢與你作對。但是——”話鋒陡然一轉,鋒銳的目光冷冽地掃過楊同善的臉。
楊同善下意識壓低雙眉,怨毒地瞪著膽敢公然忤逆他的岳凌樓。
“但是……”岳凌樓接著把話說完,“如果杜寶昌沒有死呢?”
此語一出,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連垂頭不語的沈賢都感到不可思議,愕然地抬頭盯著岳凌樓。周海清更是倒抽一口涼氣,驀然向后退了半步。十一堂主瞬間呆愕不語,緊接馬上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你這話什么意思?”楊同善壓低聲音問。他的目光驟然兇險起來。
岳凌樓似乎對自己剛才那句話帶來的效果頗為滿意,深邃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狡猾。他放慢語速,從容不迫地說:“這次我奉老爺之命,特意來為杜寶昌送一份賀禮。那賀禮可是人間極寶,生者服用可以延年益壽,就連死者——都可以起死回生。”
話音剛落,大堂內的議論聲更大了,所有人都不敢輕易相信,但見岳凌樓言之鑿鑿,好像確是實話。稍遠處的江城低聲嘟噥了一句:“原來長生蓮這么厲害?”
“無稽之談!”楊同善的一聲低喝打斷了眾人的議論。
岳凌樓笑道:“既然楊堂主見識淺薄,這次就正好讓你大開眼界。”說罷命令江城把裝長生蓮的小金盒拿了出來。金盒在暗淡的燭火下發出璀璨的光輝,刺得所有人都微微瞇起眼睛。
光看盒子就是一個寶物,大家不由對岳凌樓的話又信了幾分。
楊同善猶豫片刻,作出決定:“主老的尸體就在牌位房中,讓你試試也無妨。看到底是我楊某見識淺薄,還是你妖言惑。如果你不能令主老起死回生,藥王神也要登門謝罪。”
楊同善的話令岳凌樓略有遲疑,并非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那句“主老的尸體在牌位房中”。岳凌樓狐疑地說:“楊堂主難道不知道嗎?牌位房中只是一口空棺,尸體被人藏在別處。”
剛才沈賢和江城只把棺材打開了一道縫,楊同善就帶人闖了進來。他只顧著逮捕沈賢,并沒有發現棺材是空的。楊同善看上去并非裝傻,那么唯一的可能性便是……
想到這里,岳凌樓把目光移向周海清,說:“如果不見到主老的尸體,就算我手握仙丹,也無法令他起死回生。你對杜寶昌忠心耿耿,應該沒有理由拒絕吧?”
回憶起周海清曾經阻撓沈賢驗尸,岳凌樓的話中帶著濃重的敵意。
然而周海清沉默片刻后,凝重的臉上卻漸漸露出笑容,仿佛放下什么重擔似的輕松下來。他鎮定地答道:“主老的尸體的確被我事先移走,但這一切都完全遵照主老的遺囑。既然現在岳公子有仙藥在手,那在下唯有帶路了。”
9.
原來被燒毀的靈堂之下還有一條密道通往地下室。這就解釋了周海清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就把棺材調換的謎題。原來真棺從來沒有離開過靈堂,而只是由地面變到地下去罷了。
地道大約有二十米深,唯一的光源就是眾人手中的火把。周海清在前方帶路,岳凌樓和楊同善緊隨其后,接著便是江城和雙手被縛的沈賢,以及其他十一名堂主和他們各自的手下,加起來大約有三十余人,把狹窄的地道擠得擁堵不堪。
地道的盡頭有一扇石門,周海清啟動門邊的機關后石門應聲而來。與狹窄的地道不同,石門背后是一個非常寬闊的空間,仿佛一座復雜的地下陵墓。
周海清帶領眾人來到位于墓室后方的一座十級石砌圓臺下。圓臺正中放著一口楠木棺,與現在收置在牌位房中的棺材正是同一種款式。
岳凌樓心中頓時明白,原來同樣的棺材一共有三口,一個被大火燒毀,一個在牌位房,最后一個則在這里。他與沈賢兩次找到的都是假棺,所以才一直無緣見到杜寶昌的尸體。
“岳公子,請。”周海清帶岳凌樓、江城、楊同善登上石階。其余人都留在下方。
圓臺上的棺材沒有封口,岳凌樓還未走近就看到臉色雪白的杜寶昌躺在里面。棺材周圍散發出一股濃重的寒氣,正是這股寒意保護著杜寶昌的尸體不會腐化。
“公子,長生蓮真能起死回生嗎?”江城湊到岳凌樓耳邊小聲問。他緊張得就連捧小金盒的手都僵硬了。雖然耿府收藏了天下秘寶,但是起死回生這種事依舊太匪夷所思了。
岳凌樓沒有答話,機敏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直直盯著杜寶昌的尸體。
其實長生蓮并不能起死回生,岳凌樓現在的行為是一場賭博——賭的就是見到尸體后可以發現真相,這是唯一可以救沈賢的辦法。
若有所思的岳凌樓正盯著杜寶昌出神,周海清催促道:“岳公子,你現在可以喂主老吃長生蓮了。”臺下圍觀的人立刻開始小聲議論,楊同善更是用兇險的目光瞪著岳凌樓。
岳凌樓一個字都沒說,繞著棺材走了一圈,仔仔細細地把杜寶昌全身都觀察了一遍。
楊同善見岳凌樓遲遲不肯拿出長生蓮,冷笑著說:“岳公子,你剛才不是煞有介事地說長生蓮可以起死回生嗎?為什么現在一聲不吭了?”
江城和沈賢都向岳凌樓投去焦灼的目光。忽然,岳凌樓停下腳步,抬頭對楊同善笑了笑說:“楊堂主果然見識淺薄,人死后喉嚨已經不能咽物,要喂死者吃長生蓮只有一個辦法。”說著突然抽出腰帶上的一把匕首,“——那就是把尸體剖開,放進肚子里!”
話音剛落岳凌樓就高高舉起匕首,對準杜寶昌的腹部插下去。
剎那之間所有人都嚇呆了,唯有周海清一把抓住岳凌樓的手,沉聲道:“公子手下留情,不可傷害主老的尸體。”
岳凌樓淺淺一笑,說:“反正人都已經死了,剖一刀有什么關系?況且這一刀下去,還能令他起死回生。”
“這……”周海清一時語塞,下意識低頭望著棺材中的杜寶昌。
就在這時,突然只聽“哈哈哈”一陣大笑聲,棺材中的杜寶昌居然刷的一下睜開眼睛坐起來。
“主老!”楊同善驚訝得差點趴在地上。江城也嚇得差點把手上的金盒掉到地上。
圓臺之下的眾人也驚呆了,愕然地盯著從棺材中走出來的杜寶昌。
“海清,你退下吧,岳公子已經識破真相了。”杜寶昌說著用手背擦去臉上和身上的白霜。他精神抖擻、雙目炯然,一點也沒有中過毒的跡象。
所有人都驚呆了,傻愣片刻之后才紛紛反應過來,跪在地方高呼:“拜見主老!”
唯有岳凌樓一點也不驚訝,饒有興趣地盯著杜寶昌。
杜寶昌讓眾人起身后,回頭向岳凌樓問道:“不知岳公子如何看出老夫詐死?”
岳凌樓道:“其實當周先生留我暫住于此,還說幾天后情況可能有變的時候,我就隱約有所預感,但是不敢斷定。剛才看到主老的鞋上沾了塵土,這才終于確信無疑。”
杜寶昌“中毒”身亡,入棺之前全身衣飾都更換過,當然也包括腳上的鞋。但是岳凌樓剛才發現杜寶昌“尸體”穿的鞋子上有塵土,這就證明杜寶昌入棺之后才曾出來行走過——如果不是裝死,那便真是詐尸了。
然后岳凌樓又回憶起他與江城參加堂會當天,周海清聽說他們要把賀禮交給杜寶昌本人時有所遲疑,想必那時周海清心中想的是:“杜寶昌馬上就要‘中毒身亡,你們大概沒有機會送禮了。”所以在岳凌樓參加堂會的時候,周海清秘密讓人弄壞馬車,以修車為借口把岳凌樓留在杜府。
周海清的奇怪不是因為他殺害了杜寶昌,而是因為他是唯一知道杜寶昌詐死的人。
岳凌樓見杜寶昌被自己揭穿后不但不生氣反而心情大好,于是大膽問道:“好好的金盆洗手大會,不知道主老為何要開這種玩笑?”
這同時也是除了周海清之外在場所有人的疑問,大家的目光同時匯聚到杜寶昌的身上。
杜寶昌收斂笑意,凝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十三司是我畢生心血,如今我身染惡疾,時日無多,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不知道該把十三司托付給哪位堂主。我之所以設下此局,就是因為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撒手人寰,十三司到底將遭遇怎樣的動蕩。”
說罷目光冷冷地掃向愕然失色的楊同善,嚴厲地說:“廣東堂主楊同善只知謀權,不思追查真兇而妄圖通過栽贓的方法草草了結此案,所作所為實在令我失望。”
被杜寶昌橫眉一瞪,楊同善“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懇請道:“屬下只是報仇心切,不知道找錯了兇手。請主老念在屬下這幾年辛苦振興廣東分堂的分上,饒恕屬下一次吧。”他雖然是十一堂主推舉出來的新主老,但是在杜寶昌的面前卻依舊唯命是從,不敢造次。
杜寶昌冷漠地說:“若真僅僅如此,我的確可以饒你一命,但是……”
說著瞥了一眼周海清,周海清補充道:“但是你竟然放火燒了靈堂。如果不是我事先已將主老的尸體轉移到地下,只怕主老現在已經被燒得尸骨無存。如此欺師滅祖之行為,十三司已經容不下你了。”
楊同善臉色鐵青,這才知道大勢已去,嘴唇哆哆嗦嗦,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最后認命似的發出一聲悔恨的長嘆。
其余十一名堂主驚的驚,氣的氣,他們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被楊同善利用了。
其實靈堂的大火就是楊同善放的,當晚他看到沈賢離開靈堂后,想要誣陷沈賢毀尸滅跡所以才放火。但是楊同善并不知道棺材之中沒有尸體,也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都被躲在暗處的周海清看在眼中。
周海清之所以放出“由于主老鬼魂蔭庇所以棺材沒有著火”的流言,就是為了迷惑楊同善。不然楊同善發現灰燼之中沒有杜寶昌的尸體后肯定會起疑。
10.
第二天,杜寶昌將楊同善逐出十三司后,金盆洗手大會繼續舉行。
杜寶昌宣布立沈賢為新主老。沈賢雖然年輕,但卻是唯一沒有被楊同善蒙蔽,一直在尋找兇手的人。其他堂主自責內疚,沒有提出異議。
岳凌樓在堂會上把長生蓮親手贈與杜寶昌。
馬車已經修好,岳凌樓決定翌日啟程返回杭州。
離開杭州之前的那天晚上,岳凌樓在院子中乘涼的時候,忽然看到杜寶昌的身影。
其實岳凌樓心中還有一點疑惑沒有解開,于是帶著幾分好奇向杜寶昌走去。
杜寶昌聽見腳步聲后回頭對岳凌樓點頭問候。
岳凌樓來到他的身旁,與他一起望著籠罩在淡淡月光下的花園,輕聲說道:“這次你精心設下這個局,就是為了令楊同善原形畢露而將他逐出十三司吧?十三司是你的畢生心血,沈賢雖然重情重義,但是年輕尚輕又資質平平,你為何一定要把十三司傳給他?”
“岳公子果然聰明過人,什么都瞞不了你。”杜寶昌長聲嘆息道,“我早就料到我死后楊同善必定會迫害沈賢,所以必須趁我還活著,還有能力阻止這一切的時候,除去楊同善。”
接著,杜寶昌講出一段往事。正是沈賢告訴岳凌樓的那個故事的后續。
當初沈賢幫杜寶昌擋了一刀后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杜寶昌幫他療傷的時候發現他身上有一個紋身。后來杜寶昌問沈賢后得知,那個紋身是他娘幫他紋上去的。
其實沈賢就是杜寶昌的兒子。
十多年前,十三司創立之初惹來很多仇家。那些仇人不僅處處與杜寶昌作對,而且還幾次傷害杜寶昌剛剛出生的兒子。妻子害怕兒子卷入仇殺,勸杜寶昌放棄十三司,但是杜寶昌卻堅持不肯,后來妻子狠心帶著沈賢離開杜寶昌,獨自把沈賢撫養長大。
那個紋身的圖案,就是杜寶昌與妻子定情信物的圖案。
說到這里,杜寶昌拿出半塊玉佩。正面刻的是并蒂蓮花,背面是一句古詩:“生當復來回。”杜寶昌說,另外一半已經被沈賢葬在他母親的墓中了,上面寫的是“死當長相思”。
意思就是:如果我有幸活著,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如果我不幸死去,永遠都會思念你。
“再過不久,我便能與她在陰間相見,不用再受相思之苦。”面對死亡,杜寶昌坦然而平靜。
“為什么不告訴沈賢真相?”岳凌樓微微鎖眉。
“他現在敬重我為義父,我已十分知足。如果知道我當初為了十三司而不顧他們母子的死活,我還有什么面目見他?”杜寶昌凝望遠處的深邃目光中多了幾分感慨和悔意。
岳凌樓點點頭,終于所有的謎題都解開了,明天他就可以了無牽掛地返回杭州。
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凈土。世間之人都因為愛欲情念而降生于這娑婆世界,窮盡一生也掙扎不出,最后有多少人能入凈土呢?大多只是帶著愛欲情念又歸于塵土罷了。
娑河之異聞,便是世間種種情念之結果。
楊同善終究輸給了杜寶昌對沈賢的父子之情。十三司并非容不下楊同善這個人,而是容不下他的野心,容不下他篡奪杜寶昌留給兒子的遺產。
江湖中鐵血無情的杜寶昌,結果也只是一個自私的父親罷了。
夏季的夜晚涼風拂面,岳凌樓默默地轉身離去,白色的身影漸漸沒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