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騎士

卡爾維諾　吳正儀

“存在”與“本質(zhì)”

意大利作家伊塔諾·卡爾維諾的早期作品《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和《不存在的騎士》并稱為《我們的祖先》三部曲。這三部作品的人物和情節(jié)沒有聯(lián)系，卻有著相同的主題，即用寓言的方式揭露現(xiàn)代社會的人性分裂，展現(xiàn)人們自我迷失的混沌的生存狀態(tài)，同時，也對如何認(rèn)知和確定自我的過程提出了思考。《不存在的騎士》中主要有以下三種荒誕的狀態(tài)：一是事事都做到完美的恪盡職守的騎士阿季盧爾福，他不具有真實存在的肉體，卻具有本質(zhì)；二是行為怪誕的流浪漢古爾杜魯，他真實存在著，但他對世界和自己都沒有認(rèn)知，不具備本質(zhì)；三是戰(zhàn)爭，與人性的分裂不同，它表現(xiàn)的是存在與本質(zhì)的脫節(jié)，即在戰(zhàn)爭中扭曲了屬于戰(zhàn)爭的本質(zhì)。“存在”與“本質(zhì)”的分裂——尤其是其中一方的缺失，在《不存在的騎士》中表現(xiàn)得非常徹底。這本寓言故事用最干練荒誕的敘述點燃了人們最深刻的、本質(zhì)的思考。

夜，對于在野外宿營的軍隊來說，就像天空中的星移斗轉(zhuǎn)一樣有條不紊：替換崗哨，定時巡邏，軍官輪流值班。此外，戰(zhàn)時軍隊常見的混亂，白天里由于不時發(fā)生諸如一匹烈馬跳出隊列之類的意外事件而產(chǎn)生出的騷動喧囂，現(xiàn)在都平息下來了，因為瞌睡制服了基督教的全體武士和全體四腳獸類。牲畜成排成行地站立著，問或用蹄子刨一下地上的土，或者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馬嘶或驢叫；那些終于從頭盔和鎧甲里脫身出來的人，由于各自復(fù)歸為不會彼此混淆的、有特征的自我而感到滿足和舒暢，都已經(jīng)在那里酣然入夢了。

在另一方，在異教徒的營地里，情形相同：步哨以同樣的步伐往返來回，哨所長每次看見計時沙漏里流出最后一丁點沙子時，就去叫醒換班的士兵，軍官們則利用值夜班的時間給妻子兒女寫信。基督徒巡邏隊和異教徒巡邏隊雙方都向前邁進五百步，離樹林只有幾步之遙了，卻都各自轉(zhuǎn)身折回，兩隊背向而去，從不碰頭。他們回到營地，報完太平無事，就上床歇息。月亮和星星靜靜地照亮兩個敵對的陣地。在任何地方睡覺都不如在軍隊里睡得香甜。

唯有阿季盧爾福沒有這種輕松感。在他那頂基督徒軍營中最整潔最舒適的帳篷里，他整整齊齊地穿著那身白色鎧甲，仰面躺下，頭枕雙臂，思維互動綿延不息，不是蒙頭入睡的人的那種閑逸飄忽的思緒，而是永遠明確而清晰的思考。休憩片刻之后，他抽出一條胳膊，向上舉起：他感到需要隨便干點什么體力活，比如擦拭刀劍，或往鎧甲片的接縫處上點油之類的事情，但是長劍已經(jīng)明凈锃亮了。他這樣待了不久之后，站起身來，手持長矛和盾牌走出帳篷，他那白色的身影穿過營地。從一頂頂圓錐形的帳篷之上升起一支熟睡者粗重呼吸的合奏曲。究竟是什么東西能夠使人們閉上眼睛，失去自我感覺，沉入數(shù)小時的時間空洞之中，然后醒過來，找回與從前相同的自我，重新接起自己的生命之繩，阿季盧爾福無法知曉其中的奧秘。他對存在的人們所特有的睡覺的本領(lǐng)心懷嫉妒，這是對某種不能理解的實物的模模糊糊的妒意。使它更受刺激和更為惱火的事情是看見從帳篷邊沿里伸出來一雙雙赤裸裸的腳丫子，腳趾沖天翹起。沉睡中的軍營成了軀體的王國，古老的亞當(dāng)?shù)娜怏w遍野橫陳，腹中的酒氣和身上的汗味蒸騰向上，帳篷門口的地上躺著互相枕藉的空鎧甲，馬夫和仆人將在清晨把它們揩干擦凈并歸置停當(dāng)。阿季盧爾福小心翼翼地從中穿行，緊張不安之中顯露出自命不凡的傲氣，人們的血肉之軀在他心中引出一種類似嫉妒的煩惱，也產(chǎn)生出由自豪感和優(yōu)越感造成的一陣激動。這些可敬的同事、驕傲的勇士成何體統(tǒng)呢？鎧甲，他們的等級和姓氏的憑證，記載著他們的功勛、才能、價值，竟在那里蛻成一張皮，變?yōu)橐欢褟U鐵；而人呢，在一旁打呼嚕，臉擠壓在枕頭上，一道涎水從張開著的口里流出。他不是這樣，不可能把他拆散成片，不可能肢解他，無論白天或黑夜，任何時候他都是戈爾本特拉茨和敘拉的圭爾迪韋爾尼和阿爾特里家族的阿季盧爾福·埃莫·貝爾特朗迪諾，上塞林皮亞和非斯的騎士。每一個白天，他為光榮的圣戰(zhàn)執(zhí)行了這樣或那樣的任務(wù)，在查理大帝的軍隊中指揮了這支或那支部隊。他擁有全軍中最漂亮和最干凈的鎧甲，與它從不分離，生死相依。他是一名比許多只會吹牛皮講大話的家伙強得多的軍官，甚至可以說是全體軍官中的佼佼者。但是在這夜深人靜之時，他卻獨自憂傷地徘徊不已。

（選自《不存在的騎士》，譯林出版社2012年4月第1版，7-9頁，有刪節(ji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