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呂飛鯨
奶粉毒害五歲女兒,父親維權坐牢五年,九載申冤判無罪
作者/呂飛鯨


圖為本文主人公郭利
郭文藻是北京某小學五年級的學生,2017年4月7日,當她從網上搜到自己的父親郭利敲詐勒索坐牢五年國家改判無罪時,她不明白這項判決的意義,更不明白父親郭利為她承受了多少苦難,她只想第二天對她的同桌說:“我爸不是壞人。”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請看本文對“三聚氰胺維權第一案”的采訪。
郭利,1968年出生于北京。中國對外經貿大學學歷,2000年取得同聲傳譯資格,從事外事商務談判和政府高端會議的翻譯,年入百萬。
2000年初,郭利在法國巴黎度假時認識國航空姐林麗。林麗的父親是北京某部軍級干部,郭利的父親則做過吳儀任燕山石化黨委書記時的外事秘書。見過雙方家長后二人開始戀愛,后結婚。2006年2月3日,女兒郭文藻出生,郭利中年得女,珍愛萬分。
郭文藻半歲時斷奶,每桶近200元的施惠奶粉成了小文藻每天必吃的口糧。
2007年夏,郭文藻一歲多時,胃口不好,尿少,經常哭鬧至半夜,去醫院又找不出毛病。擔心女兒缺伴,林麗特意帶女兒去初中同學、閨蜜張靈家居住了兩個月,與張靈的兒子童童相比女兒明顯發育遲緩,夫婦倆心里著急。
2008年9月,三鹿奶粉事件爆發,國家公布了22種有毒奶粉,施惠赫然在列!郭利夫婦趕緊將女兒帶至北京海淀區北太平莊醫院進行B超篩查,女兒“雙腎中央集合系統內可見數個點狀強回聲”,“尿渾濁”等,均系三聚氰胺中毒的癥狀!夫婦倆心如刀割,痛悔不已。
夫妻倆找到出售施惠奶粉的物美大賣場新街口店,賣場拒不認賬。他們又找到施惠北京客服負責人朱寧,朱寧認為二人想訛詐。
投訴無門,他四處尋找機構檢驗女兒的奶粉,最后國家食品質量安全監督中心的檢測結果:施惠公司2008年3月17日生產的第3段幼兒配方奶粉三聚氰胺含量達132.9毫克,超過國家限量的132倍!
2009年4月初,郭利向施惠廣州總部索賠58萬元被拒絕。
5月31日,郭利回到家中,發現沙發上有很多血跡,他就跑進廚房里問林麗,林麗說自己懷孕了,郭利正想說我們可以生二胎,但林麗生氣地說我今天去把她打掉了,不想再生一個毒奶粉孩子。這句話如一記悶棍抽在郭利心上,他決定不顧一切為女兒討個公道。
施惠奶粉外包裝印有100%進口奶源和美國國旗,郭利委托美國友人聯系施惠美方合作伙伴,想直接打國際官司,找美國人索賠。友人駕車前往施惠在美注冊地——加利福利亞州蒙特利公園時,竟發現該注冊地址在一個生產橡膠手套的破車庫內,是無任何生產設備的空殼公司。其注冊人是FrancLin,系華人,因在美有欺詐行為,其公司已被吊銷營業執照。
6月12日,50家施惠奶粉受害寶寶的家長聯合聘請律師,復印了郭利的檢測報告,將施惠公司告上了北京市海淀區法院。
6月13日,施惠公司委派其北方區銷售總監段紅出面,與郭利在海潤飯店談判。施惠賠償40萬元,郭利承諾:“不再起訴并放棄賠償要求。”
隨后,施惠公司向郭利賠償40萬元。郭利獲賠后,對女兒進行了積極治療,但效果并不明顯。林麗及其母陶蕾飽嘗維權艱辛,不想再追究此事。
但郭母認為,自己65歲才得孫女,卻被無端荼毒,未來堪憂,郭利應聽取長輩意見,考慮長遠。
郭利左右為難。此后,國內多家媒體跟蹤而至,均被郭利回絕。北京電視臺通過熟人做郭利工作,使他最終接受了采訪,6月25日,北京電視臺播出郭利維權成功報道,令施惠高層震驚,遂派段紅上門交涉。
林麗反對繼續糾纏,就抱著女兒回了娘家,并在郁悶中將段紅上門的事告訴了閨蜜張靈。張靈當時是北京一家廣告公司的總經理,主做三鹿奶粉下面幾個分廠廣告,三鹿奶粉出事垮掉后,張靈斷了收入!這時,一個“商機”在張靈腦子里閃現!張靈想,施惠的大股東是巖得力,像巖得力這樣資產數億的大公司,每年投入的廣告額非常可觀,如果她能爭取到巖得力的廣告單,她的廣告公司一定能夠絕處逢生!于是她偷偷錄下林麗的“委屈”,以向施惠公司“告密”邀功。
媒體曝光后施惠公司按國家規定,向商家召回2008年9月14日之前生產的全部奶粉并銷毀,損失慘重。正在施惠整改后準備重新營業時,卻傳來郭利再找媒體報道的消息!
施惠公司認為郭利背信棄義,既已簽定協議且已收到40萬元巨款后還在找媒體介入,其行為簡直是敲詐。6月26日,北京負責人段紅接到林麗閨蜜張靈的“秘密”爆料:“1.今天上午他和母親一起在中央電視臺錄制節目,還要把這件事搞大”;2.林麗“沒有跟他參與,只是旁觀”;3.郭利“還去找他那些翻譯的朋友了。他們有一個翻譯聯盟,他準備把材料翻譯成各國的文字,然后發到各個國家的網上。”
段紅將張靈的“告密”反應給公司總裁張力后,張力立即派出總裁助理陳宏親飛北京,張靈積極幫助出謀劃策:“他身邊有兩個美國人,是前美國駐華大使館負責商務的朋友……他正在美國那邊找人,要在美國那邊起訴你們。你們為什么不能起訴他敲詐呢。”
6月29日中午,陳宏約見郭利,要求郭利提出數額并列出具體明細。郭利提出總額300萬的賠償,其中包括:夫妻倆誤工費80萬元,女兒醫藥費15萬元,終身醫療壽險費用以及生活保障費200萬元。陳宏要求郭利簽名。郭利起初不相信對方能賠償300萬元,不愿意簽上姓名,后段紅一再勸說,簽名只是為給老總過目,純粹是一種手續問題,郭利于是簽上姓名。
郭母勸他:“你爸和我一夜沒睡,覺得此事不踏實,要不此事就到此為止吧。”郭利說:“小文藻將來到底要花多少錢治療,我心里沒底。”郭母嘆了口氣:“孩子啊,你想問題太簡單了。這么多受害者,每家要是都找施惠要300萬,這家企業還不要破產?”
2009年6月30日上午,巖得力公司法務總監吳曉南以郭利涉嫌敲詐勒索罪,向總部所在的廣東省潮安縣刑警大隊縣城中隊報警。郭利的所有通話被錄音,成為證據。
7月21日,段紅打電話稱,公司將派出吳董事和郭利商談。他要郭利將已購置的奶粉及發票帶至杭州,雙方一手交錢,一手銷毀“證據”。郭利當時正在杭州為美國一家太陽能公司推銷產品,就打電話讓母親連夜將材料送到杭州。
7月22日郭利母親到達杭州,住在杭州市鳳起路的速8酒店。
通過選取的樣本,使用以北海、南寧、欽州、防城港四市的6種商品(糧食、油脂類、肉類、煙酒類、服裝鞋帽類、醫療用品類以及日用品類)在2008年—2011年期間的價格數據并對其進行相應的差分處理,南寧、欽州以及防城港三市數據求平均,從而得到相對價格指標最后經過計算到如下表:
當晚23時許,在速8酒店下面一個小飯攤前,郭利被數名便衣警察抓捕,關在潮安縣看守所。
7月23日,在北京警方配合下,潮安警方突然搜查了郭利的住宅,查扣了相關物證。郭家和林家都惶恐不安,連小文藻也深受刺激,噩夢不斷。林麗得此消息面色蒼白,暈眩過去。隨后,在林母的陪伴下,她接受了警方的詢問筆錄。因為對“敲詐”沒有參與,林麗及其母親沒有干系。
郭利的父母倍感羞辱與震驚,他們隨后聘請了全國著名刑辯律師——北京大禹律師事務所主任張燕生為郭利作無罪辯護。
2010年1月8日,潮安縣法院作出一審判決,郭利犯敲詐勒索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郭利這個譯界驕子痛哭失聲,哭聲回蕩在空曠的法庭,無人理會。郭利對一審不服,提起上訴。一月后,潮州市中院維持原判。郭利繼續上訴。5月31日,廣東省高院作出再審決定書,稱“此案在程序上存在不符合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情形,確有錯誤”,指令潮州中院再審。12月30日,潮州市中院再次作出維持原判的裁定。
隨后,郭利被投進廣東省揭陽監獄。監獄位于潮汕地區,獄內犯人大多說潮汕話,郭利聽不懂當地方言,處于被孤立的狀態。獄內在押犯人五花八門,盜竊犯、強奸犯、詐騙犯各種犯罪類型都有,除郭利外,犯人們見監管干部都畢恭畢敬。唯郭利除了勞動外,就是桀驁不馴地高昂著頭。有監管干部勸他積極改造,并稱只要他認罪態度好,就有可能立功減刑提前釋放,但郭利一句話就把這個減刑大門關閉了:“我無罪。”
入獄這年,他就收到了妻子林麗寄來的離婚協議書。按相關法律規定,因郭利正在服刑,女兒的監護權只能置于林麗名下。郭利盡管萬分不愿意,也只得無奈地在協議書上簽字。
在獄中,郭利起初堅持每半個月都給父母寫信,向他們詢問申訴的進展。他希望父母申訴過程中碰上“包青天”,替他申張正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開始感覺到前途一片漆黑。他就開始埋頭研究法律,苦思自己在維權路上的過失。或者,拿著女兒照片雙目垂淚。擅長繪畫的他還在服刑期間畫了許多女兒畫像。
而在他被關押的這五年里,整個中國社會突飛猛進日新月異,北京市容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郭利不會使用智能手機,作為一個老北京人,他坐地鐵外出時經常會下錯站,走在街上甚至經常迷路,分不清方向。他甚至笨拙得燒開水后都會忘記關火。母親不放心,常常會跟著他。
除了認知,還有他的身體也出了問題。只要天氣潮濕,他就感覺右腿鉆心的痛,有時走著走著會突然摔倒,只有46歲的他,快成了一個老人。他去醫院檢查,才知道自己右腿患上了周圍性神經系統損傷,并被定為四級傷殘。母親就陪他購買了拐杖,此后他“走樓道、爬樓梯都離不開那根拐杖”。
郭利服刑期五年間,郭建廷辛薇夫婦每月兩次帶著錢和衣物等去幼兒園或學校看望小孫女,每次小文藻見到爺爺都特別親熱。郭利出獄后,第一次見到已讀小學三年級的女兒時,父女倆都非常開心。當天郭利還帶女兒吃了肯德基。后來,他再去探視女兒時,被林麗婉拒。林麗稱孩子害怕他,郭利知道女兒一定知道了他的“坐牢”經歷,他因此特別傷心。這件事也更堅定了他替自己洗冤的決心。
但他明白首先得恢復體能,還得在經濟上養活自己。
得知他曾有案底后,幾乎所有的招聘單位都拒絕了他。為了得到些許幫助,郭利開始向北京市殘聯和市民政局申請補貼。半年后,他取得了北京殘聯的生活補貼和市民政局的失業救濟金。
郭利省吃儉用,盡量把每個月的花費控制在1000元之內。
郭利深知他要獲得工作,首先必須給自己“平反”。而只有盡可能多地獲得關鍵證據,“平反”才有希望。
在此后的一年里,他先后十次前往廣東找到公安、法院、檢察院,要求調看案件資料。“像拼地圖一樣,我找到了那些錄音對話,看到了以前我看不到的證據。”
他輾轉江蘇、浙江等地尋找證據,接觸到很多當年也為自己孩子維權的那些受害者父母,“我就仔細問他們的狀況,對比我們的維權環節,去分辨為什么說是我敲詐勒索,卻說他們是尋釁滋事。”
郭利的很小臥室內,有很多不規則堆放著的小紙張。“我會保存各種票據,超市購物小票、水電煤氣票、各種收據、銀行流水單號,我不會丟,即使它們很占地方。”郭利說,當年自己正是靠了一張超市的小票,證明了施惠奶粉的購入途徑。“你需要證據,其他的誰都救不了你。”
而在微信平臺上,他更像一個自媒體發聲筒,每日會推送關于奶粉行業的動態、質量問題給長期跟蹤采訪他的媒體。
2015年5月,廣東省高院決定再審此案。廣東省高院認為:原審裁判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同時決定由廣東省高院直接提審此案。
2016年8月8日,郭利敲詐勒索案第二次二審在廣東省高院開庭。檢方表示:原告是否犯有敲詐勒索罪,首先要看該罪的主客觀構成要件。郭利的女兒因使用了涉事公司生產銷售的“毒奶粉”,腎功能嚴重受損,作為受害者,他有著充分的理由向涉事公司索賠,不論他提出的賠償數額是否合理,具體要求是否正當,他的索賠行為本身都沒有任何問題。
而對于本案中十分關鍵的由郭利出具的“不再追究并放棄賠償要求”的書面材料,即便廠家不同意其再次索賠,也只是屬于有爭議的民事法律關系。而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國家鼓勵和支持對損害消費者權益的一切行為進行合法監督。大眾媒介有權對損害消費者的行為予以揭露。因此郭利聲稱的向媒體曝光廠家的手段合法合理。
根本請不起律師的郭利全程為自己辯護:“這么多年的維權,我已經為自己拿到了很多證據。我可以把那些錄音和對話倒背如流。”
2017年4月7日,廣東省高院判決:郭利的行為性質未超出民事糾紛的范疇,不能認定郭利構成敲詐勒索罪。郭利有權提出國家賠償。
而拿到無罪判決后,身穿紅色沖鋒衣的郭利在廣州市天河區員村一橫路9號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門口,微笑著,和國徽一起留影。
他說:“九年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等待郭利無罪的判決!”
78歲的老父親郭建廷曾責怪過兒子,但他現在會對老伴說:“堅持的路上人不多,郭利就是靠著自己的堅持才有今天!”
前同事王炎則對郭利十分欽佩:“總有行業內的潛規則,大部分人最后可能會算了。他是個斗士,他一直在追求正義!”
一名律師朋友則評價說:“我希望當今社會上像他這種人越來越多,只有這樣,我們的社會才會充滿浩然正氣,中國的明天才會變得越來越美好!”
郭文藻此時已滿11歲,正讀小學五年級,雖然她的個頭明顯比同班同學都低,體質差,經常感冒請假,但當她告知郭利她在網上搜到父親無罪的消息,明天終于可以向同學們說明“自己的爸爸不是壞人”時,郭利感覺為了孩子,自己付出的一切都很值得。
(本文除主人公郭利外,其余全部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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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淮南梔子 77950307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