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祥偉


西方是近代科學的發源地,由于中文語境下長期缺少與“science”對應的詞語,中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以“格致”指代科學,直到19世紀末,“科學”一詞才由維新派人士從日本傳入中國,進一步明確了“科學”與“格致”的區別,并大大擴充了“科學”概念的內涵。
西方近代科學的誕生及在中國的傳播
科學一詞,源于拉丁語中scire,相當于現代英語中的know,意為知道;認識;了解等。該詞的名詞形式為scientia,相當于現代英語中的knowledge。拉丁語scientia進入法語后,根據法蘭西民族自身的發音特點,其拼寫上演變為science,主要是指“自然知識”。該詞后來被英語語匯吸收,由于英語中已經有natural philosophy(自然哲學)一詞專指自然科學,兩詞一度作為同義詞使用。工業革命后,英語中science逐漸演變為“學科、科學”這一概念。
近代科學一般是以培根倡導的實證主義、伽利略為實踐先驅的實驗方法為基礎,以獲取關于世界的系統知識的研究,并分為以自然現象為對象的自然科學和以社會現象為對象的社會科學,以此與藝術、哲學、宗教及文學等相區別。現代科學還包括以人類思維存在為對象的思維科學。
自從近代科學誕生以來,科學曾以其嚴密的系統性及深刻的思想影響和社會影響,先后為19和20世紀贏得了“科學的世紀”的美譽。然而,在中國,人們對近代科學的接受卻經歷了曲折的歷程。西方近代科學于明朝末年以耶穌會士為橋梁開始傳入中國,傳教士利瑪竇開始用“格致”代指科學,此后“格致”一詞指代“科學”逐漸在中國社會傳播開來。
我們要考證“科學”的淵源,從真正意義上了解近代的科學,揭示近代 “科學”概念及其含義,就必須對中國近代“科學”一詞的源頭—“格致”進行詳細研究,并對“格致”與“科學”的相互關系作進一步的探討。
中國近代“科學”的前身“格致”的演變
“科學”這一概念在中國近代的出現,與“格致”一詞的衍化有關。“格致”即“格物致知”的簡稱,從“格致”到“科學”,經歷了不同階段的演變。
“格物致知”一說,源于中國古代典籍《禮記·大學》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文中“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簡稱為“三綱”,而“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簡稱為“八目”,此后長期被奉為經典。此時期的“格致”的意義指探究事物而推展自身知識,以科學教育的觀點來看,此處的“格”可視為探究自然世界之理的一種手段,雖然它表示了當時中國了解自然事物之理的方式,相當于西方科學中的所講求的探究方法,但這種方法未能如西方科學中明確指出的觀察、假設、實驗、驗證、結論,從而建立學說、定律及理論等具體結構和步驟。
明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初,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來到北京,他深知中國是一個具有深厚歷史傳統和文化統系的國家,不容易接收西方的異質文化。要傳播教義和西方文化,唯一的辦法就是順從士大夫們的思維習慣和價值取向,在他們所認同的知識體系里盡量塞進異質文化的成分,以其新奇性和特異性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利瑪竇用“格致”之學來定義西方自然科學,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深知儒家文化強調以修身養性為本,而將科學視為“雕蟲小技”的“末務”。為使在儒家文化侵染下的中國知識分子不輕視并能樂意接受西方科學技術,對儒家經典頗為熟悉的利瑪竇借用儒家文化的語言來指代它,是合乎邏輯的。
他在《幾何原本序》中首先使用“格物窮理”一詞:“夫儒家之學,亟致其知,致其知當由明達物理耳。……吾西陬國雖褊小,而其癢校所業,格物窮理之法,視諸列邦為獨備焉。……其所致之知且深且固,則無有若幾何一家矣。”可見,他是把格物、致知、窮理作為科學方法看待,而且認為幾何學是最高深的格致之學。
明末科學家徐光啟在1600年在南京見到利瑪竇后,開始了他向國人介紹西方科學的歷程。1607年他介紹利瑪竇所傳入的西學時,曾指出:“顧惟先生之學,略有三種:大者修身事天,小者格物窮理,物理之一端別為象數。”關于“格物窮理之學”,徐光啟說:“格物窮理之中,又復旁出一種象數之學。”在這里,徐光啟從科學的角度發揮了朱熹的格物致知論,這里的“象數之學”就是自然科學,徐光啟把科學從一般的學問中分離出來,而歸屬于“格物致知之學”。1633年意大利傳教士高一志刊行《空際格致》一書,內容介紹了亞里士多德的四元素說,“空際”相當于“自然”,“格致”相當于科學。
到了清代,格致成為對聲、光、化、電等自然科學門類的統稱。直至清末洋務運動時期,1861年偉烈亞力、傅蘭雅與李善蘭合作,將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譯作《數理格致》;1866年美國傳教士丁韙良編譯了《格致入門》,全書分力學、水學、氣學、火學、電學、化學、測算舉隅等7卷;直到1874年徐壽在上海創辦格致書院時,述其辦學宗旨是“意欲令中國便于考究西國格致之學,工藝之法,制造之理”。美國傳教士傅蘭雅在1874年編輯出版《格物匯編》,登載聲、光、電、化等制造文章,目的是“意欲將格致之學問并制造工藝之理法廣為傳布”。皆將“格致”或“格物”與英語中“science”(科學)對譯。
甲午戰爭后近代“科學”的出現與流播
甲午戰爭后,隨著人們對西方科學認識和理解的加深,“格致”一詞已經不能完全包含西方科學的真正內涵,需要新的詞匯來取代“格致”一詞,康有為首次從日本引進和使用“科學”一詞始,近代中國人對科學的認識開始超越器與技,走向學與理,“科學”的含義開始與“格致”的含義分家。
1874年,日本學者西周時懋有感于西方的science分成諸多學科,與中國傳統入學講求綱常倫理渾然一體的精神有所不同,故將science理解為“分科之學”,并用日文漢字譯為“科學”。甲午戰爭以后,康有為、梁啟超借鑒日本變法圖強之經驗,1897年,維新派人士在上海創辦大同譯書局,同年康有為所著《日本書目志》由該局印刷出版。梁啟超在同年11月15日《時務報》對該書作了介紹,該書的第一冊卷二“理學門”中列有“《科學入門》,普及舍譯;《科學之原理》,本村駿吉著”。這是中文中首次出現“科學”一詞。康有為之后較早采用“科學”一詞的是嚴復,他的譯作《原富》中多次出現“科學”,如“科學中一新理之出,其有裨益于民生日用者無窮”。此處的“科學”指自然科學。又如“其中課授科學之師常不許學者自擇,而必由管學者之所命。”此“科學”是指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各門科學。由于嚴復是當時名噪一時的翻譯家,所以“科學”一詞經嚴復在其譯著和著作中不斷使用后,影響力大增,在近代中國很快傳播開來。
自嚴復直至辛亥革命,國人使用“科學”的頻率逐漸增多,并出現“格致”與“科學”并存的局面,1902年,梁啟超在《新民叢報》上發表《格致學沿革考略》,專門討論了“格致學”的范圍,追溯了它的歷史。該文中多處使用“科學”,如“一切科學”“科學革新之氣運”“科學之方針”等,皆系泛指各門學問,表明此期“科學”與“格致”是并存的。直到中華民國成立后,“科學”才逐漸代替了“格致”。
隨著民國肇建,大批海外留學生歸國,他們痛感國人對科學的無知,開始將西方科學介紹到中國來,并且設法使它開花結果。1915年,任鴻雋、趙元任、楊杏佛等人成立中國科學社,以“聯絡同志、研究學術,以共圖中國科學發達”為宗旨,出版發行《科學》雜志,1933年九三學社先賢盧于道籌辦科普雜志《科學畫報》,介紹西方科學思想,傳播科學知識,成為國人提倡科學的思想基地。
五四以后的中國,國人對于科學的認識日漸深入,并確立了現代科學的含義。科學的真正含義開始成為廣大科學家、思想家共同關注的問題,并予以系統的回答,科學被認為是“人類一種最有效的精神活動,利用感覺材料及思維能力,以認識現實的周圍環境,繼而駕馭環境”。民國以降,大批科學家留學歸國,他們相似的文化背景與知識背景使他們組成了一個比較完整意義上的現代科學家共同體。他們在中國社會中開始擁有更多的話語權,同時他們也帶回來現代意義上的科學,并將各種專門學科的研究紛紛展開,近代科學事業開始萌芽。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隨著現代科學事業在中國的初步確立,各種傳授科學知識的高校和科研院所的設立,現代科學知識的傳播獲得了比較廣闊的空間和更為深厚的土壤,科學知識開始進入到社會不同層面,更多的國人對科學產生興趣并致力于其宣傳和推廣工作,為科學在中國的生根發芽奠定了基礎。
(作者為貴州師范學院歷史與社會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