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少青澀的日子里

盧海娟

戴月荷鋤

初二那年暑假前下了幾場大雨，雨后的天氣格外悶熱，上午十點就像下了火，在外面走一圈，幾乎能把人曬脫一層皮。地里的莊稼被曬得打蔫，相反野草卻大喜過望，它們抓緊機會拼命生長，想要把玉米大豆擠出被伺弄已久的土地。那時候沒有除草劑，農人還生活在冷兵器時代——人們的手里只有磨得錚亮的鋤板。

天蒙蒙亮的時候，父母把我從酣睡中揪起來，連水也顧不上喝一口，扛了鋤頭就往外走。

晨露又濕又重，掛在長著銳利葉子的山草上，它們像乞丐的亂發橫披在阡陌之間，從這條路上走過，先是被露水打濕褲腳，繼而被草葉劃破腳踝，成條狀的傷口痛癢難耐。

富爾江那時還是一條大江，江水渾濁，又深又急，我每次都是到江畔聽到江水奔流的聲音，才會在緊張與不安中真正醒來，牽了父親的手趟過齊腰深的河水，不遠處就是我家的玉米地了。

高高的玉米足以把又瘦又小的我吞沒，它們虛張聲勢地舉著劍一樣翠綠的葉子，也就只能傷害到為它們鋤草的人。玉米的腳下，三莢菜、灰灰菜、紅眼巴……團團把玉米們圍住，這些野草野心十足，下決心吸掉地里的營養，即使個頭追不上玉米，最起碼可以阻止它們結穗長棒。

在玉米地里鋤草，玉米捂得密不透風，熱；玉米葉子上布滿細小的倒刺，脖子、胳膊、腿，裸露的地方全都被劃傷，疼；草長得根深蒂固，有時鋤頭也無能為力，只有彎腰用手拔，草里常常藏著蛇或是蟾蜍，遇見這兩種毒物，更慘……我比別人還要多忍受的是過敏，露水打濕衣褲，趟河，進玉米地，身上便會起大片大片的蕁麻疹，那種奇癢真的如螞蟻鉆心，我總是背著父母不停地掉眼淚。因為心疼父母，哭也好癢也罷，我都忍著，壓抑著自己一定幫父母把那塊地的草鋤完。

邊鋤草邊流淚的時候就想，如果一輩子這樣做牛做馬地干農活，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那時候就想到死，想到可能的死去方式，而且很入迷。

原本不想繼續念書，準備像所有的鄉村女孩那樣回家幫父母掙錢養家的我改變了主意：我要逃離這苦役一般的生活。

拼搏歲月

初三開學不久我就住進了學校的宿舍，我要拼一把，改變不堪的命運，過清閑自在的生活。

由于初二的懈怠，全一冊物理，第四冊英語我根本就沒學過，只好一邊學新課，一邊補習舊知識，好在物理老師和英語老師都極為負責，有時這邊的英語測試還沒結束，那邊物理老師的作業已經布置下來，兩個人搶著提我的成績，搶得幾乎發生口角。開始的時候真的感覺應接不暇，但沒過多久就適應了，覺得每天大量的學習內容還很過癮。

初二之前，數學一直是我的強項，只因初三的數學老師年齡大些，長得也不好看，動作緩慢得有些邋遢，就不再喜歡數學；化學老師本來是一個帥哥，不知為何就是看不慣他，常常站在講臺上學他講課的樣子，總是與他作對，因此也不肯“給他”好好學。語文老師對我最好，初二的時候我就是語文科代表，別的作業還行，寫作文的時候能拖就拖、能賴就賴——反正，老師寵我，不會說我。

和班級里成績最好的女生成了好友，我倆都是大山溝里出來的孩子，住同一個鋪。我們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留在教室苦讀，雖然大多時候我是趴在桌子上睡覺，等到半夜，四周鴉雀無聲漆黑一片，好友叫醒我，我跌跌撞撞跟她回宿舍倒頭繼續睡覺，似乎還沒等真的睡著，好友又推醒我，在微茫的晨曦中，我倆嘟嘟囔囔出去背政治，背英語單詞。

宿舍剛剛蓋好，也不知哪位師傅盤的炕，一燒火，滿屋子滿走廊的濃煙，嗆得人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上鋪著雞蛋大的石子，踩在上面硌得腳疼。下鋪是火炕，上鋪是木板床，上面都鋪著蒲草墊子。我的被褥又薄又舊，放在靠墻那一邊。有一天放學時我和好友抱著書本往回走，眼見一條紅綠相間的蛇在宿舍邊曬太陽，被我們驚動后，回頭便向墻縫鉆去，我拼命喊操場上打籃球的那幾個男生，希望他們幫我把這條蛇拽出來，因為，那面墻的那一側，正好就是我的床鋪。

等將信將疑的男生趕到時，只看見手指粗的一截蛇尾巴，蛇已安然進洞。那一晚我徹夜未眠，總感覺背后涼冰冰的，似乎那條蛇已爬進我的被窩。

浪漫生活

學校的食堂天天都是玉米碴子，大師傅站在鍋臺上用鐵鍬翻攪，我總覺得他像是在喂一群小動物，只是到了吃飯的時候，又早已經忘了當時的所思所想，悶頭在美味當中。

學校的西側有個菜園，種了水蘿卜還有小蔥，水蘿卜還沒有長到手指粗就被男生拔光了，我和好友趁著夜色去菜園，只能偷一把小蔥，回到班級放到門口，誰看到都會吃兩根，那一晚整個教室充斥著辛辣的蔥味。

學校的自行車棚與農戶相連，眼看著他家園里的李樹開滿花，又結出細密的青果，想想李子成熟時我們早已畢業，再沒機會溜進去偷采，索性我和好友商量趁著月色跳過高低錯落的杖子，潛入李子樹下，透過窗子的微光，見他們家里人正在炕上放被子，擋窗簾，我們捂著狂跳的心胡亂擼了些青澀的李子，又折了一些結滿李子的樹枝，收獲滿滿地回了教室。

住宿的同學全都享受了這酸澀的美味，大家吃夠了，便游戲起來，那一晚李子成了我們的子彈，被我們大把地灑向黑板，灑向墻壁。

同學們都在用功，有大嗓門肆無忌憚地背誦的女生，也有整天曲不離口不是唱歌就是吹口哨的男生，我們常常爭吵打鬧，但是沒有誰能管了誰，有一天受不了他們的喧鬧，我去黑板畫了一幅漫畫想要諷刺一下某同學，結果被諷刺的女生全無察覺，卻有另一個男生跳出來與我大吵了一架，望著我漫畫里那個大吹喇叭的丑老鼠我莫名其妙，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個男生的外號就叫“耗子”。

男生女生仍然打打鬧鬧，但終于不再像初一初二那樣緊張了，早熟的男生已經懂得討女孩的歡心——有一天我和好友沒吃到晚飯，有一位男生竟然買了幾根冰棍，那時候也買不到什么好吃的，冰棍已經足夠奢侈，我和好友舍不得丟掉，吃得干干凈凈，連最后一滴甜甜的冰水也不放過。我們偷了室友的大煎餅拿到教室里吃的時候，小男生也會紅了臉向我們伸手，陪著笑臉說：“給我們點唄！”

星期天也不回家，除了背題做題也會放縱一下。那天早上我和好友一人叼著一根麻花在教室門口席地而坐，玩一種叫做“五道”的游戲，從遙遠的小城分來同樣沒有回家的體育老師開門進來，一腳踏在我們畫在地上的“棋盤”上，看著兩個小姑娘叼著大麻花伸著全是泥的小黑手，教室里灰蒙蒙亂糟糟，體育老師笑彎了腰。

每天都忙著啃書本，背題，做題，后來聽說要加試，我們還要去練習唱歌，去進行體育訓練。聽課時會睡過去，吃飯時也會。似乎一直處在強迫自己醒來的狀態中，但電視劇還是要看的，電視劇中男女主人公的命運牽動我們年少的心，每天晚上，我和好友都要四腳并用爬過學校的大鐵門，小心跨越上面那些帶尖的鐵條，去同學家看兩集電視劇。當然，為了自己的不珍惜時間，我們還要罰自己多看一個小時的書，把浪費的時間補回來。

所有的名額都來自于考試，大浪淘沙，一撥又一撥的同學失去了升學的機會，含淚回家。我和好友是考到了最后的那幾個幸運者：如火的六月，我們在老師的帶領下，忐忑著一顆心來到小縣城參加中考。

中考過后，我仍然去鋤草，但身體的痛癢好像輕了許多，真正的癢在心上——我急于看到錄取通知書，父母已經說過，我沒有第二次機會，考上就去念書；考不上，回家干活！

那一年我十五歲，就像一枚剛剛成形的果子，青蔥、酸澀，透著一股吐不掉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