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二十多年前，殘疾人史鐵生改變了幾次主意之后，選中了寫作。當(dāng)時我真不知這會把他帶到哪兒去，就是說，連我都不知道那終于會是一個陷阱還是一條出路。我們一起坐在地壇的老柏樹下，看天看地，聽上帝的一聲不響。上帝他在等待。前途莫辨，我只好由著史鐵生的性子走。福禍未卜很像是賭徒的路，這一點由他當(dāng)時的迷茫可得確證。他把一切希望都壓在了那上面，但一直疑慮重重。比如說，按照傳統(tǒng)的文學(xué)理論，像他這樣寸步難行的人怎么可能去深入生活？像他這么年輕的人，有多少故事值得一寫？像他這么一點兒年紀(jì)便與火熱的生活斷了交情的人，就算寫出個一章半節(jié)，也很快就要枯竭的吧，那時可怎么辦？我記得他真嚇得夠嗆，哆嗦，理論讓他一身一身地冒汗——見過就要輸光的賭徒嗎？就那樣兒。他一把一把地賭著，盡力向那些理論靠攏，盡力去外面拾撿生活，但已明顯入不敷出，眼看難以為繼。

他所以能夠走過來，以及能在寫作這條路上走下去，不謙虛地說，幸虧有我。

我不像他那么拘泥。

就在賭徒史鐵生一身一身地出汗之際，我開始從一旁看他，從四周看他，從遠(yuǎn)處甚至從天上看他，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人從頭到腳都是疑問，從里到外根本就是一個謎團(tuán)。我忽然明白了，我的寫作有他這樣一個原型差不多也就夠用了，他身上聚集著人的所有麻煩。況且今生今世我注定是離不開他了，就算我想，我也無法擺脫他到我向往的地方去，譬如鄉(xiāng)下、工廠，以及所有轟轟烈烈的地方。我甚至不得不通過他來看這個世界，不得不想他之所想，思他之所思，欲他之所欲。我優(yōu)勢于他的僅僅是：他若在人前假笑，我可以在他后面（里面）真哭——關(guān)鍵的是，我們可以在事后坦率地談?wù)勥@到底怎么回事！誰的錯兒？

這么著，有一天他聽從了我的勸告，欣羨的目光從外面收回來，調(diào)頭向里了。對一個被四壁圍困的人來說，這是個好兆頭。里面比較清靜（沒有什么理論來干擾），比較坦率（說什么都行），但這清靜與坦率之中并不失喧囂與迷惑（往日并未消失，并且“我從哪兒來？”），里面竟然比外面遼闊（心緒漫無邊際），比外面自由（不妨礙別人），但這遼闊與自由終于還是通向未知，通向神秘（智力限制，以及“我到哪兒去，終于到哪兒去？”）。

設(shè)若你永遠(yuǎn)沒有“我是誰”等等累人的問題，永遠(yuǎn)只是“我在故我玩兒”，你一生大約都會活得安逸，山是山，水是水，就像美麗的鹿群，把未來安排在今天之后，把往日交給饑餓的獅子。可一旦誰要是玩膩了，不小心這么一想——“我是誰”，好了，世界于是乎轟然膨脹，以至于無邊無際。我懷疑，人，原就是一群玩膩了的鹿。我懷疑宇宙的膨脹就是因為不小心這么一想。這么一想之后，山不僅是山，水不僅是水，我也不僅僅是我了——我勢必就要連接起過去，連接起未來，連接起無窮無盡的別人，乃至天地萬物。

史鐵生呢？更甭提，我本來就不全是他。可這一回我大半是把他害了，否則他可以原原本本是一匹鹿的。

可現(xiàn)在已是“這么一想”之后，鹿不鹿的都不再有什么實際意義。史鐵生曾經(jīng)使我成為一種限制，現(xiàn)在呢，“我是誰”的追問把我吹散開，飄落得到處都在，以致很難給我畫定一個邊緣，一條界線。但這不是我的消散，而恰是我的存在。誰都一樣。任何角色莫不如此。比如說，要想克隆張三，那就不光要復(fù)制全部他的生理，還要復(fù)制全部他的心緒、經(jīng)歷、愚頑……最后終于會走到這一步：還要復(fù)制全部與他相關(guān)的人，以及與他相關(guān)的人，這辦得到嗎？所以文學(xué)（小說）也辦不到，雖然它叫嚷著要真實。所以小說緊抱著虛構(gòu)，所以小說家把李四、王五、劉二……拆開了，該扔的扔，該留的留，放大、縮小、變形……以組（建構(gòu)或塑造）成張三。舍此似別無他法，故此法無可爭議。

但這一拆一組，最是不可輕看。這一拆一組由何而來？毫無疑問是由于作者，由于某一個我的所思所欲。但不是“我思故我在”，是我在故我思，我在故我拆、故我組、故我取舍變化，我以我在而使張三誕生。我在先于張三之在，我在大于張三之在，張三作為我的創(chuàng)想、我的思緒和夢境，而成為我的一部分。接下來用得上“我思故我在”了——因這一拆一組，我在已然有所更新，我有了新在，就是說，后張三之在的我在大于先張三之在的我在。那么也就是說，在不斷發(fā)生著的這類拆、組、取舍、變化之中我不斷地誕生著，不斷地生長。

所以在《務(wù)虛筆記》中我說：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那就是說：史鐵生與張三類同，由于我對他的審視、不滿、希望以及他對我的限制等等，他成為我的一部分。我呢？我是包括張三、李四、某一鐵生在內(nèi)的諸多部分的交織、交融、更新、再造。我經(jīng)由光陰，經(jīng)由山水，經(jīng)由鄉(xiāng)村和城市，同樣我也經(jīng)由別人，經(jīng)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緒和夢想而組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與我擦肩而過，從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駐進(jìn)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錘煉我，融入我而成為我。我原是不住的游魂，原是一路匯聚著的水流，浩瀚宇宙中一縷消息的傳遞，一個守法的公民并一個無羈無絆的夢。

（選自《病隙碎筆》，有改動）